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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慢卷绸(五) ...


  •   “姐姐……”
      她在昏迷中被耳边的女声吵醒。
      小棠?
      “姐姐……”
      不对,不是小棠的声音。

      “姐姐,你去哪了?”
      在喊谁?
      张小斐猛地睁开眼,面前是一条黑暗的回廊,从地上爬起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不仅不疼,原先受伤的手臂也完好无缺。

      她不知道这里是何处,胡乱转悠,判断自己此时身处某户人家的宅院里,模糊地能看到有个人影站在院落中央林立的假山之间,可惜二人相距数尺,檐下灯笼昏暗,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张小斐情不自禁地迈步朝那人走去。

      “姐姐,你等等我。”
      她开口说话,与刚才朦胧中听闻的呼唤是同样的声音,莫非原来是自己在对着这女人喊姐姐?

      那人应声回头,朝她走来。
      刹那间从惶恐不安落入体温的温暖里,明明自己不认识她,张小斐仍没忍住眼睛一酸,抬手回应“姐姐”施舍的拥抱,心生万千委屈,在手臂上胡乱地抹泪,无比眷恋地依偎在怀里。

      “阿斐,和我一起去……吧。”
      张小斐听不清她说的是哪里,却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
      “姐姐”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前,走出这片院子之后,外面是繁华的市集,沿途灯火通明,吆喝声不断,姐姐给她买了糖葫芦,在嬉笑的孩童之间她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当姐姐问她可口与否的时候,张小斐噙着笑意咬下一口,糖壳甜到心里:“好吃。”
      “姐姐,我吃不完。”她将竹签递给姐姐。
      “那我咬一口?”
      她凝望着于贝齿之间衔着的山楂果,糖衣微微融化,使得唇色鲜亮动人。

      转眼二人已在城外,姐姐带着她快步进入一片密林,热闹的光景瞬间烟消云散。
      身后有脚步声,张小斐回头,许多黑影朝她们的方向逼近,急忙想提醒姐姐,那些追着她们的人忽然疾速飞奔而来。
      本能的心生恐惧,她想去拉姐姐的手,却发现对方已不知去向,只留她一人在森森的枯树之间徘徊。

      “姐姐,别丢下我……”
      她明明看得到对方的背影,却无论如何都追赶不得,惊慌中她四处逃窜,很快陷入包围,黑影人的脸像是烧毁的泥塑,布满崎岖的孔洞凹陷,他们不顾张小斐的挣扎,一双双树皮般的手死命掐住她的脖子。
      呼吸愈发困难,下一秒就要窒息死去,躯体失温,变得冰冷刺骨。

      张小斐猛然惊醒。
      自己依旧躺在地上,她撑着身体坐起来,已经麻木的肩膀一阵刺痛。
      原来刚才都是梦。
      “姐姐?”
      在梦里她明明看清了那女人的脸,但转醒不过眨眼的工夫,所有的记忆顿时如飞蛾扑火般消散,无论怎么挽救,手里只留一捧飞灰。
      不仅记不起姐姐的样貌,发生的一连串故事也都没了印象,留给她的只有惊魂未定的疲惫,还有现实中□□彻骨的疼痛。

      张小斐靠着墙壁一点点站直身体,天还没亮,才昏迷过去将将几个时辰,却像整整睡了数天那般,被漫无边际的虚弱包裹。
      贾玲躺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一动不动,长刀扔在旁边。
      刀疤男的尸体与他的同伴一样,早已化成一滩尸水没了踪影。

      她伸手摸到贾玲的身体,凉得让人浑身一激灵。
      张小斐的心沉到谷底。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到贾玲与刀疤男对峙时会情不自禁地喊出一句“姐姐”。
      贾玲与梦中“姐姐”给予的感受完全不同,“姐姐”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寻求依恋,哪怕对方在危机时刻抛弃了她,在梦里自己依旧下意识担心对方的安危。
      而贾玲……当她从她身体里拔出长刀时,张小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认为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从那缠绕着剑气的身躯上,她唯有一种感受——危险。
      所到之处寸草不留的杀气。
      哪怕贾玲在击败刀疤男之后没有伤到自己一根毫毛,张小斐仍旧潜意识地认为是因为负伤应战虚弱才让收了手。
      而不是袒护她才冒死应战。
      即使她后知后觉地劝慰自己赶快忘了这样卑劣的念头,莫要污了贾玲的一片好心,可这种抹不去的感觉让她无法将梦里的姐姐与贾玲联系起来。
      或许在失忆之前,我真的有一个无比爱护她的姐姐,张小斐心想,而贾玲方才望向她的神情,是与姐姐相像才导致自己在梦里见到了她。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探了探贾玲的脉搏,还在微弱地跳动,她长舒一口气,用尚且能动的那只手臂把对方拖入卧房内。
      已经结痂的地方又开始渗血,不仅是她的身上,地上亦拖出一长条深色的痕迹,张小斐偏过头不看,她告诉自己,除此之外再无他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活活冻死,可自己现在都身负重伤无力再照拂,只能生死有命,全凭老天爷庇佑了。

      此时,落乌山内。
      刀疤男的面具碎了一地,他痛苦地捂着脸,猩红的疤痕像藤蔓似的往外爬了些。

      “于燊,”他背后的黑雾中幻出一张脸,仔细看竟和于燊本人一模一样,“呵,你也有遭到反噬的一天。”
      “闭嘴。”
      “罢了,罢了,”那张脸之下模糊的身体化成实形,捡起地上的面具,“与我有何干系,我自然是盼望着你按照契约……早日用完最后一个傀儡,给我当奴仆和养料才是。”
      “还有最后两个……”他手里的雾气凝成一对巴掌大的傀儡,对于燊的怒火视而不见,笑吟吟地开口:“于大人可省着点用哟。”
      张小斐无比庆幸的是,虽然寒冬腊月鲜少有客光顾,她依旧保留了叶娘在世时的习惯——屯着足够过冬的米粮木炭,否则她得活活在这深山老林里挨饿受冻。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单手将躺在地上的贾玲支起来,差不多是将对方直接扔到床榻上。
      多一个微小的动作,身体宛如被千万只虫子啃咬,额头上的汗渍打湿了发丝。
      好在床上的贾玲随她怎么摆弄都没有转醒的势头。
      每搬动一下,她都会抬手摸贾玲的脉搏,确认它还微弱地跳动着,心里一时无端遭此一劫的委屈,生出几分怨恨,索性撂下她不管,自个儿疗伤换药去了。

      张小斐怕冷,脱衣服前,她在炉子底下塞满了炭点上。
      蜷缩在沾满污秽的衣衫中,她颤巍巍地去够冒着热气的药渣,无意中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除了手臂与小腿上有几处不显眼的淡疤,以及拇指附近去不掉的茧子,其余之处则光洁一片,完全不像别人口中描述的——常年在江湖混迹的刺客。

      寻常的动作现在变得尤其艰难,她将手帕卷好塞入口中,才不至于在清理伤口的时候叫出声。
      抖得如筛糠般的双手出卖了她,皎白的肌肤原本因为寒冷泛出的青紫,此刻却布满细密的汗珠,酝出一层薄薄的红。

      张小斐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里,像要和疼痛较劲发泄似的绷紧身体,直到窗外天色渐明,才拖着麻木的躯体熄了炭火,沉沉睡去。
      这次没有恼人的噩梦。
      再次醒来是被腹中的饥饿强行唤起,张小斐起身烧柴,热了块麸饼,煮了几根老玉米,一面百无聊赖地嚼着,一面掰手指头数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
      恢复了气力,她才慢吞吞地去看一眼贾玲,确认对方还吊了口气活着。
      张小斐心想,你死了倒是能给我一个清净,至少可以继续装作无事发生,安安心心地隐居在此,守好眼前狭一亩三分地,不再对自过去的事心怀一丝一毫窥探的念头。

      好在没有,贾玲就像睡着了那样,别人无法叫醒她,但呼吸还算稳定,不至于危及生命。
      大概习武之人修炼入定了也不需要吃什么东西,张小斐心想。

      “师父?”
      劈开面前的藤蔓,贾玲看到在枯树正中央打坐的施见青。
      “嗯,”施见青撩起苍苍白发,“找到她了?”
      “谁?”贾玲不解。
      女人挑眉,对徒儿的回答似乎很不满,周围沉寂的藤蔓又开始疯长,贾玲拔剑劈砍,屡次险些被它绞杀。
      “唉……”
      她叹了口气。
      在贾玲的印象里师父极少用这般忧郁的姿态面对她,小老太太永远乐呵呵的,悠哉悠哉,不知哀愁与烦恼为何物。
      “那还要找吗?”她问道。
      藤蔓与荆棘悉数褪去,露出建筑的原貌,师徒俩正身处练功的空地上。
      “不找了,师父,”贾玲收起剑,想都不想,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我找不到她。”
      “再不找了?”
      “嗯。”
      与施见青交手两个回合,贾玲隐约回想起什么。
      “师父,之前您不是……”
      她察觉出了不对,施见青在落星潭那一战中已经死了,墓碑是她亲自立的。
      而面前这个人,虽有着和师父一样的五官身形,但出手一招一式完全是模仿自己。
      假的施见青趁她走神,一招制敌,将贾玲打倒在地。
      “贾俞玲,你真好一个白眼狼,”施见青怒目圆睁,身体化作树藤朝她扑来,“你恩将仇报,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师父,还有脸当我的面提起?”
      “师父,我没有……”
      “你若真对为师心中有愧,那就来黄泉路上和我,还有你的师兄弟姐妹们作伴吧!”
      纠缠几轮,贾玲虽没有取的优势地位,但她明白了,这人不是自己的师父,也不是某个妖精鬼怪,每当她想起师父的惨死,以及始终无法找寻的那个女孩,这些藤条便即刻疯长起来。
      “一切外形化物皆由心生,”施见青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阿玲……莫要让心夺了智,切忌恋战,易走火入魔。”

      自那天之后雪倒是彻底住了。又接连放晴数日,顺着雀宿檐滴滴答答落下的雪水在小院里聚成一洼一洼的泥水潭。
      只是天气尚寒,缝上破洞的冬衣,简单收拾了上头的血迹,张小斐依旧穿着原来那身过冬的行头,唯一不同的是在外头罩了个小马褂,挡着缝补的线脚。

      雪化了之后,来往的人倏然多了起来,王夫人和其他几家的女眷带了些胭脂水粉来看她时,张小斐才意识到一脚迈进了除夕的关口,她自从那日醒来之后日子就过得昏昏沉沉的,回礼全都没来得及备。
      好在王夫人跟他们说了张小斐半个月前来抓药的事,女人们都没计较这些礼数。简单客套两句之后,张小斐起身送客,又落得孤身一人。

      哦,还有睡在客房里的贾玲。
      张小斐倒是每天雷打不动看她三回,可惜没有一次能唤醒对方的。
      连续不知道多少天不吃不喝了还能活着,她想不通其中的所以然,干脆当没这个人。

      她终于扫清了屋前的雪水。
      原本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干完的活儿,因为肩膀不便活动,硬生生拖了两日才勉强收拾干净。
      随后又是挂年画贴桃符,焚香拜祀——她不知道该祭谁的祖,全当是给叶娘和小棠了。

      日趋回暖,她脱了件绒衣,端了杯茶坐在小院里晒太阳。
      “张小斐。”
      听到有人在身后喊自己的名字,张小斐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眼前却忽然笼上一道人影。
      贾玲从屋顶上跳下来,如一只轻盈地鸟雀落地。
      张小斐歪了歪头,比起惊讶对方居然真的醒来了,她更在意的是眼前的贾玲为何非得挡住了这大好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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