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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忤逆 ...

  •   尉迟皞打量着身后的尾巴。

      一、二、三……七、八、九……哇哦,好厉害……

      “皞,就算你再无聊,也不至于数自己的尾巴吧?”

      阿嬗抱了一堆书简进来,丢在了桌上,随后仍是一副闷闷的神情,坐在了桌边。

      她有些不情愿地拿起笔。笔尖迟迟落不下去,反倒是气,先叹了一口出来。

      “扶奂说,记不住就多看、多读、多写。我这抄个两三,唔嗯,三四遍的,应该够抵扶奂留下的课业了吧?唉,要是让扶奂知道我把你带回来,怕是要生好大的气……啊,不过你别担心,我既说过要护你,便是会护你。大不了,我再多抄几遍,嗯唔,四五遍的,扶奂的气,应该,能消了吧?”

      这便是古时的阿嬗。

      与尉迟皞之前相处过的那位,不完全一样。

      懒懒散散地坐在桌边,两指夹着笔杆微微摇着,喜怒哀乐尽在脸上。只是在自己靠近时,手便不客气地蹂躏上来,这点倒是一直没变。

      “你今日怎么对我格外温顺?往日见我来,不都是缩在角落里,呲牙吓唬我的吗?”

      尉迟皞一愣。

      应佚在他入九重塔之前嘱咐过,他可能会替换任何神、人或兽的身份,但最后只要阻止阿嬗参加那场神人大战就好了。应佚欲言又止多次还想嘱咐什么,可总一副想交代又难以交代甚至无从交代的样子,想来是能阻止阿嬗参加神人大战,他便谢天谢地了。

      可没想到,他替换的,正是那只为阿嬗肉身毁泯、魂飞魄散的狐。

      尉迟皞不知道那只狐的性子如何,也不知道它对阿嬗又是如何,一时只是爪子踩了踩桌子,不知如何作答。

      “你这皮毛在兽之中,确是顶好,怪不得那么多神想要……别怕别怕,我不会扒了你的,也不会让其他神扒了你的……啊这个,总之,疗效是有的。你别嫌弃嘛,慢慢养,总能好的!”

      尉迟皞这才注意到自己腿上绑得乱七八糟还有不少裹帘零落掉出的,嗯唔,球样的玩艺,是阿嬗的杰作。

      尉迟皞试着和阿嬗搭话。可搭着搭着,尉迟皞发现了违和。

      有些话,阿嬗会作出回应,比如扶奂发现自己会不会生气,阿嬗表示有她在不会让扶奂对自己怎么样;还有些话,就算自己重复上许多遍,阿嬗也像是没听见一般,比如他告诉阿嬗这里不是古时而是九重塔,比如他让阿嬗醒一醒跟自己一起想办法离开,再比如他直接告诉阿嬗让她别去参加什么神人大战。

      尉迟皞还发现,自己的左前爪绑着一条细细的红绳。顺着红绳而去,直到红绳彻底显现,是与阿嬗的左手无名指,系在了一起。

      尉迟皞不知道这是什么,抬着爪子去问阿嬗。可阿嬗不仅没听见,现下更是没看见一般。

      尉迟皞又试过大声重复,试过把脸怼在阿嬗眼前,试过阻止阿嬗落笔抄写,但都无用。阿嬗只顾着抄写,只顾着等扶奂回来,院子里的光暗不断更替,阿嬗突然冒出来的话都是在回应曾经的狐。

      阿嬗,阿嬗……尉迟皞不知所措地踩着爪子。如果是应佚在这里,会这么做?如果是沉业在这里,又会怎么做?

      也许会强行破开这局面,也许会告诉阿嬗关于扶奂和狐已经死去的事情……听那笑眯眯的鬼王说,应佚曾下来过一次,可为什么应佚不能多交代一点?

      该怎么办……阿嬗,我该怎么做,才能带你出去……应佚还等着我们呢,他说了你的身子不宜在这九重塔内呆得太久,我得带你出去,带你回姜午,带你回四方宅……阿嬗,阿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才把阿嬗害到了这里?应佚的神情可严肃了,我从没见他这么严肃过……阿嬗,阿嬗你醒醒,我们一起回家吧,我们回家吧……

      “回家……”

      尉迟皞猛地抬起头,阿嬗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尉迟皞一个激灵,抬着被绑成球的腿,想离阿嬗再近一些。

      阿嬗的目光,阿嬗的神色,都变回了他熟悉的样子。他纵然一开始见到不一样的阿嬗是欣喜的,可他也害怕阿嬗再历经一次那些让她性情大变的事。

      对,回家,回四方宅!我、我最近在学画,还不太好,对,不太好,特别不好!阿嬗你教教我,你再教教我……

      “……扶奂……”阿嬗的目光暗了几分,可很快又亮起,再起了身往屋外去,“扶奂回来了……是扶奂回来了!”

      尉迟皞连忙追上。阿嬗跑过院子、跑过回廊,他便追过院子、追过回廊。

      直到阿嬗跑到客堂前的平桥,而他追到了客堂。

      四方宅的大门半开,一袭白衣翩然落于平桥之上。谦谦模样不染喧尘,连后面的仙鹤都沾了一分仙风道气。

      “扶奂!”

      阿嬗跃进扶奂怀里,扶奂顺势接住了她。

      “好了,快下来,成什么样子?”

      阿嬗撇了撇嘴。可等阿嬗在半空踮了踮腿,扶奂才弯腰将她放在地上。而在后面的尉迟皞直到阿嬗踩回到地面,心间几番滋味也没能缓回来。

      扶奂取出一把白玉六孔箫,道:“单琼来了书信,说是箫做好了,便绕路去了趟单琼山。”

      阿嬗接过箫打量着,道:“不是琴呀?”

      扶奂笑着,无奈道:“教了你这么些年,琴技仍是不见长,还是换一个吧。”

      扶奂说着,又递去一卷书简,是新的《神谱》抄本。

      阿嬗撇了撇嘴,道:“我背书也不见长,要不也换一个吧?”

      “怎么换?换一本背,还是索性放你去前山撒野?”

      被点破的阿嬗缩了缩脖子,扶奂不依不饶地戳了戳她的脑门。

      “这几日我不在,你可有好好背书?”

      “没……”阿嬗连忙拿出自己抄写的书简,道,“不过我有好好抄写,也算是,将功抵过吧?”

      扶奂看着爬虫一般字,叹了口气。阿嬗乖巧地笑着,却发现扶奂的目光落在了远处。

      “狐?”扶奂的目光冷了下来,语气也淡了几分,“你带它回来的?”

      “皞它负了伤……”

      “皞?你给它取了契名?!你难道不知道取了契名,它就赖上你了吗?”

      “我、我知道,所以我这不是多抄了几遍,将功抵过嘛?”

      扶奂看着手里这抵过又抵过的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把它交给我。”

      “不嘛……”

      “听话,把它交给我。只要断了它的九尾,让它回到壳里,在没有结契的情况下,这契名也就废了。”

      “我不。”

      “把它交出来!”

      “不要!”

      扶奂只是往前迈去了半步,阿嬗就将箫横在了身前。扶奂看着,手指不自知地嵌进了手心里。

      “你这是为了一只兽,拿我刚送你的仙器,对付我吗?”

      “不、不是的……扶奂,我真的喜欢皞!我想收它做我的契兽……你别伤它……”

      喜欢?扶奂看着认真的阿嬗。

      “去屋里反省,想明白了再出来!”见阿嬗捏着箫仍在原地愣着,扶奂再厉声了两分,吼道,“还不去?!”

      阿嬗被这声一吓,身子一颤,吸着鼻子,垂着头转身走了。扶奂的手心后知后觉吃了疼,心里五味杂陈。

      阿嬗抱着尉迟皞回了屋子,关上房门后擦着没忍住的眼泪。扶奂还嘱咐过,不能让其他神知道她会流泪,虽仍是不明白扶奂为何如此嘱咐,可她还是应下照做。

      这是扶奂第一次生这么大气,这也是尉迟皞第一次见阿嬗哭。尉迟皞抬着被绑成球的腿,想给阿嬗擦擦,阿嬗便将尉迟皞抱得再紧了些,脸蹭在他的皮毛上。

      身上是一阵接着一阵地啜泣,心里跟着一阵盛过一阵地难过起来。

      对阿嬗来说,不论是古时还是今时,这些即为真实。她曾在过去深陷,而今想要抽身又谈何容易。

      尉迟皞只得抱紧阿嬗。他不知道曾经的皞会怎么做,但他是尉迟皞,他不想让阿嬗难过,不想让阿嬗负伤,不想阿嬗再受一次已经过去千百年的苦痛,哪怕……哪怕是让他也肉身毁泯、魂飞魄散……

      扶奂坐在客堂里,心里跟着身前的空位一并空了起来。

      “你也觉得我错了?”

      佚一脚踩在扶奂的脑袋上。它刚从池子里出来,脚还湿着,客堂外一圈脚印子,看得出来它为了埋伏到扶奂的身后,是用了心的。

      “她平日总捉弄你,这个时候你反倒向着她?”

      佚的脚摁了摁,扶奂的头被迫点了点。

      “……你去看看,那只狐怎么样了。阿嬗不擅药理,别治坏了。”

      佚收回脚,转身也走了。扶奂叹了口气,挥挥手,被佚踩湿的头发便干了。

      第二日,阿嬗带了昨日抄写好的书简,来得比往常都要早,话却一句都不敢多说。

      第三日,阿嬗跟第二日一样,带了抄写好的书简,一言一行皆是端正恭敬,只是抽查背书的时候仍是磕磕碰碰。一提醒,她便把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轻,明明接着背了下来,可底气却比方才更加不足。

      第四日,早到的阿嬗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激灵,连忙端正坐姿。虽然抄得比前两日多,但背得却比前两日差。

      扶奂等不到第五日。在第四日夜深,踌躇着,还是到了阿嬗的房门前。

      他见屋里灯还亮着,便轻敲了两下。等了许久阿嬗没应,又轻声推门而入。

      阿嬗趴在桌子上睡着,枕着还没抄写完的书简,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到了跟前。

      那只不被他待见的狐正蜷在阿嬗身侧,陪着阿嬗抄写也陪着阿嬗睡。

      窗边不知何时多了个花盆,只种着一根枯蔫的花茎。

      扶奂小心地将阿嬗抱起,将她安置在床上。

      “扶奂……”

      提着被褥的扶奂一顿,发现是阿嬗在呓语。他轻声叹了口气,将那被褥继续往阿嬗身上盖去。

      “扶奂……呜……”

      站得笔挺的扶奂问道:“知道错了吗?”

      “呜。”

      “知道错了就……”

      “别扒皞的皮毛……”

      “……”

      扶奂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捏了捏拳头,有些愤愤地走开两步,可很快又愤愤地走了回来。

      他想说教什么,可该听他说教的阿嬗睡得死死地。

      于是,他将目光,挪到了阿嬗怀里的狐身上。

      尉迟皞一惊,尉迟皞无辜。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突然出现在阿嬗怀里的,也不知道古时那只狐又是何时被阿嬗捞到怀里的。

      扶奂拎起尉迟皞的后脖颈,厌恶地,像是什么破布的,丢下了床。

      尉迟皞一拐,贴着床边藏了起来。他小心地又探出个头来,去看仍旧站在床前的扶奂。

      “扶奂……”

      “……嗯。”

      “……我不是……我不是……为什么……为什么……”

      尉迟皞发现扶奂的神情木讷起来。他警惕着,生怕这个扶奂会做出什么伤害阿嬗的事情。

      可他很快就见扶奂转过了身,像是丢了魂一般,离开了阿嬗的床前,离开了阿嬗的屋子。

      塔外。

      应佚、帝共还有被帝共搂在怀里的惋惋,正站在大坑的边缘,看着屹立在坑里的九重塔。

      “应佚上神难道不好奇,我费尽心思要阿嬗入九重塔的目的吗?”

      “你的目的?”应佚嗤笑一声,“横竖,不都是要害阿嬗吗?”

      帝共也笑了笑,道:“害阿嬗的,究竟是我,还是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神?阿嬗啊,被你们推到神位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了。我呢,不过是帮阿嬗,帮她好好回忆一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帝共并不恼,却搪塞道:“字面意思。应佚上神既然不知,不如等阿嬗出来,问问阿嬗,不就清楚了?可惜啊,若是扶奂上神还在,应佚上神这些问题,也不着急等阿嬗出来。阿嬗的事情,他最是清楚不过了~”见应佚投来冷淡的目光,帝共一个恍然大悟道,“哦,对,扶奂上神不在了,不在好些年了。好在他不在,否则,我还真没什么机会,诓阿嬗入九重塔呢~哈,哈哈……”

      应佚看着恬不知耻地把脸凑过来的帝共,忍着要揍他一顿的冲动,挺了挺脊梁骨。

      “哎呀,瞧我这记性!”帝共一副万分抱歉的模样,冲着应佚又道,“忘了告诉应佚上神了,阿嬗的半缕魂,已经寻到了。只不过……”帝共见应佚的目光终于肯落过来,才不紧不慢地接着道,“那半魂离体太久,甚是不安,我便差鬼,将那半魂,放入九重塔,将养了。”

      “你?!”

      “上神莫怪~这塔,虽是古神们逃不出去的死地,却也是最宜滋养魂魄之地。我这么做,可全是,为了阿嬗呐~”

      应佚死死地捏着扇子。他想动怒,可他不能动怒。

      这里是帝共的鬼界。他不知塔内,亦不知界外,他能做的,只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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