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拾浪ing

42、天才路易斯

　　铆钉没有名字，他们都叫它甲。
　　未来世界的生产线上，每分钟都会出生无数个像它一样普普通通的铆钉。铆钉甲打出生起一直有个不同于旁人的梦想，它非常向往艺术，希望长大后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但是，它必须每天高强度工作二十四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休息，所以根本没有时间接触与绘画相关的东西。
　　哈，你问我它的工作是什么？自然，它的工作就是被钉在钢板上，一动不动。
　　也许是天命使然，它出生的那天电视上恰好正在播放有关天才路易斯的报道，这使它不由得心驰神往，从此埋下祸根。当它被大屏幕上美妙的画儿深深吸引，心儿越飞越远的时候，与它同时出生，又同时被送到工厂安装进钢板里的铆钉们却始终不为所动。铆钉就是铆钉，铆钉一出生就是为了完成铆钉的使命，妄谈艺术是荒谬之举，实属大逆不道。
　　一生禁足对铆钉而言无疑是最痛苦的惩罚，惩罚让它仅仅为自己的出生庆贺了不到三分钟便开始痛哭起来。可以想见，它出格的举动不可避免地招致了旁人的不解，啊呸，旁钉的不解。区区铆钉向往艺术实在不可思议！
　　一想到未来的每一天，都必须没有理由地坚持站立在出生前就规划好的位置上，它瞬间感觉脚趾头发酸。它害怕直到老眼昏花退役的那一天，仍旧搞不清楚热爱生活的理由，便被无情地丢弃掉，结束了痛苦的一生。
　　可它无论怎样用力挣扎，仍是无法从为机器服务的使命中逃脱出来，随着流水线传送带的自动推进，当它被钉入钢板的一刹那，发出了撕裂般的惨叫！究竟要怎样麻木，才可以学会像其他铆钉那样陶醉和享受这一锤定音带来的恐惧和绝望？铆钉甲心如死灰。
　　它是多么渴望自由的空气和土壤啊！为此，它恨透了冰冷的钢板，禁锢自己的身躯，恨透了冷漠的同伴，投来漠视和嘲笑，它甚至恨起了创造自己的生产线。一睁开眼睛，它就会唾骂他们，多少次想要一死了之，电视机上又开始适时地放送天才路易斯的新闻。
　　正因它愤世妒俗的个性，导致它没有交到任何一个朋友，除了齿轮乙。齿轮乙虽然和其他庸轮一样不懂艺术，但至少是个善解钉意的家伙。当它因为艺术的梦想而备受奚落的时候，乙愿意站出来为它力排众议，结束之后，它们一起喝闷油。
　　为了参加当代知名机器人艺术家路易斯的画展，那年生日，它将自己攒了三年的薪水拿出来，和友人的赞助金放在一起，总算凑够了购买入场券的钱。毕竟铆钉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它觉得有钱无处花，不如拿来赌一把。
　　一旦逃跑出去，再没有回来的可能，难道它疯了吗？不，它心知肚明。它已经下了赴死的决心，想到自己将要亲眼见识路易斯创造的那些美妙的震撼钉心的画作，它心里便有了无穷的力量，来熬过逃跑前漫长的蛰伏和等待。
　　为了最美好的艺术，我愿意千金散尽，一饱眼福，也许在你眼中我是个不计后果的疯狂的小丑，然而我自己却不那样想，我做出了此生最正确的决定，没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了！
　　碎尸街头又怎样？呵，我不需要长达九十九年重复的寿命，我宁愿以余下的九十六年作为抵押，换取一时半刻不重复的欢愉。我想用眼睛去触摸一笔一画的温柔，让心随着变幻的色彩悸动，我想去见识我从未见过的鸟语花香、青青草地，在这钢筋混泥土筑就的喧嚣的城市里，我想寻求热烈而毫无保留的爱。
　　百年不遇的今晚，比天更大的幕布上一如既往投映着月明星稀的夜色，我没有携带任何行囊，只身一人翻越重重关卡，从钢铁丛林机械式跳动的心脏里逃离。我不再理会电子蝴蝶婀娜的身影，不再理会数千万霓虹的彩灯，铜墙铁壁把我碰得浑身淤痕，我马不停蹄地赶路，纵然眼神缱绻，我从未赏眼给池塘里不会凋谢的荷花。
　　走进展馆，方方正正的展厅一间连着一间，经过精巧设计的明亮灯光与墙壁上的数码画作交相辉映，不出意外它们能够保存至少三个世纪，然而鲜亮湿润的色泽好像新涂上的一样，看似刻意又仿佛肆意为之的笔触充满了肌理感。
　　天才路易斯的创作从未遭遇瓶颈，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天创造上千幅作品，而且质量比过去某些绞尽脑汁的人类画家一生最伟大的杰作更强三分。本次展会由于场馆大小有限，仅仅展示了路易斯职业生涯中截止目前三分之一的作品，就足有八千八百八十八幅。
　　慕名而来的机器人艺术爱好者可谓人山人海，恨不得把门槛踏破，他们几乎全是路易斯的狂热粉丝，不难看出路易斯的才华在当时受到了多大的认可。机器人们沿着既定的路线行走，擦肩而过，爆发出铁皮碰撞的声音，偶尔来一两个不够智能的笨家伙就能让场馆内挤得水泄不通。
　　作为个头小，人微言轻的铆钉，须得时刻保持谨小慎微，千万不能在关键时候被谁的大脚丫子踩扁！机器人可不会为不重要的家伙申诉，尤其当加害者是他们的同伴时。
　　废了番功夫，终于找到一小片绝佳的空地，它顺着护栏杆爬上绳子，用力仰头，贪婪地痴望着墙上漂亮的作品，一段时间过去，丝毫没有觉察到后脖颈在发出警告的酸疼。它想着，画中的人儿如此鲜活与灵动，他们的笑脸无忧无虑，如果我也会笑，我会怎么笑，像这样，或者那样……不，太丑了，我需要照照镜子，洗把脸认清自己。
　　艺术家路易斯心满意足地四处闲逛，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最高待遇，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刚想陶醉地闭上眼睛，忽然，他震惊于远处的绳索上竟然站着一颗铆钉！
　　他眨了眨眼，确认不是程序出了错误，真的有一颗铆钉！他兴奋地挤开包围自己的粉丝，冲到面前反复询问甲是否是从某个机器人身上不小心掉下来的。得到否认的答案后，他骄傲地扬起脸，哈哈大笑，因为自己的魅力已经大到连小小的铆钉亦情愿不顾性命之虞远赴会场！
　　他和它很快攀谈起来，他介绍说，他之所以潜心学习绘画，目的是为纪念造出他的爱与美的神。
　　铆钉甲有点好奇，问：“爱与美的神？是谁呀？”
　　路易斯眼神轻佻，回答：“人类。”
　　“人类？”它略有一丝失望，“我从未见过人类。人类长什么样子？”
　　路易斯夸夸其谈道：“你当然没有见过！你不过是一颗小小的铆钉而已，何德何能见到地球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生物！他们创造了无数奇迹，创造了上万年不灭的文明，当然，有一点最重要，他们创造了我们机器人。”
　　甲轻轻叹了口气。
　　“呼，尽情观赏，没有人比我更懂怎么还原出人类的风貌了。”路易斯耸了耸肩，并不在意甲的落寞，指着自己的画炫耀道。
　　甲点点头，眼神流露出无限的憧憬：“原来你画的全是人类呀，看起来和机器人的长相差不多，我以为是机器人呢。我的同伴们对我说，地球上没有人类。可是，另一些人告诉我人类其实还在。亲爱的路易斯先生，你能否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呢？人类究竟存不存在呢？”
　　路易斯斩钉截铁道：“人类存在，人类存在！”
　　“你见过他们吗？”
　　“废话。把我造出来的科学家们不正是人类吗？可惜人类寿命太短，太短了！你的朋友说的是实话，自打两百年前最后一名人类于去世之后，现今地球上的确没有人类居住了。哎，不能实现永生的生命谈何意义呢？”
　　甲又问：“他们真的长得像你的画一样美吗？”
　　“哼，有什么好怀疑的？人类最美。如果人类不美的话，为什么机器人非得照着人类的样子一比一复刻呢，”路易斯忽然讪笑起来，“喔，我明白了。像你这样可怜又丑陋的小东西，当然无法理解什么叫美，更别谈什么艺术造诣了！”
　　甲遗憾地垂下了头：“我知道，我很丑陋。可我心中一直有个梦想，我想成为像您一样的艺术家！可惜我连人类都没有见过，我既不懂得爱也不懂得美……”
　　“没错，”路易斯仰头大笑，匀速地发出哈哈哈三个字，肩膀越发颤抖，“你不可能像我一样！永远不可能！毕竟你是小小的铆钉，而我是高贵的机器人——”他分开大拇指和食指，隔空量了量甲的身高，动作仿佛是想把它捻起来再狠狠捏碎。
　　“我是由伟大的人类发明出来的，我生来就自带上千亿的价值，我的身上凝聚了独一无二的智慧的结晶，我出生的时候普天同庆，人们爱我甚至超过爱他们的孩子！你呢，你不过是由你那可悲的无意识的低等机器人……不，机器工具母亲每天按照指令成吨成吨生产的！哈哈哈！”
　　他闭上眼，继续回忆着当年的盛况：“作为地球上最耀眼的艺术型机器人，我的出生万众瞩目，那一刻，人们将艺术的灵魂爱与美赋予了我。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卓越的才能，迷人的外表，幽默的个性，故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出人头地，你行吗？”
　　“不、不行……”它不自觉拧紧了眉头。
　　“你是谁压根不重要，没有人期待你的出生，说白了，你是你的机器母亲出于生存的必要被逼无奈诞下的产物。地球上容不下没用的机器啊，首先，你得有价值才有存在的必要！其次，有价值才会被爱，且价值越高越幸福。你想体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幸福吗？”
　　“想，想！”咔，甲殷切地点了下头。
　　“别做梦啦，你的价值太小太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喔，别怪我摧毁你可怜的自尊心，你迟早要面对这一切的。”
　　路易斯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用手来回抚摸他光滑的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尽管他试图以瞪大的双眼来欲盖弥彰，凸显无辜或正直，然而，他抽动的嘴角分明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了几分得意。他的五官似乎都在传递同样一种信号，看吧，这就是现实，我是为你好。
　　天真有余的铆钉甲信以为真，痛哭起来：“呜呜呜，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人类科学家伟大的发明，难道就因为这样，我的一生注定与艺术无缘吗？”
　　“恭喜你开窍了，”路易斯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世界上如我一般的机器人艺术家非常多，比方说音乐家卡斯特，雕塑家威廉，文学家大卫斯蒂芬，舞蹈家莉莉安等人……噢，说到莉莉安啊，她是我最棒的爱人！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吧？她能跳出世界上最完美的舞蹈，不容一丝错误！天呐，每一次观赏她的舞姿都令我陶醉不已……但是，你见过铆钉艺术家吗？没有，至少在我的资料库里，没有查到任何一位。”
　　面对路易斯的反问，甲固然心有不甘，却束手无策，在原地别扭了半天，最终愤愤不平地说：“难道就因为我没有见过人类，所以我必然不懂得爱与美吗？”
　　路易斯无情地撕碎了它最后一点念想：“当然，爱与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东西。好在我们机器人无所不能，我们可以吸收死去的人类艺术家的意识，使他们无与伦比的爱与美得到延续。请问你身上有什么功能可以延续爱与美呢？没有吧。”
　　甲沉默了。它的脖子似乎不堪忍受长时间的仰望，正伴随着疼痛扭曲变形，但是，它无视了那些警告，身体的痛楚及不上心灵决堤的万分之一。
　　“不得不说你这个甲真够幸运的，你从哪里搞到我作品展入场券的？一定很不容易吧。好了，我不跟你说话了，尽情欣赏我的作品吧。别辜负时间，别白来一趟！谁让今天将成为你乏味的生命中最特别的一天呢？哈哈，告辞。”路易斯拍了拍它的头，施施然远去。
　　他挺括的西装背影迅速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徒留铆钉甲好似愣头青一般，踮着脚立在原地。它回首望向墙壁上鲜艳的画布，顿时悲从心中来，路过的每位面无表情的机器都像在嘲笑自己。它犹豫是否启用最糟糕的下下策，用愤怒取代悲伤，可是连发怒也不知道该冲谁发。
　　是啊，他说的全是实话，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生平最恨成日坐在街边买醉的怨天尤人的失败者，他们酷爱埋怨命运的不公，周身负气累累，没人愿意靠近他们。万一碰上喝高了的，极易诱发恶性事件。我鄙视他们，唾弃他们，现在我终于发现，我和他们原来没有不同。
　　齿轮乙感叹道：“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纷争，但机器人不会，机器人的平等是刻在骨子里的。我们没有付诸行动就自然实现了大同，代价是接受永恒无聊的世界，人类消亡，艺术也随之消亡，你觉得对吗？”
　　“乙！你怎么跟来了？”甲一声惊叹，差点站不稳从绳索上跌下来。
　　乙坐在地上笑着说：“请原谅我，我担心你出什么意外，不能如愿抵达会场，故而一路尾随你至此。”
　　“乙……我后悔了。”
　　“别这样，我的朋友，”齿轮乙打断了甲的哀叹，“有些事见过总比没见过好，知道总比蒙在鼓里强，与其虚度九十九年的光阴，做个质量上乘的铆钉或齿轮，倒不如为自己活一把。既然我打定主意陪你逃出来，那么愿赌服输，我绝不再折返回去。”
　　“谢谢你，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我的挚友啊，你说不后悔，我怎好意思继续谈后悔呢？只是，这一切没有我想象中的值得，我有些郁闷罢了。出发之前，我做了各种凄惨的假设，我梦见我被扔进垃圾处理站，臭气熏天，碎尸万段，我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无畏牺牲。事到如今我平安无事，仅仅受了点无伤大雅的皮肉伤，情况相当乐观，我脑海中的预想全部都没有发生，按理说理应倍感庆幸才对。你说，我在这儿失魂落魄的做什么呢？矫情！”
　　“想想你最初的目的。”乙说。
　　“最初的目的……我当然记得，为了近距离欣赏天才路易斯的画作。”
　　乙明知故问：“你成功了吗？”
　　“自不必说。”
　　“对了，你干嘛不高兴呢？你不但见到了他的画作，而且你没有死。”
　　甲摇摇头，含泪道：“我早知道我永远不会成为艺术家，可我的心底仍有一线不切实际的幻想，支撑着我活下去。现在的我虽然四肢健全，荣获自由，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继续生活了。我好想去死，可我不敢。”
　　“你知道吗，我羡慕你。你生来心怀有爱，得以感受艺术的美妙，这是何等的幸运啊。相反，路易斯看似有心，实则无心。在我眼里，他的艺术毫无价值，是你用你的心为他的艺术赋予了爱，无与伦比的爱！你才是艺术家，甲。”
　　“不，我不是艺术家，路易斯说了，我不是。”甲崩溃地扶着脑袋。
　　乙大声说：“你是，你是，你是！”
　　“甲，听我说。天下的机器人大同小异，异口同声，装点着城市里虚伪的繁荣。他们对名为路易斯的符号赞不绝口，还以为独具慧眼，而你是艺术最后的希望，你不光是艺术家，你更是艺术品本身。”
　　“乙，你糊涂了。你何必为了哄我高兴，说出如此异想天开的话？”
　　“慢慢来吧，你会明白的。我知道我想用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界的很不现实，但我不忍心看你绝望。你应该去流浪，去天涯海角寻找艺术的种子，然后创作。我相信你能创作出真正的艺术，最伟大的艺术！”
　　“只怕我辜负了你的期望，届时怎么办呢？我担心你牺牲了太多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来成全我的一腔热血，到最后得不偿失……我没有退路，你不一样，你本可以按部就班地过安稳的生活，都怪我心性幼稚，不自量力，连累了你，我心里愧疚啊！”甲望着五彩斑斓的巨幅画布，不时对乙投去遗憾的眼神。
　　“万事开头难，朋友。如果你每次出发前都想确保前方一片坦途，再迈出脚步的话，你的收获会很少很少。机会转瞬即逝，不想跟在后面捡漏的话，何不大胆一点？你现在的样子和我认识的你完全不一样，我理解你遭遇低谷，心情失落，我只想告诉你，切莫忙于诅咒脚下的绊脚石而错过明日清晨的彩虹。”
　　听完齿轮乙的话，甲叹了口气：“罢了，我试试看吧。”它瞄准空地纵身一跃，稳稳着陆，预备给它的朋友一个大大的拥抱。
　　咔嚓。它的脖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