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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走不出山前古道 ...


  •   二十三

      戴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占了床的大半。宜寒照那边早空了。
      他下楼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钟,一眼就看见宜寒照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帮外婆摘菜,屋檐下面还搁着两框枇杷。
      外婆说,可是辛苦寒照了,陪人走亲戚来,结果是来做苦力的。她脸上笑眯眯的,显然很喜欢他。戴稍还在楼上睡觉的时候,她已经把人生辰年岁都问过一边,而且惊讶他这样的条件到现在还没有成家。
      戴稍心里觉得很感激他,不知道怎么说出来。等宜寒照站起来,他悄悄蹭到人背后,用肩膀撞他一下。
      外公昨天显然是因为情绪激动,才表现得失态了。他们很快就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和善的老人。洗碗的时候,外婆悄悄对戴稍说:“年轻时候脾气也急呢,后来我总说,就因为你这个坏脾气,闺女才不要这个家了。你不知道他听了什么表情。”她叹了一口气。
      “你肯定要觉得,我们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但是不是的,我们家一直都算是和睦。我们只有她一个孩子,那个时候她的爷爷奶奶也还在世,全家都宠着她一个人,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无情。”她年纪大了,说起往事难免絮絮叨叨。
      “我刚怀上冬青的时候,胎象总是不稳,天天提心吊胆的。家里的老人劝,要是没了,就说明跟这个孩子没有缘分。到了中期去医院看片子,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医生说这个孩子,生下来恐怕会有残疾。所有人都说,拿掉吧。但是我怎么能忍心。老天保佑,到生出来一看,好好的一个小孩。”
      “冬青也争气,除了怀孕时候受的那点苦,从小就没怎么让我们操过心,我们一直都以她为骄傲。我们朋友家那个孩子,样样都不如冬青,可是呢,人家就照样的成家立业,孝顺父母。到头来,反而是我们不如人家。哪怕一开始没这个孩子……”
      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就算她心里这样想过,到头来还是说不出口。
      “那时候我听说她结了婚,有了孩子。我想她总算能理解一点做父母的苦心。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回心转意。结果呢,能听到的音讯越来越少。最早,我还偷偷地跟她联系。后来就是从在美国的朋友那里听到她的消息。再后来,她搬来搬去,那边的朋友也不知道她和孩子们在哪里,在做什么了。不过,我总算还是知道你跟你姐姐的生日,你姐姐出生在佛州,你出生在密苏里,对不对?”
      她脸上现出一种渴望得到表扬的神情,戴稍顺着她的意思说:“外婆,你记性真好。”
      “不是我记性好,”她苦笑,“人年纪大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儿孙的事情总还是不能忘记。”
      “我还以为,”她苍老的手又来摸了摸戴稍的脸,“我到死都看不见我的孙子孙女了。
      戴稍低下头说:“等我回去告诉阿比,让她有空也来看你们。”
      他心里知道他不能替阿比做这个决定,但此刻他真的很想让老人开心一点。
      外婆听了果然很开心。午后的几束阳光穿过枇杷树的叶子,穿过经年的窗棂落在她的皱纹上。她的皮肤看起来薄得像纸,身体看起来那么轻,手是那么干枯。她真的已经很老了。
      他仔细看她的脸,意识到席琳也许长得更像她的妈妈。他说,外婆,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她笑了。

      晚上在卧房里,他同宜寒照聊天。
      “如果真的像外婆说的,席琳为什么一定要走?”
      “你觉得呢?”寒照反问他。
      “我想了好多,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他说,“原先我以为她只是不喜欢某种生活方式,现在才发现她没有一刻不在逃离当下的生活。我想她会不会是讨厌生活本身,她大概宁愿做一个嬉皮士或者什么的,住在房车上。她讨厌人,讨厌所有虚伪和矫饰的东西。面对爱情,组建家庭都只是她人生的失败尝试,我们是这些失败尝试里的产物,她抚育我们到成年,努力尽到一点责任,但也仅此而已了。”
      “但也许又很不对,”他摇摇头,“大概是我想得太复杂了。”
      宜寒照照例伸出手来揉揉他的头。
      他昨天光顾着难受,这会儿才意识到宜寒照穿着睡衣跟他躺在一起。但他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而翻了个身看着他。
      宜寒照也翻过身来,他们面对面躺着。
      “我总是觉得,在离开一个地方后和它的联系就变得很淡,我很少想起那个地方,也不觉得因为我生活了一段时间,它就和我有什么特别的联系。我们不是一开始就住在纽约城,席琳那时是记者,我不太明白是这个行业的运作方式如此还是她的个人意愿,但是她总是从一个城市调动去另一个。期间我们换了十几个居住地点,七八个城市。但在我心里的印象都很淡了。偶尔我能回想起一些具体的场景,从而想起发生在那个城市,但是城市本身却不会无端出现。我没有想念过任何一个地方。”
      “可能你比想的更像你母亲。”
      “我是她的孩子,很难完全不像她。”
      我现在也有点像你了。戴稍想,可是说不出口。
      他往那边多靠近了几寸,慢慢抱住宜寒照的腰。宜寒照叹了口气,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他们不说话的时候,老屋子的钢筋水泥在半夜发出空荡的声响。
      “小时候,我住的也是类似的屋子。”宜寒照说,“夏天太热的时候就把凉席铺在地上,老式的电风扇声音总是很大,外面又很多蝉叫。每天中午我们家都要睡午觉。我说太吵了我睡不着。我爸说,就你事多。我每次都等他们闭上眼,看起来睡着了,才爬起来出去。一个人玩一会。他们其实一直都知道。这是他们默许给我的一点小小的自由。”
      “寒照,你家里也只有一个孩子吗。”
      “是的。”
      “你会结婚吗?”
      “不会。”
      “那他们也未必会觉得你很孝顺。”
      “确实如此。”宜寒照笑了。
      他枕在宜寒照的胳膊上,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好奇一样凝望他一会。慢慢睡着了。

      虽然外婆再三挽留,他们还是决定在第三天的午后动身回去。
      走前戴稍答应外婆,但凡还在中国就常来看他们。外婆还嘱咐他,演的电影播了一定要跟她讲,她会和外公去电影院看的。
      戴稍没好意思跟她说其实有一部已经可以看到,也没提起他以前拍过的那些美剧。他觉得外婆不会很喜欢那些的。已经映过的那部还是枪战电影,动静很大,对老人的心脏恐怕不好。
      他们道别的时候,外婆拿了一张银行卡出来。递给戴稍。
      戴稍当然是不要。她说,这都是这些年你妈妈打回来的钱。每年都打。他们一分也没用过。
      “谁要的是她的钱呢?”她不无悲哀地说。
      “你不拿,我们又能给谁呢?”外婆一定要他收下,“和你姐姐一人一半,分掉它。我们哪还有几年好活。”
      外公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牵着小狗,和外婆一起望着他们离开。车开出好远他们还站在路边。不知道要站到几时。

      “这里可以停车吗?”还没有上高速,车开上一座桥时戴稍说。
      宜寒照把车停了下来。
      他们趴在栏杆上,往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又望了一会。
      “我在想席琳最后一次离开家的情形。”戴稍说,“是不是很多人都想过离家出走。他们想过自己要走时,会在哪一条走过千万次的路上最后一次看着家的方向吗,还是他们不会停下来,只是想要越远越好。”
      “我离家出走过一次。”宜寒照说,“不过我想那个时机很坏。那时候我十二三岁,已经长大到了解一点世界的险恶,不像小孩那么充满勇气,又没有还长大到有自信心可以应对生活。总之,不推荐在这个年纪离家出走。”
      戴稍笑了。
      “这个故事很短,”宜寒照自己也笑起来,“因为我只是放学后到我家门口时没有下车,一直坐到公交车的终点站。到了那里,走过一座这样的桥,再走两公里就到车站了。那天上学时我就带着我平时攒的所有的钱,决心在找到能雇我的工作前省着一点花。所以我走过去。桥下是浩浩汤汤的浑水,我一直走到大桥的另一端,停下来,坐在那里想了很久,想到昆曲,想到我父母。然后我就回去了。到家也只是比平时晚了一个半小时,我撒谎说没赶上车,走着回来的。没有人发现我离家出走。”
      “我可能是怕踏出那一步,自己就不再完整。”宜寒照说,“事实上即便我留下也不再完整。人一旦有出走的想法,那一小片的他就永远离开了。但留下的那一部分又永远都不能再走掉。因为这是一个完整的人才能做出的决定,没有回头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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