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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   “请进吧,教授。”

      薇珀尔打开门,将威廉引入房间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对窗口的宽大书桌,仰头便见明月高悬。她用火柴点燃铜台上的蜡烛,单手稍微调整了安装在后方的镜子的角度,昏暗跳跃的火光顿时变得耀眼了不少,将这因挤满了各色书籍而略显逼仄的房间照得温馨而明亮。

      “真是惊人,”威廉环视一周,感慨道,从书架的数量和每层摆放的书籍的数量来看,这里的藏书至少有四位数,“这些都是你的书吗?”

      “对,不过还有一些在我现在常住的地方——呃,我这里很乱,让您见笑了,”见威廉的视线一直停留于那些凌乱地分布在书桌和周边地面上的、写满了字的稿纸上,薇珀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将椅子搬到一旁,“您先坐一会儿吧,我收拾一下。”

      她将稿纸收集起来,统统堆放进摆在书桌侧边的纸箱里。威廉正欲帮忙,可刚一动身便被薇珀尔眼尖地注意到,便只好顺从地跟随着她按在自己肩膀上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坐下。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见她一个人收拾得实在有些手忙脚乱,威廉问。

      “哪有让客人帮忙干活的道理?”

      薇珀尔一边回答,一边俯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手稿。在拾起纸张时她总会相关性扫一眼上面的内容,而后或盯着上面的字,睫毛半垂着短暂停顿几秒,再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好;或皱起眉头,以某种微妙的嫌弃的目光将其审视一番,然后嘴里嘟嚷着什么把纸张随意丢进纸箱。

      待现场终于显得没那么杂乱后,薇珀尔才招呼威廉上前,自己则把书桌旁另一张椅子上叠着的书搬到地上,与他并肩。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自视甚高了——教授,您在阅读的时候有哪些疑问吗?”

      “说来惭愧,在书的开头就遇到了一些问题。”

      “您是指书中批判老年和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家的内容吗?”薇珀尔问,见威廉点头,她便接着说,“您之前没有接触过哲学,不了解这些无可非议……也是我欠考虑,突然让您接触这些的确有些强人所难……总之我先简单与您交代一下这些背景吧:

      “老年黑格尔派是指主张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思想的派系,他们认为黑格尔的思想是神圣的、万能的,是可以套用在任何论题上的教条。在政治领域,老年黑格尔通过宣扬‘存在即合理’的观点支持教会保护宗教神学捍卫国王的权力,用以维护德国封建专制制度,反对革命。

      “而青年黑格尔派则批判这种封建专制制度,对一切宗教信仰给予严厉批评,公开宣称科学与宗教势不两立,并且企图恢复第一次法国革命时期的已故的英雄们的应有荣誉——本书的作者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主张具有一定先进性,但也只不过是‘用另一种词句来解释存在的东西’。

      “青年黑格尔派与老年黑格尔派一样,都认为‘他们的一切举止行为、他们受到的束缚和限制,都是他们意识的产物’,认为只要将这些东西‘消解在自我意志当中,人类就能从一切哲学的、神学的词句的统治下得到解放’,而这种观念是错误的。”

      “但是思想的进步的确有利于社会的进步。”威廉说。

      “是的,所以作者不是在否认思想解放的重要性,而是反对他们‘思想统治世界’的观念,”薇珀尔继续解释书中的句子,“青年黑格尔派的主张‘看似很有革命性’,但他们反对的只是这个世界的表达,而不是世界本身,但实际上这种想法是非常天真且荒谬的。

      “就比如说——教授,您知道为什么人类能够站在地面上吗?”

      威廉思索一会儿:“因为重力?”

      “是的,自艾萨克·牛顿于1687年提出了‘重力’这个概念之后,人类终于第一次知道了物体总是从高处落下的原因,然而在这之前,在这个概念不为人所认知的时候,重力就不存在吗?或者说,只要现代人抛弃对此概念的认知,人就不用再受重力的束缚,能够自由翱翔于天际吗?”

      “我大概能够理解了:所以作者认为,青年黑格尔派的‘革命’是空洞的,本质上依然是一种‘空想’。”

      “是的——认为‘现实世界起源于人的精神世界’是近代德国哲学家们所具有的通病,也是很多现在所谓‘思想先进的人’的通病——他们坚定地认为:只要能够改变人的观念,就能够改变世界,这就好比一个人生病发烧,结果医生却只顾给他冷敷,认为只要体温能够降下来病人就能痊愈一样。”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有弄清楚这个社会隐疾的根源,然后才能对症下药,彻底清除病灶?”

      “对!”薇珀尔不假思索地回答,回过神后她顿了顿,语气谦虚地补充,“是作者这么认为……嗯,我觉得他们说得对——只有在现实的世界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

      威廉沉默片刻,蓦地说:“虽然与我们要讨论的内容无关,但你方才提到了‘在现实世界使用现实的手段’——

      “那么你认为,塑造一个共同的敌人,强迫具有利益冲突的双方甚至多方达成统一战线,从而促成社会的变革,是否可行?”

      这突然跳转的话题让薇珀尔有一瞬间的茫然,紧接着她扭过头,半眯着眼,瞳孔中折射出一种鸟类般的敏锐的机警:“教授,您是认真的吗?”

      威廉猜测她心里想的应该是“一般这么说的人都会亲身去实践”。

      “其实是因为书中提到的法国大革命突然想到的——其领导者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因为实行恐怖政治于1794年被送上断头台,但在雅各宾专政时期,上至贵族,下至平民,所有人的立场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所以您认为,罗伯斯庇尔斯通过将自己树立为全民公敌,促使全国人民达成空前团结?”

      “只能说他的所作所为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毕竟将近百年过去,我们已经无法考证他本人真实的目的了。”威廉回答。

      “您的观点真的很有趣,在这之前我看过很多文献,比如一些文学家、历史学家甚至哲学家对革命中出现暴政的思考,但像您这样的角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薇珀尔轻声喃喃,“抱歉,关于您刚才提出的问题,以我的个人阅历我可能无法做出客观的回答,但如果您真的想听我的意见的话……”

      她单手捏着下巴,抬眼望天边圆月——威廉能想象到在这之前的无数个夜晚,那轮月亮都像现在一样见证着她的创想与迷思。

      “我认为,通过树立共同敌人来转移矛盾是可行的,”她说,“而且在我看来,这是见效最快、效果最显著,同时也是最极端、后果最严重的一种方法。”

      说完这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评价稍微有些大言不惭,薇珀尔悄悄瞄向威廉的表情,见他只是用包容且鼓励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她才松了口气,接着说:

      “就拿法国革命来举例,1793到1794仅一年的时间,巴黎及其周边地区被处死的人数高达四万人——光是树立起一个‘共同的敌人’,其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巨大的。其次,在雅各宾专政结束后,原本因为利益一致的整体重新分裂:热月党上台成立督政府、保王党的蠢蠢欲动、雅各宾残存党人卷土重来,再加上欧洲各国的联合围剿,国内局势迟迟无法稳定。

      “直到1799年拿破仑·巴拿马在新兴资产阶级的支持下发动了雾月政变,重新实行专政,并在1804年在巴黎圣母院进行加冕,共和国终于重新变回帝国——血统和身份再次成为了束缚住民主和自由的枷锁,这也是我认为这种方法最致命的漏洞:

      “无法保证在这个共同的敌人被杀死后,革命是否还会朝着大多数人所期望的方向前进。”

      威廉怔怔地看着她,有些复杂:“我以为您会觉得那种‘立于数万生命之上’的手段过于残忍。”

      “是的,但革命是一个群体推翻另一个群体,其本质就决定了革命的内核是暴力。‘革命必须杀人’这一点是永远无需怀疑和遮掩的,而在革命中死去的那些人——有多少是真正罪有应得,有多少是被无故牵连,有多少是像罗伯斯庇尔一样遭到反噬,都是历史中无数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不是我们这些历史中的个人能够决定的。

      “当然,倘若就事论事的话——当这名‘敌人’踏上这条路开始,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他都必须代表‘邪恶’。如果对方本性如此,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一句‘死的好’,但如果对方出于道义做出这种‘杀生以护生’的事,我也不能完全支持他的选择,认为某个人某个行为的善恶仅与其初衷的善恶有关。

      “法国大革命的结束让我学到的是:在一场推翻旧制度的革命之中,如果没有一股能够稳定社会秩序的绝对的力量,那么革命就会像失控的火车一样无情地碾压过所有人——甚至最后连火车自己都分崩离析——导向暴力、无序的死亡。”

      说完这些,她以一种近乎卑微的谦逊结束了讲话:

      “当然,我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些隔岸观火的高高在上的狂言妄语,只是因为我并非身处那场浪潮之中,不是罪有应得、无辜受累、遭到反噬的人群之中的一员——”

      “但是你能有这些思考,已经强过很多人了。”威廉看着她,“而且,我想,对于那股‘绝对的力量’会是什么,你也已经有自己的答案了。”

      他想到了自己在书中看到的那个词。

      薇珀尔沉默地注视着他,点了点头,说道:“但我也是……只有一个答案而已,同样的,我也无法确认我心中的答案就是那个最终正确的答案。”

      “它对于我来说太过遥远,我知道那不是我所能见证的乌托邦,在未来的某天我注定会倒在走向它的路上,而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为将来同样踏上这条探寻答案的旅途的所有人多探明哪怕一小段路。”

      她完全陷入了思考之中,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威廉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双盛满坚定的深邃眼眸上,直到薇珀尔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望向他,展露出一抹羞窘的笑:

      “抱歉,我好像把话题扯得太远了,我们重新开始讨论讲课的内容吧?”

      ……

      讲座当天来的人很多,除了普通市民以外,威廉还看到了一些大概只是单纯冲着薇珀尔来的熟面孔。

      “我们开始吧,教授。”薇珀尔望向他,头顶的光源将她洋溢着神采的双瞳照耀得如波光粼粼的湖。

      威廉收敛心绪,回以微笑:“好。”

      然而相较于台上两人忘我的演讲,观众席里某些人的心情却没那么美妙。

      “维安德尔,那个男人是谁?”诺佤指着威廉,死死盯着他的脸,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她依然自欺欺人地询问身边的人,渴望听到不同的回答。

      “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我们学校数学系的教授。”对她内心所想一无所知的维安德尔回答。

      闻言诺佤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她掐着维安德尔的胳膊,一字一顿地逼问:“你不是负责人吗?为什么数学系的教授会参加哲学系的讲座啊?”

      “嘶,轻点轻点,”维安德尔推了推她,见诺佤不为所动,便认命地任由她“蹂躏”了,压低声音回复道,“是珀珀问我能不能让他参加的,换你来你能对她说‘不’吗?”

      “……所以果然是福尔摩斯的错。”诺佤沉默一会儿,喃喃自语。

      “所以为什么会突然扯到夏洛克先生啊?”终于被松开的维安德尔看着自己胳膊上被掐出来的红痕分外无奈,“而且他现在能出现在这里,麦考夫先生肯定已经审查过他了,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不相信麦考夫先生的判断吗?”

      对此诺佤只是“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她内心的想法与在场的另一个人不谋而合了。

      “阿尔伯特哥哥,就这么放任她接近威廉哥哥吗?”

      路易斯盯着台上的两人忽然说。这话有些没头没脑,阿尔伯特在一瞬间却知道了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出于对计划的考虑,他们应当与福尔摩斯们保持距离。倘若犯罪卿的身份提前暴露,那么先前威廉制定的一切计划都将全面崩盘。

      但阿尔伯特轻轻摇了摇头。

      “阿尔伯特哥哥?”路易斯的眼中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路易斯,你看——”

      阿尔伯特用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眸望向威廉——他脸上的笑容并非出自良好的教养或是出于某种目的伪装,而是欣悦和沉浸。

      “威廉一直把自己绷得很紧,也从来不向其他人吐露心声,自从成为犯罪卿之后,那种剥夺他人生命的愧疚感始终纠缠着他,”他说,“但是现在,他能够短暂地忘记这一切,全身心投入到他喜欢的事情之中,说实话我很高兴——这是我们都没能做到的事,就这一点而言,我甚至很感谢她。”

      “我知道,”路易斯欲言又止,“我只是……”

      “有点不甘心吗?”阿尔伯特望向他,轻笑着问,“还是因为威廉对她特别的态度?”

      虽然最初的确是带着某种目的,但现在,与其说是薇珀尔在接近威廉,反倒是威廉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主动走向她。

      小心思被一语道破,路易斯有些尴尬地红了脸。他把头别到一边,沉默了很久,嗓音细若蚊吟地回答:“明明我们才应该是最亲密的人……”

      “既然如此,去找她聊聊如何?”

      “呃?”路易斯一愣。

      阿尔伯特解释道:“去找薇珀尔聊一聊关于威廉的事。”

      青年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理解,又或是单纯的不赞同,但面对家人的关怀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他盯着结束演说后与威廉相视一笑的薇珀尔,目光逐渐从排斥与不忿转变为微妙和复杂。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阿尔伯特哥哥。”

      路易斯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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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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