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琴为伴，与月有期》包师傅

1、第 1 章

　　安鹤琴乘着一架朱红小轿，晃晃悠悠地进了宣武门。

　　冬日的午后阳光柔和，微风和煦，阳光从红木窗棂与绣着祥云样式纱帐间的缝隙跃进来，在少女的眉眼上洒下一片碎金。少女一手搭在窗沿撑着头，百无聊赖地侧头看着跳进昏暗轿厢内的细碎画面，她的眼眸清冷而深邃，宛如一池幽深的山泉，又像是初冬晨曦中被寒霜覆盖的梧桐叶。

　　明黄的檐顶，朱红的宫墙，往下看的一抹灰绿是墙边湿润的青苔，穿着柳青色宫装低着头的是小宫女……
　　鹤琴坐直身子收回目光，任思绪飞出轿外，飞出宫墙，飞出长安。不知道哥哥现在在干什么呢，要么就在侯府中听荀夫子讲之乎者也，要么就在金陵城北城防营闲逛，而伍六七一定在清洗他那匹枣红色的小马！想到这里，安鹤琴嘴角不自觉往上扬了扬，像是轻风拂过湖面，荡起一片涟漪。

　　待到轿子不继续往前走了，鹤琴才敛了敛神情，面容又恢复成那片冷漠的寂静，在嬷嬷的搀扶下跨出轿子。
　　眼前是一座高耸的宫殿，鹤琴把头抬到极致，都只能望到檐边雕的朱雀玄武。殿中涌出两排年轻的宫人，在他们的指引下，安鹤琴缓缓地步入这座宫殿。

　　地上铺着厚重的暗红色软毯，左右各有八根雕满五爪龙的金柱。安鹤琴低着头跨进大殿，双手交叠在腹前，脚下步伐沉稳不带起一片衣裙，慢慢穿行过一根又一根的金柱。

　　此时殿中安静得可怕，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可安鹤琴知道，殿上正坐着全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两侧的阴影处更隐匿着一大群陌生人，每个人都在打量她，从头上戴着的蝴蝶金镶红宝石步摇，到脚上穿的银线绣花凤头履。安鹤琴恍若未知，自顾自地跪下磕头，她将左手交叠在右手上，光洁的额头贴着手背，口中高颂：“臣女安鹤琴，请皇上、皇后娘娘安”，在天恩还没下赦的情况下，她必须保持这个姿势，并把背弓地紧紧的。

　　“起来吧”，安鹤琴很快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他的声音质地浑厚，语调却平和而柔和，令人心底生出一丝宁静。
　　安鹤琴站了起来，眼眸仍注视着地面。

　　“抬起头来”，殿上的那个人又开口了。

　　安鹤琴依言抬起头，望向宝座上的人。对上了座上中年男子的目光，他的目光沉稳而深邃，仿佛能洞察一切。一个带着九尾凤冠的中年女子端坐在一旁，她的神情温柔如水，看到安鹤琴也在看着她，便朝她露出微微一笑。
　　安鹤琴梳着垂桂髻，除了斜插在左侧的蝴蝶步摇，发髻上还分散点缀着小簇的桂花。额前的碎发全部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微微上翘的眉梢。因为年龄尚小，未着花钿脂粉等物，愈发显得清水出芙蓉。宛若剑锋的眉毛下有一双很亮的眸子，像结成薄冰的湖面，平静而冷冽，倔强又决绝。就算穿着华丽的金丝缕石榴裙，就算缀满闪烁的红宝石，还是掩盖不了那一双透亮的眸子带给观者的冲击，冷漠宁静。

　　与她对视，如坠冰窟。

　　这大概是众人对安鹤琴的第一印象。

　　带着凤冠的中年女子先开口说话，语气满是熟稔与热切，“乐园，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本宫？”不等鹤琴回答，她又柔柔地继续说道，“本宫尤记得你在襁褓之中的景象，你抓着本宫的手，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那时本宫看着满树的芙蓉，给你赐号‘乐园’两字，希望你能一直做自由快乐的乐园郡主。”

　　鹤琴迷茫着看着面前这个陌生女人，感受到她言语中透露出的慈爱，不知所措。

　　等不到回答的皇后也不生气，她看着安鹤琴微微睁大的双眼继续笑着说“此次让你提早入京，一则是为永安侯他日迁回京师做准备，旧府的修缮重建总要有一个本家的话事人。二则嘛，是为了本宫的私心，十余年未见，本宫实在很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因而将你提前接回来。接下来的日子你便跟着煦儿陶儿他们一起在宫中作伴可好？”

　　左侧传来小女孩的嘻嘻声，安鹤琴循声望去，在人群的最前端看到两个挨着站的小孩儿。

　　女孩梳着双平髻，发髻上点缀着许多闪闪发光的黄宝石，发髻处压着一个金牡丹簪，额间还坠着一枚沉甸甸的蝴蝶发坠，安鹤琴好像看到萦绕在她头顶的金光……金色女孩额头上画着金色花钿，手中在把玩着一枚金色的桃子形制的荷包。一边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安鹤琴，眼神充满好奇，一边拿手肘捅了捅旁边的男孩儿。

　　男孩只比金色女孩高小半个头，小麦肤色，束发戴玉冠，身着圆领窄袖银袍衫，脚上穿着黑色皮制短靴。有金色女孩珠玉在前，男孩的这身便服可以算是十分简朴了。简朴男孩也在偷偷地打量安鹤琴，发现鹤琴也在盯着他后，便大大方方地朝着鹤琴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又灿烂又憨厚。

　　鹤琴知道这是皇后娘娘的一对儿女，便回以一笑，算是见过礼了。皇子和公主后面站着黑压压一大片人，有男有女，大多年龄与她相仿，每个人都在或试探或好奇地看着安鹤琴。穿过这一大群人，她看到偏殿里有一片用褐色短柱和暗红色麻绳围起来的方形空地，她忽然想起，今日还要举行演武试炼，难怪这里会聚集一大群人。

　　早在金陵的时候鹤琴便听过哥哥讲述这片空地的用处。

　　原来本朝善武，太祖曾立下一项规定，凡京中五品以上大臣的子女可以通过每年一次的演武试炼获得进军营学习武艺的机会。太祖的本意是鼓励贵族青年强身健体，行保家卫国之使命。可在十八年前，这项规定变了味道。十八年前的今天，秘书丞之子沈千帆通过武试，入军营学习武艺。不久之后，妖道卜旁携伪诏潜逃，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就在此时，沈千帆自告奋勇，深入险境将卜旁一行人一举抓获，平息了这场风波。先皇深感其功，特封沈千帆为平阳侯，并在太祖立下的规矩后面加上一条：入营者，加官进爵，视其职务，权衡儿郎之才，适用黜陟之词。从此，达官贵人拼命地想把自己的孩子塞进军营，纵使能力平庸无法加官进爵，在皇上面前混个眼熟也好。

　　鹤琴到现在还能回忆起哥哥在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向往的神情，仿佛眼前不是深宅的层层朱门，而是蔚蓝的天空。

　　她回过神来，皇后娘娘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下定决定，深吸一口气，“今日演武试炼，臣女想要一试。”

　　在踏出永安侯府的时候，在走进极乐殿的时候，安鹤琴心中一片荒芜。在她顶着乐园郡主的名号接受众人的奉承时，在她端坐在侯府深闺里看着双手的疮痍时，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来到这个世界上。此时此刻她突然想起哥哥送的那柄黑铁短刀来，黑色的剑鞘，黑色的刀身，跟她本人一样冷。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梳着双丫髻同哥哥在城北军营一次又一次卖力地挥舞着那把黑铁短刀时，小小的人儿连剑都拿不稳，却已经幻想着要成为一个匡扶正义、闯荡江湖的侠客，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候被磨出水泡的虎口，以及炙热的刀柄。

　　时过境迁，这把刀连同这些往事早已被尘封在不知道哪里的角落。可是就在此时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曾做过的游侠梦，想起自己的封号，想看看哥哥眼底里倒映出来的广阔蔚蓝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