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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招安策 ...

  •   宋知州府内,薛从谦和宋桥、陈应知等人正在把酒言欢。黎羽书不禁皱眉,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看这杯盘狼藉的,估计吃的时间还不短,也不怕撑死自己。

      周慕白目不斜视,面色如常,向诸位大人行礼后说道:“在下草拟了一份《告山匪书》,还请诸位大人过目。”

      酒过三巡,众人已经略感醉意,陈应知伸手接过,呈上去给了宋桥。宋桥草草扫完就扔在桌上,饭菜的油渍立马侵染了纸背。周慕白神色淡然,黎羽书则一阵恼怒。

      宋桥指着桌上的信稿,质问道:“招安?还既往不咎、赐米给粮?周慕白你没搞错吧,我们是要剿匪,是剿!”

      周慕白回道:“大人,山上的那些贼寇,确实可恨,但里面不乏有些人是被匪贼所虏被逼为寇的,有人想回头,可是苦无机会。若我们告诉他们还是有路可回,有地可耕,有粮果腹,草民相信不少人还是不愿意再过打打杀杀、刀口舔血的日子的。一旦他们中有人起了回归之心,一是有利于我们摸清寇匪内部情况,二是此举必会造成匪军人心涣散,如此清剿起来对我们也更加有利。”

      “你这是长他们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我们兵强马壮,几个匪寇,还怕剿杀不了不成?这是逆贼,杀之才能震慑天下。”宋桥红着脖子嚷道,似乎全然忘了吃过的那些败仗。

      周慕白并没有被他的大嗓门吼住,而是据理力争:“正所谓兵以利动,合于利则行。先诏安、再剿灭,对双方来说都是更好的选择,况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贼匪也是大魏的子民。为官则如同百姓之父母,若有孩童误入岐途,父母首先做的是把他拉回正道,而不是马上杀掉。恳请大人给他们多一条生路。”

      宋桥抓起桌上的纸,掷向周慕白:“笑话,我纵横官场数十年,还需要你这个江湖小子来教如何为官?简直荒谬!怎地,我不同意你诏安就不配为父母官了?那些贼匪杀之都不解恨,要不是念在你谋划有功,就刚才那几句诛心之言,本官定对你严惩不贷。”

      纸笺夹带着宋桥的怒气冲向周慕白,只是在距离面部一拳距离时,去势已尽,无力的向下飘落。折射进来的阳光穿过薄薄的纸张,尤其透过那几点油印,在黎羽书面前晃得刺眼,她忍不住出手,接住将即将落地的纸笺。

      宋桥未料黎羽书如此放肆,面色有些难堪,正待发难,陈应知抢先一步站起来,对外喊道:“来人,快将周慕白二人撵出去。”

      府兵鱼贯而入,黎羽书脸色骤变,左手按在腰间。却见周慕白微不可查的摇摇头。在府衙,动手是下下选,除非万不得已,周慕白往右一步,将黎羽书护在身后。

      正在剑拔弩张之时,门外响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宋大人这是在干什么,不欢迎本侯么。”

      循声望去,宋桥等人的酒,瞬间醒了三分。忙上前行礼:“见过小侯爷。”

      小侯爷卢允安,母亲是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长平公主。长平公主身体不好,三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他那皇帝舅舅也是对他宠爱有加。卢允安爹死后,侯位传给了他。因年纪尚小,大家都叫卢小侯爷,他虽在朝廷并无实职,但有个皇帝舅舅,又是和太子爷时常耍在一处的。在朝为官的,哪个不是人精,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黎羽书内心讶异,这不是那天在短亭出言斥责老者的年轻人么,没想到居然是位侯爷。

      卢允安踏进厅堂,扫了屋内的一圈人,最后眼神在黎羽书身上顿了顿,而后走在厅内的樟木椅上坐定,才慢悠悠的说道:“免礼吧,宋大人这酒喝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这么大火气?”

      宋桥忙上前答道:“回小侯爷,此人姓周名慕白,字子仲,是留陈县令陈守康最近启用的一位江湖人士,因胆大妄为,胡言乱语,故尔训斥。”

      说完暗自瞪了眼管家:小侯爷上门怎的不通传就直接领了进来。管家表示很无辜,他又不认识小侯爷。人家拿着金印,又下令不要声张。他一个小小管家,有几颗脑袋敢大声吆喝啊。

      见卢允安并未再追问,宋桥立马喊道:“给侯爷看茶。”接着像管家使了使眼色,管家心领神会的赶紧指挥家仆,收拾酒席,不消一会,厅堂变得干净整洁,要不是空中弥漫着些许酒味和令人发腻的油脂味,黎羽书还真以为刚才看到的那慢慢一桌酒席是幻觉。呵呵,可真是雷厉风行了。

      接着有两位身穿粉色袄子,秀发半绾的少女,轻移莲步入内,跪坐在厅堂西侧矮茶几上开始泡茶。为了避免身上的脂粉气冲撞了茶香,两位女子均素面朝天。

      其中一女子从绣花丝袋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钥匙,将旁边朱色匣子打开,匣子正中躺着一个青绿色的小包。女子小心谨慎的取出茶则,将茶叶从中取出;另一位女子在旁烧水,不一会干净灵动的泉水开始沸腾,在午后暖阳的映照下,弥漫的水汽被渡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如梦似幻。她半坐起来,皓腕半露,将初沸之水淋注在壶与茶杯之中,茶具瞬间温热。取出茶叶的女子拿出茶匙将茶叶轻柔的拨入通体雪白的茶壶之中,随即已大开的泉水,从高处俯冲而下,茶叶随着水花上下翻飞,香气瞬间被激发出来。两位女子全程屏声静气,以免惊了茶香。第一泡茶水被倒入公道杯,而后被淋在茶杯之上,随后倒入水盂弃之不用。茶杯除了温热之外,又多了一味茶香。第二道冲的茶才是真正可饮用的,女子将茶分到茶盏里,捧着茶盏跪进给卢允安。

      整个过程把黎羽书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她喝茶,都是在山上采摘回来,炒好后就直接放在大罐子里,要喝了,就随手抓一把仍到水壶里,一泡就泡一大罐,渴了就直接从水壶里倒,一大罐子茶水可以喝一整天。

      后来去到图有为府上喝茶,则是将茶叶直接放入茶盏里,然后倒入滚水,直接饮用,当时她还觉得当官的还挺讲究的了,都是每人一盏,单独放茶叶泡。今日看了这泡茶手法,真是叹为观止,终究是自己的市面见得少了。

      卢允安接过茶盏,先是闻香,然后才细品。茶一入口,顿觉口齿生香,卢允安知道这是难得的好茶,他放下茶杯,说道:“山中何事?松花酿酒,香水煎茶。今日沾了宋大人的光,品得如此好茶,何其幸甚啊。”

      宋桥心下一惊,连忙应道:“下官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往日为了那些匪寇愁得食不下咽,最近定制出了好计策,心下一时宽慰,难免忘形,还望侯爷见谅。”

      然后眼角抽风似的暗示管家,赶紧让两位茶女退下。

      卢允安挑了下眉,拿起茶又细细品了一口,说道:“宋大人,哪里话,都是为国办事,为君分忧,宋大人该注意身体才是。”

      宋大人恭声道:“谢侯爷关心。”

      卢允安终于将眼光落在周慕白和黎羽书身上,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就是周慕白?近日可是频繁听到你的名字,你怎么将宋大人气成这样?”

      见卢允安没有提短亭一事,周慕白也默契的没有提及。

      但宋桥一听心下却有点打鼓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江湖人,居然能入了卢小侯爷的耳。若今日强硬着来,怕是不妥,短短的几句话,宋桥心里已经转了一百八十个弯,把各种可能场景演绎了一边。然后又开始揣度起卢小侯爷对周慕白的态度,因为这直接影响着他对他,他对他的态度,宋桥心里开始纠结起来。

      宋桥心里还没有掰扯清楚,就听周慕白继续说道:“草民写了个招安策呈给了宋大人,宋大人有些不同的看法,因此产生些争执。”

      府兵都动用上了,绝对不是“一些争执”这么简单。卢允安也没有戳破,问道:“什么招安策,给我看看。”

      黎羽书上前,将手上的纸笺直接递了上去。

      宋桥见黎羽书如此大胆,身为江湖草莽,居然就怎么直接将纸笺递上去,正欲上前训斥,陈应知连忙悄悄伸手挡了挡,宋桥顺着陈应知的目光看去。发现卢允知看着黎羽书递过来的纸笺,眼神却不由的被捏着纸笺边缘的手指吸引,透明圆润的指甲带着嫩嫩的粉色,就像外面的暖阳,明媚鲜活。宋桥见惯了风月场,这点眼色还没有,那真的不用混了,气瞬间消散了,乖乖的闭了嘴。

      黎羽书见卢允安迟迟不接,疑惑的抬起眼,卢允安这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接过纸笺,一页页看过:

      ……盗贼之名,人心共愤。尔等厌盗贼之名,又岂能复化其身,焚民草庐、劫民钱财?本府欲遣大军尽数灭之,但念尔等皆为大魏子民,且闻其间颇有知理义、识事势者,怎可不教而杀。故劝告诸位,勿以己兵之强而无畏,勿以山川之险而无恐。若能从善而行,吾等必既往不咎、抚如赤子;若教而不从,再行悖逆,虽强必破,虽险必诛……

      虽然只有两页纸,但卢允安读了很久,他没想到一个江湖人士,有如此胸襟,卢允安侧身对宋桥说道:“宋大人对此有什么其他看法。”

      “回小侯爷,那帮逆贼。不事劳作,贪得无厌,稍不顺意就造反,这类人还要招安,招安之后给予米粮,那岂不是各地争相效仿,实乃扰乱民心之策。”

      卢允安听后,看向周慕白:“宋大人的考虑也不无道理,你怎么说。”

      周慕白没有直接回道卢允安的问话,而是转身去问宋桥:“敢问宋大人,现在耕种农民所交何税,税赋几何?”

      宋桥没想到周慕白会问这个,看了看卢允安,见他没有发话,只好硬着头皮答道:“现在朝廷要求农民所交赋税是人头税和记科差。”

      周慕白声音不急不缓的,却掷地有声:“宋大人,就拿留陈县来说,在籍百姓二十万人,入册田亩四十三万亩,每亩一季在丰年可产谷近四石,歉年一季不到三石,一年两季,所产稻谷分摊到每个人丁,全年大约一千斤,脱粒后,每人白米八百五十斤。”

      “好好的,你说这个做什么?”宋桥隐隐的感到不安。

      周慕白冷笑一声:“现在朝廷要求农民的人头税每人两石谷,也就是二百二十五斤,人头税按照成丁计,若一个普通家庭有四个成丁,一年就要缴纳九百斤谷,还要除去鼠耗、分例,石二三方可纳一石,最终缴纳一千一百二十五斤,这还只是人头税。还有科差,科差中丝料每户一点四斤、官吏俸钞一两、包银四两,按户缴纳,按现在的市面,需要卖四千六百斤谷才够此数,这样一算,光此两项赋税,就需要五千七百二十五斤谷。一户人家按7口人算,年产七千斤稻谷,扣除朝廷规定税赋之后,所剩仅能维持一家基本的温饱!”

      宋桥没想到周慕白可以了解得这么细致,不是说是周家堡的少堡主么,那周家堡是江湖人,怎么会对农桑之事如此熟练,瞧着卢小侯爷脸色不好,已觉脊背发凉。

      “这些数,你一个江湖人怎么知道,偷查官府数据,可是大罪!”宋桥恼羞成怒的朝周慕白逼近一步。

      周慕白却毫无惧色的直接迎上:“人口、耕地这些在县志里面都有记载,朝廷的税赋缴纳都是公开的,至于粮食亩产量,陈大人去下面走一走,就知道。这些数并不难算的。”

      他知道今天若说服不了卢允安接受先招安后剿灭,那就只剩下剿杀一条了,一旦开战将血流成河,那倒下的不仅仅只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还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当一个人有了更在乎的事,其他的就变得无关紧要起来了。此时与宋知州叫板,不是明智的选择,但他必须要这么做。

      周慕白继续说道:“这是朝廷要求的税赋,那请问咸州府下到各县的税赋是几何?各县再下到各家各户的税赋又为几何?今年多地受灾,诸位大人,又知道今年收成如何?一个农户家里有多少余粮?刚才算的还是家里略有薄田的农户,若是租种的,宋大人可知佃农又能分得几成?子云:禹思天下有溺着,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不知宋大人有何感想。”周慕白语气冰冷,一连串发问,振聋发聩,卢小侯爷的脸已逐渐铁青。

      宋桥现在就恨不得封了周慕白那张嘴,宋桥用眼神求了求薛从谦。薛从谦却不接他的眼神,一副这是你们地方民事,不关我武将的事,这浑水别把我拉进去。

      宋桥内心也把薛从谦骂了千百遍,你行军打仗的粮草,还不是要我来备。每年地方上交的税赋,三分之一成了你们的军饷,坏人我们来做,好处你们享。

      可是内心再怎么咒骂,小侯爷在这,他也不敢放肆:“你说的这些,州县府衙都有数字,可你拿一个县的账来说事,是觉得他们造反造得对,造得有理了?莫非你是迟荣贼匪的人,来这里喊冤来了?”

      周慕白应道:“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他们所求不过温饱,若招安不给予田地、粮食,他们吃什么,民失其田,必失民心,进而产生大乱。如果招安不成,再行雷霆手段,方能彰显朝廷的菩萨心肠,霹雳手段。请诸位大人慎思之。”

      宋桥脸色惨白,周慕白说的这些,他岂会不知。可是州县也有州县的难处。大魏除去军饷,还有河工、漕运、陵寝等等地方需要花钱。运河堵塞了,要不要银子去疏通?北方的那些河堤,他也不明白,为何总是决堤,总是要修。

      大魏国土广阔,一会这个地方地震了,那个地方又干旱了、洪涝了。朝廷要赈灾,是不是又要花钱。还有各地的官员的俸禄,都是靠税收,这些税谁来收?还不是又落到他们这些州县基层身上。收不上来钱,国家就运转不开,他们能怎么办?这些年来,也一直是这样操作,只是近年灾荒四起,各州县还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才闹至如今这般境地。

      厅堂出现了一片沉寂,卢允安看向宋桥,沉声问道:“如此灾荒年,你们州县还加税了?”

      黎羽书看了眼卢允安,什么叫灾荒年还层层加税,不是灾荒年就可以层层加税了?感情下面这些动作,上面知道得是一清二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眼而已。说难听点,就是默认,不过也是,这些多出来的税银,有多少以“孝敬”之名进了他们的口袋,也难说。亏她在短亭的时候,还觉得他是位正义使者,现在她决定收回之前的想法。

      宋桥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连声说道:“没有没有,那些叠加税赋是前头一直这样沿用下来,下官刚上任时,亦觉不妥,正欲草拟减税通告,不成想中间出了匪贼之事,故而拖了些时日。现在马上草拟条文,以慰百姓。”说完微微抬眼看了下卢允安,见他面色稍缓,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周慕白深知,不能一味的逞口舌之快,眼下最主要的是让宋桥等人同意自己的计策。他心念一转,开口说道:“宋大人着急生气,也是情理之中,都是为君办事,为君解忧。你担心其他县城百姓效仿,也是理所当然。”

      这梯子架得刚刚好,宋桥正被架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会梯子伸过来了,面上已经不像方才那么紧绷。

      周慕白见他面色稍霁,决定再给梯子加一个软垫,让他舒舒服服下来:“此次迟荣造反,确是罪大恶极,但之前那些逼迫将他们往绝路上逼得衙役也不是全然无罪,宋大人刚调任过来,必然能给咸州百姓以依靠,百姓在您的治理下也必然不会再发生造反之事。此次招安之策,一是可以体现出宋大人的怀柔安民之心,若他们执迷不悟,再施以雷霆手段,亦可以体现出宋大人的铁腕手段,一柔一刚,一张一驰,正显宋大人治下之道。”

      周慕白一通连消带打,即给了宋知州面子,又确实句句在理。宋知州知道自己还要端着,不顺坡下驴,万一周慕白把这梯子抽走了,那真是麻烦了。一番思索后,忙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官场话开始一堆一堆的冒,听的黎羽书心里直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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