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人生》今天也不想肝论文

12、他是学物理的，已经过世了

　　宋卿后来找过南晓，是在秋日将尽的季节里。
　　宋卿事先查过，南晓从这学期才正式开始上课，所以开的课不多，一门是《文学理论》，一门是《通俗文学选读》。
　　南晓早前给硕士生代的课是《西方文论》，最是正统，最是难读。宋卿吃惊于这位老师的雅俗兼备，毫不犹豫地挑了《通俗文学选读》。
　　那是一节开给大三学生的选修课，宋卿从教室后门进去，坐在倒数第三排。大约是课题惹人感兴趣，学期几乎过半，教室里仍乌压压坐满了人。
　　南晓已经到了教室，这位教授穿着淡绿色条纹衬衫，和一条白色的休闲裤。大约皮肤白的人，头发都有些偏黄，讲台正有一束阳光打在南晓的身上，一时间让人觉得那头发有着淡淡的金色光泽，看起来温软极了。
　　宋卿心里算了算南晓的年纪，再怎么保守算来，也该有35岁了。他想，南教授看着可真年轻啊。
　　他听着南晓开口：“学期已经过半，还有这么多同学肯赏光，真是受宠若惊。”
　　一片笑声后，南晓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武侠”二字。
　　“今天我们来聊一聊武侠。”
　　让宋卿没有想到的是，南晓是这样引入的：“各位朋友，请思考一个问题，阿城的《棋王》是武侠小说吗？”
　　不光是宋卿，在座的学生们都有些吃惊，台下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阿城的《棋王》讲述的是棋呆子在艰难生活中为棋痴魔，四处赛棋，为棋所荣耀的故事，是现当代文学中的必读名篇，到了大三，同学们早已熟知。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棋王》当然不是武侠小说。
　　宋卿在心里摇摇头，棋王不应当算是武侠小说。本科生们也如此认为，于是教室里持反对意见的学生占大多数。
　　南晓站在讲台上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同学们都在热闹地彼此讨论，除了宋卿，似乎没有人注意这位教授甩了甩自己那放在鼠标上的手，仿佛有些不舒服。
　　声音渐小，宋卿看到南晓扫视了一圈同学，眼神在自己的身上停顿了一瞬后，请了一位学生站起来说说反对的理由。
　　学生说：“《棋王》既没有武，也没有侠，不应该是武侠小说。”
　　南晓反问：“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认为武侠小说必须有‘武’和‘侠’？是从文本内容来定义的，对吗？”
　　宋卿恍然大悟，文本总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从形式上而言，《棋王》中主人公逐步精进棋艺并坚持找人赛棋的叙事结构，与逐步成长为武林大侠的武侠小说似乎是相似的。这个问题引入的好妙啊，宋卿在心里想。
　　借着这个有关《棋王》的引入，武侠小说的定义、真实性问题、江湖空间、文类兴衰等问题都得以徐徐展开。
　　课堂热烈又生动，直到结束，南晓看着黑板上的“武侠”二字说，“现在再看‘武侠’，颇有种怀旧的意味。一种类型文学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其兴盛与衰落的演变轨迹及社会症候也是蛮让人好奇的。”
　　终于有学生忍不住问：“老师，那《棋王》究竟算不算武侠小说呢？”
　　教室里笑了起来，本科生们仍对课堂开始的那个问题难掩好奇。
　　南晓也跟着笑了：“你说它是，它就是。你说它不是，它就不是。言之有理、自圆其说即可。”
　　宋卿等同学们慢慢走完，才走上讲台跟南晓问好。
　　他们坐在人文楼的椅子上聊天。
　　宋卿就着徐皓峰的武侠小说和南晓聊了几句，忍不住问南晓的硕博时期的方向是否是通俗文学。
　　南晓摇摇头，告诉他：“我底子是叙事学，硕士做的是卡佛，博士做的是意识流小说。不过通俗小说我看的最多。”
　　宋卿蛮开心的，说：“您那个引入太有趣了，我第一反应是《棋王》怎么可能是武侠啊，但细想一下就发现，《棋王》是不是武侠，实在有着很大的讨论空间。”
　　南晓听学生夸自己，也很开心：“这个引入啊，是我之前和一位朋友闲聊得来的。那天我们一起看《射雕英雄传》，看的应该是郭靖夜上雪山跟马钰学艺那块。”说到此，他忍不住想现在小孩还看这些么，便问，“你们现在还看这些么？”
　　宋卿摇摇头回答：“看的不多了。不过郭靖马钰我还是知道的，然后呢？看《射雕》怎么了？”
　　南晓：“我那位朋友那段时间休假在家，刚翻完中国近代小说选读。看着电视剧就说，‘跟我昨天看的那《棋王》差不多嘛，都是一个小子处处学艺，处处比拼的故事’。我一开始没放心上，第二天想起来觉得也是很有道理，《棋王》和武侠在叙事结构上颇有相似之处。”
　　宋卿听故事一般点点头：“您这个朋友是研究通俗小说的吗？”
　　南晓：“不是。他研究物理的。”
　　南晓知道宋卿论文是有关一位理论家，便接着说：“在硕士阶段选择一个理论家做一个深度的研究，是有利于你的理论体系建构的，但是博士阶段就要转变些思路了。”
　　宋卿点点头，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南教授，谢谢您，我放弃直博了。”他抬头看着南晓，笑得有些苦涩：“我准备申请出国，反正之前就考过雅思，能直接拿来用。”
　　南晓第一反应是吃惊，这个年轻的男孩子和当年的自己、苏立秋几乎做了一样的决定。他问：“你是特地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吗？”
　　宋卿抬头看看天空，点点头：“老师，我是来向您说声谢谢的，谢谢你在会议上为我说话。”
　　南晓不知道这个年轻人选择放弃直博的原因是什么，心里觉得如果是出于逃避，那实在没什么意思。但并不习惯对别人的选择多加评论，便只慢慢地点点头。不知宋卿是真想出国，还只是为了逃避，南晓安慰他：“消化掉委屈之后，继续前进。”
　　南晓看着他，这个年轻的孩子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却又扭过头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南晓忍不住又想起苏立秋，心里一阵一阵地疼。
　　他缓缓地说：“我爱人以前也经历过这个。”
　　宋卿抬头看他：“直博被举报吗？”
　　南晓摇摇头：“不是，他是留校任教的公示被举报了，理由……”他顿了顿，“和你一模一样。”
　　宋卿睁大了眼睛，觉得一时间天地安静了起来。宋卿：“老师们是怎么对待举报人的呢？”
　　苏立秋是被谁举报的，南晓始终不知道，范围不是很广，无非是知道苏立秋性向，又和他有些竞争关系的同学。可能性最大的肯定是补录的那一位，但苏立秋不谈，他也就不想去打听问询——事实上，他最初是那么抗拒和苏立秋身边的人接触，也难以去打听这些事情。
　　那时候的网络还没有今日这么神通广大，文化氛围也不似如今。无人将苏立秋的经历发至网络，兆京大学不需要特地发表声明，直接于座谈会后将苏立秋的教师资格取消——立秋的教授在其中斡旋，才为他保住了双证。可以说，当年的情况比如今艰险得多。
　　南晓也不知道自己如果早点知道这件事情会怎么办，他那时候手无寸铁，压根无法为苏立秋做些什么，难道要去座谈会上一个一个帮他骂领导吗？但他想，如果自己知道，至少可以让苏立秋觉得有人可依赖，不至于孤身一人消化那段时间。
　　南晓告诉宋卿：“不重要，我爱人选择释怀一切。”
　　宋卿有些不解：“我大概知道是谁举报的我，但我没有什么证据。老师，”他抬眼看着南晓说：“我拿到毕业证、学位证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那人一拳。”
　　南晓听他这么说便笑了，意识到以宋卿今天的年纪，自己若再说些让他平心静气，宽容举报者之类的话，只会显得十分站着说话不腰疼，于是拍拍宋卿的肩膀，说：“我跟你打个赌。”
　　南晓带着宋卿离开教学楼，坐着电梯到了六楼，走到陈澈的办公室门口，让宋卿站在墙边，自己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陈澈站起身来：“南教授？”
　　南晓说：“陈老师，我来跟您确认一下，上次交给你的那份履历表有需要修改的吗？”
　　陈澈缓了一下，说：“没有呀，已经放到您的档案里了。”
　　南晓点点：“我过段时间要出差，怕没办法及时修改，来跟你确认一下，没问题就行。”
　　说着就将陈澈办公室的门关了起来。转头就对宋卿狡黠一笑，这个站在墙边的孩子听到了他们的所有对话，正一头雾水地瞪着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看着他。
　　南晓把他领到自己办公室，解释说：“前段时间我填了个表，把我爱人的名字填在配偶信息栏中。我们是在国外结的婚，理论上来说国内并不承认，实在不该填在表格上，但我这么写了，却发现没人来要求我重新填写。”
　　宋卿问：“这表要是出事儿怎么办？”
　　南晓笑了：“首先，我担得起责任。就像你那篇观点犀利的稿件一样，删掉抨击作品的内容固然简易省事儿。但留住稿件内核却让你的文章更为出彩。一边是阉割文章得来的省事儿，一边是推送好文但可能承担人际关系的风险。我觉得后者更划算，不过，前提是，我已经有足够能力去承担风险。”
　　南晓继续说：“况且，你看到了，这是我的表格，旁人不会过分在意。世界并不总是凝视着我们，目不斜视，走好自己的路就行。”
　　南晓顿了顿：“我是说，外力因素总是太多，有关制度的、人际冲突的、利益衡量的，五花八门，数不胜数。你要廓清自己的内心所想，并在能负责的范围内随心所欲。除此之外，无需计较太多。”
　　南晓自己花了十来年的时间才逐渐做到的事情，并不强求这个20出头的年轻人一瞬了解、内化。但宋卿先是茫然，而后想了一会儿，最后似乎明白了，十分认同一般点点头。
　　宋卿开口问：“南教授，您的爱人现在在哪里任教呢？也是学中文的吗？”
　　南晓平静地摇摇头：“不是哦，他是学物理的。从前在A大任教，已经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