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俗套情诗》扶住横木

5、005

　　下一张照片是我捏着一角青绿色包装纸遮住脸，另一只手往前试图遮住镜头，拍摄者似乎正乐不可支，按下拍摄键时镜头不稳，画面带着白色蚊丝状的晃动痕迹。
　　茉莉刚提交完项目论文，近四个月的紧张神经终于放松下来，那天她头上带着兜帽，一脸憔悴苍白地从学校走出来，看见坐在树荫下的我，冲我招招手。
　　我捏着刚摘下来的一朵雏菊，冲过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她双手下意识环住我，被冲击地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
　　“清清！小心点，怎么坐地上呢刚刚。”
　　“没事，唉，终于见到你了！差点以为你被导师抓去做黑工了，这几个星期别说人影了，鬼影子都见不着。”
　　“距打黑工就差个名头了。”茉莉有气无力地说。
　　“好啦，看你累的，今天好好放松一下。”
　　茉莉抬起头，许久没见阳光的双眼被灿烂的天光刺地微微眯起，一半光影被白色兜帽遮住，另一半落在她的脸上，纸一样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我鬼使神差地把花遮在她眼前。
　　她睨了我一眼，接过花，反手插在我左耳上。
　　“你今天的衣服和它很搭。”
　　我今天穿了件黄色卫衣，随手把一头卷毛拢了个丸子头，看了半天，我也没看出来到底哪里和这雏菊很搭。
　　“走了，带你去吃这新开的一家甜品店。”
　　“真的吗，在哪呢？”
　　我追上去把手搭在茉莉肩上。
　　甜品店在学校后面的小巷子里，很古朴的装潢，店面不大，左边是一扇木质书架，书架前面几张圆木桌，一眼看过去像罗县孔庙里的书店，高中我们俩经常去自习的那一家。
　　一进门，一个带着鸭舌帽的店员头也不抬地冲我们说了一句：“欢迎光临，小店新开业，情侣第二份半价哦。”
　　我立刻接了一句：“同性情侣也可以吗？”
　　那店员这才抬起头看向我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是不行，但需要亲吻对方证明一下哦。”
　　我下意识看向茉莉，又看见店员羞赧中带着期待的表情，正要说开玩笑的，下一秒，茉莉直直凑上来，一只手轻抚在我耳畔，温热的唇印在我的唇上。
　　一股酥麻顺着唇齿贯穿脊髓，我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茉莉在我眼前突然放大的脸慢慢变小，她眼神纯粹，几乎称得上面无表情，仿佛只是替我理了理垂到眼前碎发一样平常。
　　“茉...茉莉......”我的声音微弱极了，我感觉几乎每一个字我都要咬到自己的舌头。
　　茉莉丝毫不拖泥带水，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全身僵硬的我，直直朝着店员说：“麻烦两个冰淇淋，原味的。”
　　“啊...哦哦，好的，请稍等。”店员也被茉莉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低头找蛋筒的空隙又忍不住抬头偷偷瞟我们两个。
　　看到我的时候她还忍不住笑起来，我有点窘迫地避开她的眼神，直到茉莉把冰淇淋递到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没把头抬起来。
　　“半价的，多划算。”茉莉憋笑。
　　“你......”
　　“生气了？”
　　“不是，没生气，只是你别这么随便亲别人。”今天茉莉要是不是和我来的这家店，她也会为了半价亲别的女生吗？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一股郁郁的火气莫名其妙冲进我的肚子里，连带着手上的冰淇淋也看不顺眼起来。
　　“我亲别人？要是别人生气了怎么办？”
　　“你真打算亲别的什么人？！”我瞪她。
　　“都是女孩子，有什么关系呢？”她故作天真地问我，好似一个小孩子问大人为什么不可以和陌生人玩一样单纯，但她眼角藏不住的笑还是出卖了她。
　　她故意的。
　　我腾起来的气像被她戳破的气球，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别逗我，无论男生女生都不可以亲，你要......”
　　“那只能亲你吗？”茉莉抢先一步说。
　　我脑子空白一瞬。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歪曲我......”
　　“好啦，以后我谁也不亲，只能亲你好吧，霸道鬼。”
　　我又羞又急：“茉莉！”
　　“好啦好啦，逗你的，看你急成这样，鼻子都冒汗了，笨蛋。”茉莉把冰淇淋轻轻抵在我刚要辩驳的嘴上，一脸无奈。
　　“你怎么这么不经逗，从小就这样，只会和人讲道理，说不过就急起来。”
　　“还不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
　　我卡壳，是呀，我好像从小就挺没出息，只要茉莉一哭，我就没办法，只能说：“你别哭，我错了。”
　　公园里人很少，一路上碰不见什么人，只听见鸟压枝干发出的沙沙声。
　　我俩并排坐在草地上，凉凉的风吹过皮肤，淡淡的草木气息萦绕在鼻尖，我咬了一大口冰淇淋，浓郁的奶香充斥口腔，我感觉轻飘飘的。

　　记得小时候，家里一吵起来我就跑到茉莉房间窗下，用纸团砸她的窗，茉莉家在社区二楼，她房间的窗户正好朝着社区广场，我那时候瘦瘦小小的身板，纸团却扔地又准又快。茉莉妈妈从小就对茉莉管得严，当我们一群孩子在社区广场里疯跑追逐，做久玩不腻的捉迷藏时，她总是被要求在家里温习功课。
　　茉莉却好像总是等在窗前，只要纸团碰到玻璃发出一点清脆的响声，茉莉就会立刻推开窗，有时候我脸上还挂着泪，看见她就拼命招手。如果她妈妈不在家，她就会直接跑下来，好像一直在等着我，如果在家茉莉就会示意我去敲门。
　　茉莉妈妈很温柔，清痩的面颊上架着一副黑眼镜，显得人优雅又沉静。她是县一中的教师，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严肃，我有时候很怕她。但只要我去找茉莉，她总会同意我和茉莉玩一会儿，然后洗些水果，拿些零食招待我，放任我俩在客厅看电视，自己到书房去工作。
　　我开始很拘谨，后来却爱上了她，甚至有时候想她是我的妈妈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每天逃避刺耳的叫骂，我和茉莉就是血缘上的亲姐妹了。
　　后来我发现茉莉妈妈对我的亲近有时候更甚于对茉莉，她会摸我的头，在我哭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安慰，会对我的撒娇抱以宠溺的笑和近乎无条件的满足，但对茉莉总是有一种淡淡的严肃，像是惯常严厉的老师对一个优秀的学生的态度，欣赏有余，亲昵不足。
　　茉莉对此不置可否，当我冲崔阿姨撒娇的时候她只是静静的看着，丝毫没有母亲被分走的嫉妒和惶恐，她几乎是她母亲的翻版，对自己的亲人一样的严肃。
　　开始我对她们母子的相处方式很惊奇，后来渐渐习以为常，甚至在她们之间周转得如鱼得水。回想起来，崔阿姨在面对我第一次哭着撒娇的时候几乎是手足无措，她手忙脚乱地帮我擦掉眼泪，绞尽脑汁挤出话来哄我，那时候我觉得那些安慰的话还不如林春生说的好呢。但不妨碍我更加依恋这个看似刻板实则温柔得不像话的长辈。

　　初秋傍晚的院子里有一种紫色的光，我拉着刚放学的茉莉跑到隔着社区几条街的唐奶奶的院子后边儿，院子围着栅栏，但门口并不上锁，我神神秘秘地拉着茉莉的手，让她闭上眼睛，她有点迟疑地往学校方向看了好几眼，害怕她妈妈会来学校找比平时晚了好一会儿回家的女儿。但她又是兴奋的，这点跳出常规的小小出格行为激起她一点叛逆心理。所以无论如何，她任由我拉着她走向一个未知地点。
　　茉莉的情绪感染了我，我加快脚步，带她跨过杂草丛生的小道，七拐八拐了一通后，我在一面西墙前停下来，墙面很破，布满了各样的青苔和草叶，凑近一看还能看到窸窸窣窣爬行的虫子。但西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株昂扬向上的淡绿色花枝显得异常醒目。我一看见那花，高兴地转过头对茉莉说：“看!”
　　茉莉听话地睁开眼睛。
　　“好漂亮的花，怎么开在这？”这种格格不入的美丽吸引了茉莉的注意力，她马上忘记了那一点忧虑，走上前轻轻摸了摸柔嫩的花瓣。
　　“我偷偷种的，小姨从云南带了花种送给妈妈，我捡了一颗种在这儿，没想到长得那么好，送给你了！”
　　“送给我？可是我不想把它摘下来。”
　　“那我们就每天来看看它，给它浇水。”
　　可是这种美丽没持续多久，连续浇了几天水后，那株花已然枯萎下去，当我们握着矿泉水瓶再次见到它的时候，只剩下和西墙其他枯枝败叶一样的花干了。
　　我和茉莉很伤心，就地挖土把我们悉心照料却还是萎败的花掩埋起来，并找了个木条，茉莉用水笔在上面写：“玫瑰花小姐之mu”
　　“墓”字后来说回去查字典，但最后也忘了去改。
　　上了高中，我俩回忆起这件事来还是觉得好笑，明明是我俩浇水太勤把花淹死了，还郑重其事地为它竖了个碑，而且那也不是什么玫瑰，而是洋桔梗。
　　可惜我俩故地造访的时候，那片地方已经堆满了砖块土石，西墙也被推倒了，破旧的小院被划成开发区，唐奶奶也去世两年了。
　　淡绿色的花却一直留在我记忆深处，每当我和茉莉久别重逢，我总会抱着一束淡绿的洋桔梗送给她，好似我们之间一个特殊的约定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