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海湾》陆羡笙

1、滑雪

　　来瑞士旅游的中国人一直不多。眼前这个皮肤白得近乎病态，一副墨镜遮了半张脸的女人，是贺潇忆在当地旅行社注册兼职两年来的第二个客人。资料上显示，她叫江引笙。
　　Helen把客户资料给她的时候叮嘱说，江小姐毛病不少，她助理打电话订食宿的时候，零零总总的要求列了将近十页纸。所以贺潇忆看着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点起了一根短烟的手斟酌了一会儿，才走近她的身边。
　　浓艳的香调藏在烟味之下溢出隐晦的□□。
　　“江小姐，”贺潇忆被自己竟然能发出如此温柔的声音吓得一顿，“在瑞士公共领域抽烟会被罚款，所以…”
　　墨镜后面的视线似乎移到了贺潇忆身上。
　　江引笙掐灭了烟，双指一弹，张嘴吐出一圈雾：“你是我的导游？”
　　“对，我在这里读研。”近乎于陌生的国语让贺潇忆觉得亲切，她因此并不反感扑面袭来的烟味，只是因为实在太呛人，她才伸手重重揉了揉鼻子。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搬行李？”江引笙拿那根灭了的烟点了点车后的五个行李箱，食指又一次碾过烟卷。
　　Rob刚把行李从机场大厅推过来，此时他正站在那里往后备箱里塞第一只行李。
　　“我们会一一完成好的。”贺潇忆保持职业性的微笑拉开车门。
　　江引笙蹬着皮靴坐进车中，并没有要给她往里腾一个位置的意思。贺潇忆于是拉上车门，从另一边上车。
　　光线透过深蓝色的车窗变得稀薄，江引笙仍然戴着墨镜。
　　“江小姐，我们下午给您安排了一餐欧式下午茶，特地按您的要求叮嘱了厨师所有甜品都不要加糖。等会到了多尔德大酒店您好好休息，下午茶我们会给您送上来的。”贺潇忆试图捕捉江引笙的表情，但她很快就放弃了，墨镜下方好看的红唇始终纹丝不变，没有笑意也没有要打断或者询问什么的意思。
　　“我之前去布置您房间的时候特地看了，落地窗外有湖水、钟楼和教堂，吧台上放了您要的Martell。房间里的插花现在都换成了水仙，香薰精油也根据您的要求换了……”贺潇忆注意到江引笙拿起了手机，但她决定继续说下去，“之后的旅程呢，当然如果您有什么心愿我们可以再调整计划，暂定是先去洛伊克巴德，那里的温泉非常有名，然后会乘列车去英格堡小镇……明然？”
　　贺潇忆对着江引笙手机屏上一闪而过的熟悉脸孔愣住了。
　　江引笙纤白的手指也随贺潇忆下意识说出的名字一颤。她的手停在手机的液晶屏上，莹白色的美甲映着相册里银白色的雪山。
　　寂静的空气在Rob上车重重拉上车门以后才流动了起来。暖风从出风口吹出，贴上江引笙全身四溢的冷气。汽车行驶了起来。
　　“你，认识他？”
　　贺潇忆恍惚觉得江引笙的声音有一点点哽咽。事实上，她几乎觉得这话音是她的错觉。这样近乎柔软的声音不该来自眼前这个女人，她四身庞大到空洞的精致与冷艳应该坚不可摧才对。
　　“嗯。”贺潇忆这样应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原本以为在外边这么久，她已经极其擅长打交道，不会再落入这种无措中的。
　　江引笙取下了墨镜。
　　她垂着眼帘，似乎想要遮挡住情绪。但这不妨碍落入贺潇忆眼中的是一张极年轻又美丽的脸。或者说，是一副苍白瘦削的面孔覆盖在明艳的妆容之下。
　　贺潇忆觉得自己知道她是谁了。

　　其实，贺潇忆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明然很久了。
　　四年前，她还在国内读书，舍友小糖失恋，轰轰烈烈地叫了一众好友在KTV。她从厕所出来，包间里正在唱《我怀念的》，一个男孩驻足在门边。
　　很高，很瘦。五官极美。看起来在发呆，发呆发得很好看。
　　“嗯……”她其实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是小糖的众多好友之一，好在男孩回过了神。
　　“哦我是隔壁的。”他注意到自己挡住了贺潇忆的路，脸上露出歉意想要解释些什么，“我想起我的前任，我们分开很久了……我和她什么都经历过了，可惜没有带她滑过雪。”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眉眼间的歉意更深了，“不好意思，我去上厕所的。”
　　男孩仓促离开。
　　贺潇忆听见包间里小糖正在用抽抽噎噎的哭腔唱：
　　“谁懂我多么不舍得
　　太爱了
　　所以我
　　没有哭
　　没有说”

　　男孩叫明然，研一新生。贺潇忆那时候天天从麻将馆玩到密室、剧本杀，很快与他混得烂熟，时不时玩在一起。
　　一回从一个苍蝇馆子吃饭出来，外面下了倾盆的雨。明然小心脱了鞋子护在怀里，然后举起伞和她一道走。
　　“你疯啦？”贺潇忆看他湿透的袜子紧贴着脚窝踩在滑溜溜的青石板上，隔着雨声对他喊。
　　“没事！”明然的声音混着“噼里啪啦”的雨，“这双鞋是她以前送我的，不能脏啦！”
　　“我本科四年什么也没有学到，只记得她。那几年就没有下过雨，好像每天天空都是粉红色的。”
　　……

　　“照片是p的。”
　　江引笙的声音恢复了倨傲，打断了贺潇忆的回忆。她把手机退回主屏。
　　贺潇忆看到相片另一边一袭婚纱的江引笙，勉强扯了扯唇角：“我知道。”
　　那是明然喝醉了，在迪厅里一边蹦，一边不知道是悲伤还是高兴地凑在她耳边说：“以前我们在外面兼职模特，所有暧昧的活我都不接。但她接过，她拍了婚纱照。后来因为我不高兴，她修了一夜，把那一批快一千张图都换成了我的脸。”
　　江引笙不说话了。
　　好在车开到了路上，窗外景色很美。空气寂静但不冰凉。
　　“他后来没有再恋爱。”贺潇忆不再沉默，她想起了她的职责，“您这次度假是想在温泉还是……”
　　“我想要滑雪。”
　　江引笙打断她。她的视线没有离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