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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举报 ...

  •   秋雨舒凉,梧州大学校园内原是十里桂子清香,金灿梧桐树叶一片,被一场雨惊打,都落了个满园。
      南晓一早到了学校,在人文楼下的公示栏驻足好一会儿。这正是保研直博接近尾声的时节。他将公示栏上的名单细细看了一遍,宋卿的名字正在直博之列——那是他的学生——名单要公示到下周一。
      严格来说,南晓是宋卿的业师而非导师。自南晓去年回国,经大学好友马长原推荐邀请任教于梧大,按规制,第一年并不需要上课,但马长原去了国外访问,系内便打了个申请,安排了南晓代马长原的西方文论课,这才有了师生之谊。
      这个学生在课堂上思维敏捷,可迅速接住老师抛出的问题并给予回复,你来我往,颇有才气。但让南晓印象真正深刻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梧大文学院有个“梧州文艺评论”的号,专刊发各类文艺评论观点类文章,南晓参与、负责这个品牌也有十年出头。
      某日,他在办公室里听见有人在隔壁办公室里争论不休,走近才听懂是一个男学生和几位同学就公众号刊发的文章删减问题争吵。
      正是宋卿。
      他不满前天他发出的文章主要观点被删,正要求排版编辑的同学删除重发。负责排版编辑的是本科生,压根不负责文章内容的删减,不顶事儿。南晓觉得这个宋卿有才之余,略有高傲粗笨之处。
      南晓拍拍正在慷慨陈词,曰些你们删掉了我文章精华之处的宋卿。宋卿一看是南晓,知道这位温和好看的教授是“梧州文艺评论”的负责人,也知道他在课堂上一向对自己青睐有加,眼睛里立马闪出了光。
      南晓让他平息一下情绪,又让本科生们将原本的文章和最终刊发的文章拿给自己看。
      原文章评了梧省一位新锐作家的小说,角度清奇、观点犀利,对研究生而言算是佳作,只是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批判了小说的不足,被删的也正是这三分之一处。
      文章是三审制,南晓就是那个终极的三——总负责人。“梧州文艺评论”最初是南晓恩师的项目,那时候还是做成纸质书,叫《梧省艺评》,一月一刊。说实话,南晓年轻的时候自视颇高,对评论文章向来无甚兴趣,不愿写。后来迫于生活压力,也是老师心疼他,经常向他要稿子,南晓怀着感恩的心狠狠地写过一堆评论文章。写的久了,逐渐也成了刊物的编审成员。
      但时移事易,原本的纸质刊物如今已分为两处阵地,一为学术期刊《梧省文艺评论》,二为新媒体平台“梧州文艺评论”。名字仅有一字之差,意思却大有不同。
      恩师退休,正值南晓入职,“梧评”已经是省内乃至全国颇有名气的评论阵地,恩师有意将两处平台都转给南晓,他是老师爱徒,为人尽心负责,又始终在编审名单之中,合适极了。
      这是个极好的活儿,一群接一群的人虎视眈眈着。但南晓一不喜评论,二不喜交际,心中并不愿接下,但他又知道不管是老师还是“梧评”都对自己有无尽的恩情。思来想去只接下了“梧州文艺评论”总负责人的帽子。
      接受恩师好意,不拂去恩师面子,但又将最大的蛋糕慷慨地分给了其他想做的人。
      说是总负责人,但经过一审二审的文章,每每到南晓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删减后的样子。
      南晓知道这个新锐作家,也翻过他一本小说,玩儿些西方玩儿剩的叙事,不觉得有意思。《梧省文艺评论》最近就在做这个作家的专题,新媒体也跟着架势,分了些文章给硕博写,属于是命题作文。
      命题就得听话,搞得这么犀利,不太友好。
      这也是当前搞评论工作的难点和痛点。
      南晓拍了板子:“这篇推文删了。”又转头对宋卿说:“你修改一下,话语委婉一些,改好后再发。”
      宋卿不是很乐意,嘟嘟囔囔的。
      文章再到南晓面前时,他再通读一遍,发现几乎没改几个字。为新锐作家做评论文章,往往有着和其所属单位的交涉,彼此间都认得,评论多是拿来造势的,研究生大概不清楚这个。
      活儿都不难做,难做的是人情世故。
      他在心里笑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感叹还是年轻孩子好,一猛子使劲儿写,不需要考虑后果。
      南晓还是让那几乎未改的文章过了审。
      这个年轻有才、冲动天真的学生给南晓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今日他没有课,但是昨天辅导员陈澈找他要教师履历表,仅有纸质版,南晓才想到那履历表还干干净净地被他放在办公室,一字未写。又正巧在梳理文献时,发现需要翻阅某本已经绝版的书,书也放在办公室。便干脆准备今天在办公室填表、梳理。
      履历表不难填,涉及一些基础信息和学业、就业经历。南晓从本子里抽出随身携带的钢笔认真填写,那笔有些年月了,笔身的漆都有些斑驳。
      他本硕博都在梧大就读,在海外做过三年博后,又在国外呆了几年后回国,履历可谓清晰。
      表格最后是家庭关系。配偶栏赫然列在最上,硕博入学时,南晓也填过家庭信息表,第一次见到配偶栏在最上方且占比最多时,他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配偶竟然这么重要?
      他用钢笔仔仔细细地在配偶栏写下三个字。
      苏立秋
      写完又看了看,对自己的写的这仨字颇为满意。便接着将苏立秋的出生年月、身份证、单位一一填写上去。
      履历表填好,辅导员陈澈就来敲他的门,这才刚刚七点。
      陈澈急吼吼的,还不忘向他问好:“南教授好早,幸好你来了。我到了单位才发现办公室钥匙忘带了,麻烦您给我一下办公室的钥匙啊。”
      人文楼的一至五层都是教研室,用来给硕博上课用,没课的时候用来自习,钥匙一般由辅导员保管,六层以上则是中文系的教师办公区。南晓和陈澈办公室挨着,双方互留了彼此办公室钥匙,以防特殊情况。今天时间早,和陈澈一个办公室的辅导员们都还没来。
      “稍等一下,你今天来的好早。”南晓一边拉开抽屉,一边回她。
      陈澈有些头疼的样子:“有些突发事件要处理。”
      “辛苦了。”南晓点点头,转身将钥匙和履历表一起递给陈澈:“履历表我填好了,一起给你吧。”
      陈澈接过钥匙和表格,道了谢转身就走,还没出门,就见另一位同办公室的辅导员也到了,两位辅导员惊了一下,不停地说着话。陈澈便又转回来把钥匙还给了南晓:“巧了,不需要了,谢谢南教授啊。”
      南晓笑笑,接过钥匙,想,这又不知道是什么突发事件难为她们,一个个来得这么早。
      下班的时候,他路过公示栏,随便瞟了一眼,却被空空荡荡的公示栏晃了一下,公示被摘了。他联想到上午两位辅导员的样子,心里隐约觉得这两件事儿有点关联。他不好去问同事们的工作,只在第二天上课结束,问了几个相熟的硕士生。
      硕士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有些尴尬,又有些微妙,谁也没好意思开口。南晓不再追问,确信是公示出了事儿。
      散课后,一个叫安和的研究生追出来,低声和他说:“是宋卿,他在公示期间不知道被谁举报了。”
      安和压将声音压得更低:“举报信上说,宋卿是个同性恋。本来只是院内的事情,不知道是谁把事情发到了网络上,所以这两天搞得有些大,影响坏了。”
      话音落下那瞬间,安和从南晓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情绪——核心是惊讶,但又夹杂着慌乱、困惑,甚至还有一些……悲伤。安和有些不解,老师的反应怎么如此之大,觉得大抵是自己看错了。
      南晓低下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安和。”
      安和当然没有看错,这事儿可谓是勾起了南晓难言的痛。
      好些年前,南晓数了数,大概快十三年了。十三年前,他的爱人——那会还是男朋友——苏立秋就遭遇过类似的事情。
      那时候苏立秋博士毕业,正准备留校,公示期间却被举报私生活不正当,最终留校失败。这个罪名实在很暧昧,何为不正当?十三年后,不正当有了准确的内涵:同性恋。
      南晓没想到这种事儿还在发生,难得逛起了热搜。
      “拿同性恋来举报直博?梧大的学子就是这么个素质?”
      “赤果果的性向歧视吧???什么年代了,百年名校的层次居然低到老鼠洞里?”
      “同性恋不配读博是吧?怎么着要不要同性恋死绝,你们就高兴了?”
      “我记得梧大十几年前就发生过因为学生是同性恋不给人家毕业证书的情况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长进都没有,真想把牌匾给砸了。”
      “我建议把举报的学生查出来,同性恋不配读博的话,那打小报告的也不配拿学位证!!!”
      网友所说,真假未知,从性向问题到学子素质再到学校管理,梧大总归是被喷了个狗血淋头。南晓摘下眼镜,搓了搓脸,思绪很是凌乱,他想给宋卿打个电话慰问一下,又害怕自己这个只给他上过几次课的老师太多管闲事。
      这时,有人敲了敲南晓的门,是陈澈,她和南晓打商量:“关于直博的事儿,出了点岔子。院里要找学生谈谈心,需要两位教授一起参加,南教授,您看看下午有空吗?”
      南晓问:“宋卿?”
      陈澈点点头,一点不意外,这事儿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对。”
      陈澈是个95后,说起事情来没什么特别的情感偏向:“您大概听说了吧,情况有点特殊。我们也是怎么也没想到宋卿会因为这个被举报。总归要走个流程,估计一个小时吧,您看看能不能抽出点时间。”
      公示期被举报这种事儿……利益冲突的时候,彼此攻讦的事情时常发生。
      南晓读书那会,见过同学因为作弊而保研公示被举报的情况——老师原本没有将该同学作弊记录在案,但一个考场的同学都曾目睹,如若无人举报,那位作弊的同学大概也就保研成功了——这事儿无甚可聊,不需开会,被举报的同学直接被取消了保研资格,排名其后的同学递补上岸。
      但有关同性恋……却需要几位辅导员、教授、同学、本人、院领导坐在一起走个流程,宋卿会是什么感想呢?
      南晓想起了苏立秋,立刻说:“有空的。另一位教授是谁?”
      陈澈翻翻手里的资料:“按要求是,从给宋卿硕士阶段给他上过课的教授里随机抽取两位,另一位抽到的是古代文学的孙茳教授,孙教授带过宋卿那届的词论。”
      南晓知道孙茳,他在梧大念书的时候,就上过孙教授的课,印象非常深刻——孙茳是一位老学究了,曾在课堂上明确说过同性恋违反伦理、违反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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