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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孟宛十六岁时,遇见了许凌云。那时他自称自己姓凌。 ...

  •   第五章我知道
      孟宛十六岁时,遇见了许凌云。那时他自称自己姓凌。

      每个人都有年少的时候,年少时不犯傻不犯错的,孟宛还没见过。但凌云,他可能真的没有犯过错。

      那时他自称自己是来北国远邯城做生意的,替家里来给京里的首饰行和盐行送货,顺便来见识见识北国的风物。

      那时,孟宛真的太小,没有自己挣过一钱银子,也没有自己操心过家里大小的事情。哥哥大多时候都不管她,只由着她自己疯玩儿,她当时除了去林画师家学个画,余的时日就是和几个学画的女孩子们一起看看戏,看看书,偶尔去西市里买买打扮的衣裳首饰打发日子。

      她甚至连很多京里人人都知道的官员级别都是学里的好友教给她的,而不是哥哥教她。那时候,哥哥就想把她隔绝在一个美好的地方,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十六岁,遇到了风华正好的青年男子,学里的好友都笑她想嫁人了,速让她哥去把人抓了来做上门女婿最好。她那时什么也不管,只是飞娥一样想靠近。然后的事情,就是梦一样美好的十六岁,十七岁的生日时,她和他说好了要在西市潘楼约着相见,可是她却听见了哥哥叫手下去抓他的消息。

      她没了女儿家不轻上别人家的规矩,狂奔到他的住所,只想让他赶紧离开。谁知道他会当着她的面被抓走。
      她后来足足有半年时间,不是被哥哥骂,禁足,就是拼命的奔波寻找他的踪迹。
      她去学了做膏药,她去学了绑扎断腿断手,她去学会了如何应付发热和各种伤口。她好像忽然醒了过来,她从来不正常人家的妹妹,她哥哥掌的其实是北国的缇骑,主管间谍、刺探、暗中监管等事,所以她从小没有朋友,没有父母,没有熟悉的老仆,她的家,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家,但她的亲人,却只有那个大自己十六岁的哥哥一人。

      所以,她离不开哥哥,哥哥也不能不管她,哥哥骂她时,她知道哥哥和她像是一个人身上的两根手指头,就算各指一个方向,但却连着手掌心。

      她吵着要凌公子的消息,闹着不让她见凌公子,她就不吃饭。哥哥再不情愿也只能让她去探视。她心疼凌公子一身的伤,她一心仆在了凌公子身上,恨不得以身代之。
      但兄妹俩人在这个人世间根本再没有了其他亲人,所以就算两互相冷战,互相争吵,互相都不肯向对方低头,其实哥哥才是她最重要的人。所以十七岁的她根本没想明白,其实,一直不低头的人一直是她,哥哥一直是那个向她低头的人。

      后来,哥哥告诉她,他姓许,叫许凌云,南国派来的控鹤府间隙,而许凌云也对她再没有了十六岁时的好脸色,他连看都不看她,只是偶尔在强调口供时会面无表情的直视着她,对她说:我说了,我对姑娘纯是利用。

      其他时候,就算她把药膏抹在了他打断了骨头的破皮上,他冒着冷汗,绝不看她一眼。她疯了一样去医馆里请大夫。她当时一定是中了邪,拼了命的想保护这个不知道是姓许,还是姓凌的男人。

      连哥哥的手下们都会带着嘲讽的语气对她说:大小姐,您又来给情郎上药了呀?他今天和你说了几个字?

      一年后,南国来了使者,她当时松了一口气,以为他可以回南国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果,为了他,哥哥在死了,她唯一的亲人请这个人带她离开北国。她摸着衣襟那里缝着的几块金瑗,看 着哥哥的眼睛,忽然天崩地裂,她以为永远的如父如兄相伴的亲人,永不再醒来。

      再后来,她糊里糊涂的跟着南国的车队离开了北国,当时,她愣了好久,傻了好久,好久之后才想起来向南国的使者说:我想离开车队。

      她不是南国人,她只是被哥哥托付带离北国,他就算在离开北国的路上也根本没有再对她说过话,他一直以来只对她说过二句话:我接近姑娘,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我从来没有对姑娘动过心。

      她失去了世上最爱她的兄长,她为什么要继续赖在南国的车队里,她去南国干什么呢?

      可惜,那一天,她就站在南国那位笑咪咪的使者面前,请求离开车队时,刺客如水一般涌来。她眼看着那位自称姓赖的使团长,在眼前中箭倒地。

      她后来才知道,这个赖使团长根本不姓赖,姓华,是南国皇六皇子。她成了皇六子被刺的现场证人,她成了拿药膏和扎带救了皇六子的现场幸存者。她被带进了控鹤府所管的一个院子,一住就是大半年。

      也许是被行刺那天他为她挡了四方涌来的刺客,也许他只是在为六皇子阻挡刺客而已。她那时,天真的想,她帮过六皇子救他出了缇骑的大牢,是不是,他还是会有一点点喜欢她?

      使团里人人都知道,她是那个帮六皇子救许大人出牢,顺利离开北国远邯城的人,所以她被离世前的兄长托付给了许公子,带离北国。她及时给六皇子止血上药,救了六皇子一命,也许她可以在南国找一个安身的地方?

      这个若有若无的传闻仿佛给了她一点点希望,她真的在那个控鹤府的小院子里住到了十九岁生日,那是初秋一个秋燥未尽的日子,她坐在小院子里,看着早上的艳阳变成了阴天,忽然暴雨落下,一地水气如珍珠百跳。她忍不住坐到了前门的台阶上,细细的看着雨大渐小,看得完全忘了时辰,四周雨滴不绝阴云昏黑,分不清是深夜还是酉时。

      他来的时候,无声无息。

      她想唤他凌公子,然后才想起来,他其实姓许,是控鹤府下属三司之一的许唤庭的独生子。凌公子只是他去做任务的时候用的一个化名。而她,是与控鹤府对立而设的北国缇骑首领荣剑雄的妹妹,就算机缘巧合,给六皇子上了一次药,兄长已死的她,又如何配得上前途无量的许大人独子。

      自他被兄长抓起来那一天起,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任何一句话,就算是兄长用命换他们离京做代价,让他们带她离开北国的那一天,答应带她离开北国的,也是六皇子,他只是在那天看了她一眼而已。

      所以,她想,十七岁生日之前那一切,都是梦吧,用自己最后的亲人换来的一年都未满的美梦,只有自己还不愿意醒来吧。

      他来的时候,无声无息,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院子里,立在雨廊下,远远的看了她一会,然后就转身离去。

      她站了很久,直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雨停了,她才跌跌撞撞的回到了房里。然后她就病了一场,病中,依稀听见许大人给许公子订婚了,未婚妻是京里有名的薛候府的大小姐。六皇子还亲自带人去和许公子趁着秋天出城一起打的大雁。

      她翻身继续睡去,过了几天也慢慢爬了起来。

      后来,六皇子带着他出了城,京里都在传说六皇子这是去收腾州兵马去了。

      她知道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是由控鹤府三掌事之一的鱼掌事管着,所以特地找了一个机会,当着许大人和鱼大人的面,向两位请求让自己离开寻生的事。她能做的证,

      现在其实都不重要了,她还在控鹤府这个占着这个院子,不如,让她离去,寻个生路。

      现在这个时候,南国这个京城里,两派相争未见分晓,谁都不会在意她才对。她才想着这个主意,离开,也许才是了结。

      大人们当然不会当场就给她回复,她也不急,回到院子里,静等着。终于,她找机会跑出了控鹤府的院子,却在出城门之前被抓到了薜大小姐的面前。薜大小姐拿着她的出城过所本子敲打在马车窗边的窗棂上,在马车帘子里说了一句:听说你和许公子在北国很熟?

      她被压在马车轮子边,一身的泥水,只能咬牙艰难的努力抬头答道:姑娘大约不知道,我是祸害身,我哥哥用命换了你们南国的使团出城,求的只是让六皇子带我离开北国,免得被他的政敌灭了门。所以姑娘,请将过所给我,我自会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

      马车内的声音小小的,她听不见,可她的眼泪流了一串又一串,自己都恨自己怎么有流不完的眼泪。

      她被丢进了一个小车,一位半老圆脸的婆婆手拿着她的过所本子,理直气壮的把她拉到了一个城门近处的小院子,叫来了一个三十好几衣甲不算整齐的男人,冷声吩咐道:商狗儿,你可是我们薜家出来的人,虽说现在做到城门监的差事了,可也不能忘了本。

      那个脸上贴着面皮一脸软胡子碴的男人抱手唱了个诺才慢慢接话道:严妈妈,您老又忘了,俺可是请人专门起了个大名,商清泉,有了这个大名,才能在城门临时入册做差事的。咱是薜候府上的人,候府啥时候要过城门,咱都认真办差的。您老今天是有什么事儿?一会过了晌,我还要去城门上差,您但有要办的,我一定给您办到。

      严妈妈皮笑肉不笑的把手里的过所本子往马车板子上一丢,见商清泉拿了那本过所后,打量了一眼孟宛才继续说道:小姐说你办事情周到,这是给你赏来了,这可是远邯城里二品荣大人的亲妹妹,北国开国时她家就被赏了荣姓,给你做媳妇儿,可真是委屈了呢。

      商清泉看了看手里的过所本子,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继续看向严妈妈。严妈妈顿了一顿,缓缓道:我们薜家在这南国独一份儿的荣耀也不是白来的,你办事得力,赏你一个北国来带来的小姑娘,传出去也是我家小姐的功德。只是这姑娘心大,都到了我们南国了,还向控鹤府讨了这个出城的过所文书,也不知道是要到什么地方去。这文书给你了,媳妇也赏你了,三天后,我来给您送贺礼,你自己想清楚这个媳妇要怎么办,这个文书要怎么办,你年头就过三十了吧,连个家室都没有,说起来算什么事啊?

      严妈妈的车跟着两个跑腿儿的威风八面的走了,只留下孟宛与这个商清泉在破破败败的院子里听着风吹落叶的声音。

      孟宛姓荣,家中在北国开国四代都归亲卫缇骑统管,曾祖与祖父都做到过缇骑统领一职,可惜孟宛出生后没多久,父母就已双亡,家中只有年过八十的爷爷将她养到八岁。她哥哥二十六岁爬到了缇骑副统领的职位上,三十岁就成了北朝二品缇骑大统领,可是家里这时除了一个十二岁的妹妹,早已无其他亲人了。

      孟宛后来没有再用荣这个姓,北国都没有了,哪来的赐姓。她是家中长女,所以以孟为姓,在清心集的女户书上,她就叫孟宛。

      她十九岁站在城门被抓到商清泉家之前,早就以为自己已经死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所以到了商清泉家,她才知道,那不是死,那些不过都是伤了心罢了。心死了,是一寸一寸的死的,根本不会有眼泪,根本不会有力气做表情。她把那个宽十五步长七步的院子从头到尾扫了个干净,连水井栏加带倒地的晒衣架子都装了起来。她找来了皂角,大脸盆,就着秋天的阳光,和有些刺骨的井水,把商清泉家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第二天,商清泉上午交差回了家,只看见她靠在床下脚踏那里抱着手臂在小睡,所有床上的臭被子、破毯子、床帐子都在院子时沐浴着秋天的阳光,散发着干净的味道。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家的桌子正堂方桌子居然不是黑色的,连条凳都被用水洗了,放在院子里晾干。

      他忍不住摸了摸胸口的过所文书,那上面那个控鹤府的大印盖着,南国哪个城门口都会放她过去的。而她被抓过来自己家里,三天后严老太婆来送贺礼,想看到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她呢?

      难道,他还能真的把她留在这里当媳妇儿?

      孟宛后来在床沿边上醒了过来,看见商清泉坐在正屋中间的条凳子上,探究的看着她,问她同一个问题时,她想了一想,回答道:薜家大小姐怎么可能和一个北国来的孤女闹什么抢相公的传闻,实在低了身份。商清泉,你把外头那些被子帐子收回来,我们做两晚夫妻就是了。可是我,还是要离开这个上京城的,您要娶个媳妇儿的事儿,恕我无能为力。

      孟宛事后想,她那时,就已经没有眼泪了,只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冷漠,支持着她一个晚上没停歇的把商清泉那个狗窝一样的家从上到下的打扫了一遍。她还要活,她要离开这个上京城,她还没有给离世的哥哥做送幽冥的祭仪,哥哥若在幽冥河边,过不了河,投不胎,那可怎么行。

      薜家大小姐肯定是弄错了,控鹤监的许大人之独子,不过是一时不察,犯了小错,在出行任务时,遇到了她,还带了她回控鹤监,而她其实只是他的一个任务。

      其实,她不该来上京,她若是早一天提出离开南国的使臣团,根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出不了城。商清泉就是薜姑娘给她留恋那个梦的最后一记耳光,是她留恋自己的私心,浪费哥哥用命换来的她离开北国的机会,傻子一样的没有早点走。

      犯了错,就受罚好了,若是和商清泉行夫妻之事还不能让薜小姐,那她就把脸毁了,把眼睛挖了,把手断了,她只要活着就好了。活着就可以不辜负哥哥用命换来的她的命。

      清白算什么,名声算什么,许凌云算什么?

      哥哥的命已经没了,他放弃了自己的命,无妻室,无儿女,连北国的国史上都没有他的名字。他抛弃了自己的命,成全了她的命。

      她的梦早该醒了,她抛下了那个良人的梦,抛下了过去无知的荣孟宛,只剩下一个十九岁终于不发傻的孟宛。

      她摸了摸那件衣棠襟边上缝着的硬硬的金瑗,那是哥哥最后留给她的照顾,几个小小的金瑗片,军中或宫中大批采买时才会用到的金货钱。

      十六岁少女梦想良人的时候,孟宛以为与那样美好的夫君行夫妻之事是神秘又珍稀的良夜。可是当她梦醒时,当她为了活命时,当她想要为哥哥做点什么的时候,这件事情变得毫无意义。
      ————————————————————————————

      孟宛强令自己镇定的坐下,就算真的是许凌云的鬼魂,那又能在尧山干什么。

      她把自己花白的头发拂了一缕,放在手上细细看了看,真实的触感让她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她抬头继续看向那个在她心里像是鬼一样的身影。

      我知道,我还活着。

      其他的,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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