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云归壑》西一洗

1、再遇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顷城。
　　南方的春雨细软连绵，洒在街口的梧桐杏叶上，沙沙的声响似琴弦，撩逗着稀稀疏疏的新芽，姿娇俏，似梦乡，浮烟镇上寂静一方，街道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道匆快的赶路声。
　　“快快快，再慢些就赶不上纪先生的开场白了！”
　　烟雨朦胧下，几位行人忙不迭地朝正街的一座金碧辉煌的楼宇跑去，突然其中一同行的男子手臂被身后之人拽住动弹不得，男子顿时心中不快，正打算回身斥责几句，粗鄙之话已到嘴边，待看清眼前人的时候却莫得愣住了。
　　居然是位女子，看似二八年华，却身着一席黑衣，及腰的青丝干净利落地束在头顶，斗笠的纬纱轻轻掀起，一张素白的小脸上清清浅浅地吟着笑，“这纪先生是何许人呀？这街道清冷，莫不是都去捧他的场了？”女子的声音仿若带着蛊惑，让人没有丝毫戒备就将心中之想全盘托出。
　　“纪先生那可是了不得哦，我们浮烟镇的福星呀，据说得纪先生一言，便可少为之奋斗十年呀！不说了小姑娘，我这得抓紧时间，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男子的语气可谓是兴奋到极致，话一说完就又着急忙慌继续朝酒楼方向赶去了。
　　行人的身影在这雨幕中逐渐模糊，女子摆了摆手，收了笑，目光凛冽地扫了一眼冷清陆离的街道，隔空唤了一声，“初九”。
　　白衣女子无声显形。
　　黑衣女子抬手掩下幕帘，“走吧，我们倒也去看看这纪先生是人是鬼。”
　　一黑一白的身影在梦，朦朦细雨中看着格外惊异，白衣女子手中拿着一把泛旧的油纸伞，却始终没有撑开，任由那细雨微丝洒落肩头氤氲出缕缕雾气。
　　一圈圈的迷雾散开，大红色的灯笼高高悬挂在匾额的两边，火红光晕下“长灯客栈”几个字文采炳焕，不似凡物。
　　一路上的幽静凄清与那楼里的灯火璀璨犹如两个境遇，走进楼内，更是人声鼎沸。
　　说是客栈，但更像是一座酒楼，一层已经坐满了宾客，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大厅里的桌椅的摆放更是拥簇不堪，人从桌子两旁通过都要侧着身子走，食客们已经是前胸贴着桌，后背人贴人的状态了，小二在迷宫般的大堂里来回飞快地绕来绕去，满脸写着不耐烦。
　　“这纪先生果真不一般，上次村头的翠花讨了纪先生的灵符化水服用后，这多年秃顶的毛病居然一下就好了。”
　　“就是说呀，纪先生的符可太灵了，说不定还能起死回生嘞！”
　　黑白身形所到之处，所及入耳地无一不是对那所谓纪先生的夸赞之词，能在这浮烟镇上短时之内有如此威名，难免有所古怪。
　　一楼实在嘈杂不堪，两人便直往二楼奔去，也不前往席间落座，直接在围栏处寻了一个有利的位置，眼神不咸不淡地盯着大堂中央。
　　忽然从四方皆传来了清脆的梆子声，门口恰时传来了一声“砰”的响动，吸引了厅堂里所有看客的目光，大家齐齐望去，却没有看见任何光景，大厅中间的戏台却适时的一张红幡应声撑开，布料嘶哗一声干脆利落，一个中年男子随即凭空出现，穿着一身宽大的道士袍子，径直站在了大厅中央。
　　酒楼厅堂里的众人急忙放下了碗筷，开始鼓掌欢呼，夸赞纪先生神仙在世。
　　“好一个纪先生，看来是我冥界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倒是跑到人间悬壶济世了呢。”黑服女子双臂交叠倚在围栏上，面上漫不经心，语气倒是十分不善。
　　席间的宾客都被这话震慑住了，面上的表情是又惊又怒，待循声看清这话是出自一个面容十几岁的年轻女子之口，更是愤怒不止。
　　“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居然敢在这里口出狂言！”
　　“纪先生神仙在世，也容你在此置喙！”
　　“此女信口雌黄，冒犯纪先生，将她丢出去!”
　　眼见着楼里争吵不休，黑衣女子只手化出斩魂剑，足尖顺着围栏一点，在空中几个凌越，稳落在大厅中央，直朝着纪旬走去，凝气施法，周边升起了结界的白光。
　　“你是···是···”纪旬仿若失了魂，唇齿发颤，望见女子腰间玉牌，眼神中带着不可置信。
　　“我乃罚恶司掌司，蔺昭，没想到纪先生不在酆都作恶，倒是前往这人间行善了，实属难得。”女子似笑非笑，手中锋利的剑尖直指纪旬的眉心，“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要我带着你的残魂回司里复命。”
　　纪旬惊吓得跌坐在了地上，双手猛地掐住脖子，模糊的字词不断从他嘴里蹦出，却让人听不真切说出了什么。
　　瞧见他痛苦的神情，蔺昭收了剑，上前一步，却不料对方身形一闪，似风一般掠至蔺昭身后。
　　蔺昭左手捏诀，结界落地而起。
　　“我本已立誓不再踏足酆都，为何你还要苦苦相逼！”纪旬的声音已然撕裂，他双目发红，宽大的道士袍子灌满了风，周身聚结丝丝缕缕怨气，若隐若现，“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同归于尽！”
　　纪旬以身作鼎，周巡的怨气不断拢合，七窍之中，不断涌出血水。
　　这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
　　“本想将你带回去赎罪，没想到你自作孽，那就在这儿烧了吧。”蔺昭无奈的摆摆手，眼里略有憾意。
　　星芒霎那，一缕黑烟锋利似箭直冲蔺昭脑门，却在额前三寸处顿住，黑烟化为阵阵光晕，散落四方，亮光之后，蔺昭手立剑指，身形一掠，斩魂剑剑魂散发出缕缕红丝，犹如帘幕，冲纪旬凌绕而去。
　　风起绍动，如坠幻火云海，红斑在空中晕开一圈圈涟漪，携落数层，酡红一片。
　　剑气将纪旬困如蚕蛹，怨气交织，涤荡出团团红雾。
　　阴风四起，台面上的桌椅板凳砸在结界上，咚隆作响。蔺昭轻声诵诀，蚕蛹“呼”地燃烧起来，怨气不断涌入斩魂剑中，剑身在空中轻颤，发出嗡鸣声，似初生牛犊无畏之心，魇足后的愉悦让它的剑身透着淡淡寒光。
　　蔺昭落回台面上，望着偌大焚烧着的蚕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心里思索着回去的说辞。
　　估摸着快烧完了，蔺昭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拢袖上前，忽地结界轻晃，一团白光落在火红的蚕蛹中，转瞬间，火星凋零，纪旬仅剩的半缕残魂被人收进袋中。
　　蔺昭微微拧眉，属实没想到纪旬背后之人这么快现身，当即兴奋地长剑一挑，纵身跃起，拦住不速之客。
　　罡风猎猎，黑色的身影如同雏燕般轻盈，剑身如长蛇吐信，嘶嘶破风。
　　腰间玉牌寒声泠泠，对方似乎没有缠斗的打算，只侧身避过道道剑气，身影一闪，落在台面的边缘处。
　　她连对方的半个衣角都未沾到，蔺昭刚想提剑再上，却透过纬纱看清对方腰间的玉牌，愣了一下，随即收剑行礼。
　　“新任的罚恶司掌司。”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他视线落在蔺昭腰间的玉牌，“蔺掌司已然查清始末？处理的似乎过于草率。”
　　蔺昭帏帽下的面色有些许异色，说出的话却丝毫没有心虚之意：“自是把握了分寸，按律令陈规处置。”
　　蔺昭话音刚落，就看见对面人影微微一怔，快走几步来到她身前，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些许苍白，伴随着眼中的震惊轻轻颤动，似要抬起，又仿若突然想到了什么，无所动作。
　　蔺昭不明所以，抬手摘下帏帽，这才看清面前的人。
　　那是一张堪称精致的脸，眉目清朗，面若玄月，轮廓深浅有致，乌发用一根玉色的发带松松挽起，衣衫飘拂，素净地像是水墨生宣中走出来的人物。
　　面前这人煞是好看，比罚恶司见过的恶鬼强多了，这是蔺昭此刻的第一想法。
　　但唯一不合时宜的，便是那人眼中看向她时的诧异、惊喜以及一丝丝的委屈。
　　瞧见周边气氛因这眼神逐渐变得诡异，蔺昭赶紧低下头轻咳了两声，“下司事后会回阴司如实禀报。”
　　似乎意识到了不妥之处，蔺昭再抬头望去的时候，男子已经收敛好了神思，彷佛刚刚那复杂的眼神是自己的错觉。
　　蔺昭想自己算是认得他的，腰间的玉牌足以道明他的身份。
　　冥界四阴司之首，阴律司掌司，羲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