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岑寸碧》长不归

10、第十章

　　　　君禅寂背对着舒寸浓，在主控台上拨动了几下，随着她的动作，她们身处的房间响起一阵类似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面前充满金属质感的墙壁左右两侧在这阵响动中分别出现一块约一平米大小的正方形凹陷，而后凹陷部分从中部打开一道缝隙，如门一般向两边缓缓推开，自内向外推出两个被结界覆盖的铁笼。
　　铁笼里关押的正是昨天带回来的两只妖。
　　铁笼子的出现吸引走了其他两位处长落在舒寸浓身上的目光，她捏着早餐袋子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想了想，还是把袋子仔仔细细折好封口，然后搁到一边。
　　她决定在饿到啃柱子之前暂且先不要动这份橘色的早餐。
　　“这就是你昨天说的两只小妖？”
　　罗远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副纯白手套，一面把它往手上套一面走上前，在关押着狗妖的铁笼前蹲下来，保持着与之视线平齐的高度观察它。
　　黑狗颈间被戴上了一枚精钢制的项圈，四肢均小脚铐束缚着。它见到活人接近，呲起一口尖牙对着罗远呜呜嗷嗷的威胁低吠，想要扑上前却又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反倒扯得锁链一阵哗啦啦的响。
　　君禅寂和岑述卿先后迈开步子走到铁笼子跟前。舒寸浓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她们围到罗远身边，一起观察那只狗妖的状态。
　　只见罗远盯着狗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伸出右手，穿过笼子栏杆间的空隙直直地去触碰它的脑袋。
　　黑狗看见他不知死活的手，好像也为对方“慷慨送肉”的行为感到震撼，但还是大吼一声，带着满口涎水张嘴就往他的手上咬。
　　“哎......”舒寸浓下意识地想出声叫他，音节已经吐出了半个，但想了想，又将警示的话收了回去。
　　对方好歹也是个处长，不至于干出明眼人都瞧得出危险却还往黑狗嘴里送的蠢事，应该轮不到她提醒。
　　倒是岑述卿，听见她猝然出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只是舒寸浓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罗远和笼子里的狗妖身上，并未察觉到她的目光。
　　岑述卿一言不发地又将头转了回去。
　　事实也确如舒寸浓所料，罗远“莽撞”的行为之下自有他的底气，伸过去的手抖也未抖一下，黑狗的獠牙顺利地咬上他几乎毫无防护的手掌，却像是咬到了一块钢板一样，锵一声响，被崩掉了半块犬齿。
　　罗远眼疾手快地将另一只手也伸进笼子里，一把捏住黑狗的嘴巴，然后将被咬住的右手抽回来，左手铁钳似的上下一合，竟就将狗妖的嘴巴紧紧闭起动弹不得。
　　舒寸浓瞟了瞟他那只“深入狗嘴”的右手，隐隐看见那只手上覆着一层与身侧的金属十分相似的光泽，除了沾满狗妖发臭的口水之外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甚至连手上戴的看似十分脆弱的塑料手套都没有破损的痕迹。
　　这种化灵后的能力她以前从来没见到过，忍不住新奇地往前凑了凑，直到鼻尖又被熟悉的槐花香气充盈才堪堪停下步子，一抬头，发现岑述卿白风衣的袖子几乎已经贴在了她的马尾辫上。
　　舒寸浓：......
　　她又默默地撤回了半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把腰微微直起来一点继续“聚精会神”地往罗远那边看。
　　狗妖被他捏着嘴巴，在锁链束缚下能做出的最大动作幅度下拼命地挣扎，试图向后撤挣脱罗远的钳制。但罗远的左手稳稳当当，甚至没让它的脑袋晃动出大的角度，右手捏着它的后颈，两只手一起用力，强迫黑狗抬起头来，让那双狗眼看进他的眼睛。
　　他周身的气质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困倦又颓废的气息好像被不知名的力量一扫而空了，镜片后的眼睛从近似于黑的深灰色渐渐变成极幽深的墨色，像是藏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旋涡，要将人的灵魂拽入其内，拖进深不见底的沉渊。
　　狗妖被强迫着与他对视了一会，挣扎的动作竟渐渐平息下来，眼里的光芒也随之暗淡下去。
　　罗远慢慢地放开了双手，而狗妖就像是被铸成了有血有肉的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果然被感染了。”罗远喃喃自语着，指尖按住黑狗的脊背，顺着它的脊骨一寸寸往前推，然后再顺着颈骨向上划，最后落在它的头顶，拇指和食指虚空一捏，作出一个向外拖拽的姿势，竟从它的身体里硬生生拔出一团黑色的东西来。
　　那团东西落在他手里也不老实，一会拉长一会摊扁，像一团流体一样毫无规律地变换着形状。如果它有人类的形态，舒寸浓猜它现在一定是在阴暗地扭动。
　　罗远捏着魔气站起身，扬了扬手对在场众人示意。“扭动”的魔气边缘胡乱地向四面八方抽打着，几次险伶伶地擦过舒寸浓身边。岑述卿皱皱眉，下意识抬起手，把她往自己身后挡了挡。
　　“收起来，别让它乱动了。”岑述卿冷着声说。
　　“放心，碰不到你们，我有分寸。”罗远的语气胸有成竹，但还是听话地把那团魔气往后拽了拽，然后两指轻轻搓动——竟然就这样将张牙舞爪的魔气团成了一个小球。
　　君禅寂适时地从边上摸了只小瓶子出来递给他，罗远道了声谢接过，将小黑球扔进瓶子，屈起食指用指节在瓶塞上敲了两下，看着小瓶子被淡淡的金属光泽笼罩，然后将其收进胸前的衬衣口袋。
　　“这团魔气很小，应该是小狗不知道从哪沾来的，被它催化生出了妖骨。”罗远道。“得想办法弄清楚它从哪沾到了这东西——但狗应该不会说话吧，君处长？”
　　舒寸浓顺着他的话往铁笼子里看，发现黑狗好像已经从被定格的状态里脱出来了。没有了魔气的影响，它原先那种莫名其妙的攻击性和狂躁感正在慢慢褪去，也不再挣扎弄得锁链叮当乱响，只是默默地趴伏下去，两只前爪垫在狗头下面，尾巴没精打采地摇来摇去。
　　“废话，问我干什么。”那头君禅寂还在和罗远扯皮。“我看起来像是会读狗语吗。”
　　“不知道，但总得问问，毕竟你是能和......”
　　舒寸浓的注意力便又被这头的对话吸引过来，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
　　罗远却不再往下说了——他接收到君禅寂杀气腾腾的眼神，一耸肩，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示意自己闭嘴。“我再去看看那只猫，跟狗的情况应该差不多。”
　　......什么啊，话怎么还说一半。
　　越是不让人听的东西越是能勾起人的好奇。舒寸浓没能听见后面被掐掉的话头，反倒更好奇君禅寂“能”什么了。
　　可惜话头就是君禅寂本人掐掉的，自然不可能主动给她补全。她目送着罗远走到旁边关押猫妖的笼子前，又转而对岑述卿道：“狗不能说话，但有东西应该能说人话吧......你干什么呢？”
　　“......”
　　岑述卿没什么表情地把右手插进风衣口袋，舒寸浓这才发现，刚才岑处长把她往远离魔气的方向带了带，然后就一直没把那只手臂收回来。
　　所以在工地上那阵儿并不是岑述卿神志不清，而是她确确实实，对自己有一种不明原因的格外关注。
　　舒寸浓心情一时迷惑又复杂。
　　“能。”
　　岑述卿面上倒是一派淡然，好像刚才伸手挡在舒寸浓身前的不是她。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拔出瓶口的橡胶木塞，然后把它旋转一百八十度垂直朝下，像是从里面倒出了什么东西。
　　舒寸浓鼻翼动了动，又一次闻到了和狗妖对峙时掺杂在妖气里的那股陌生的气味，湿湿冷冷的，能猜出是属于鬼的气味。
　　岑述卿在空无一物的地面上下扫视了一番，然后才想起其他几个人看不见，于是包括罗远在内的三个人脚下都凭空探出一段细细长长的槐树枝条，在他们的额心各点一下。
　　舒寸浓能感觉到一阵淡淡的凉意顺着与槐树枝相贴的皮肤钻进她的眉心，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岑述卿的面前便多出了一个双目紧闭的青年鬼影。
　　她低头再看脚下，原本的花枝完成了它的使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上并未留下任何被树枝穿破的痕迹。
　　但不知为何，她眼睁睁地看着岑述卿用花枝给了她能够“见鬼”的全新视野，却并未感受到多少新奇，反倒有种“本应如此”的理所当然感，甚至一闪而过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怅然。
　　她眨眨眼睛，看看岑述卿，再看看岑述卿，一时间无法确定这种感受究竟是因为岑述卿，还是因为岑述卿的举动勾起了被她遗忘的记忆中其他与这一幕相似的部分。
　　“这个鬼......怎么感觉这么......透明？”君禅寂的声音自身侧想起，打断了舒寸浓的沉思。“我记得以前见过的鬼比他的身形‘实’一点。”
　　“他的灵体的确比正常的鬼魂要淡，可能是因为他原本也不应该滞留在阳世。”岑述卿说着，上前拨开青年的衬衫领口，将他颈侧的伤口原原本本地暴露出来。“看这里，也有魔气的残留，只是很少。”
　　舒寸浓也跟着走上去，想伸手扒一下，指尖却径直穿过青年的身体，抓了一把空气。
　　“这是.......被那条黑狗抓出来的吧。”她悻悻地收回手。
　　岑述卿又一次偏头看她——她其实有意要在弄清一切之前和舒寸浓保持适当的距离，可惜注意力并不随自己控制，总是忍不住分出一线系在身边的人身上。
　　就像现在，她看着舒寸浓微圆的杏眼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的一丝困惑，便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记忆里那副与她一般无二的眉眼，想起那双眼睛曾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会带着点无辜的意味对着她眨啊眨，笑起来时有一种十分灵动的漂亮。
　　她记得自己曾经亲吻过裴欣的眼睫，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嘴唇。小姑娘被她闹得有些发痒，忍不住向后仰头轻轻地笑，而她的手搭在对方后脑柔软的发丝上，拦住她躲避的动作拉回自己身前，然后给予一个更深的吻。
　　“是。”回忆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用曾经的蜜糖裹住寒凉的刀刃，在心上刺出一片麻木的疼。岑述卿近乎仓皇地将回忆驱逐出意识的海，喉咙微动，刚刚闭合的嘴唇又启出缝隙，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道：
　　“他死前执念太淡，是受了魔气的影响才没渡冥河，没有能把自己留在阳世的力量，已经快凝不出实体了，你们都是偏阳体，不靠外力碰不到。”
　　“哦......哦，这样。”舒寸浓点头示意明白。
　　岑述卿顿了顿，还是应了声嗯，没再多说什么，把精力又投放回面前的鬼魂身上。
　　青年的双目依然紧闭，她们连交谈带动作也没能让他醒过来。岑述卿收回给他整理领口的手，看着指尖黏附上的一缕浅淡的阴气，又看看另一头还在驱逐猫妖身上的魔气的罗远，没有立刻尝试唤醒他，而是从大衣里侧的口袋里抽出一卷卷轴似的东西。
　　“先看看他的平生。”
　　她说着，额间的花钿再度从若隐若现的浅红变作了艳丽的殷红，将大量的灵力汇聚在掌心，拢在卷轴上的五指一根根松开。
　　那巴掌大的卷轴周边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金光，被她的灵力托举着在空中浮起，在她的控制下飞向青年的头顶。
　　随后卷轴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竟自己徐徐展开，又向四面延展，从岑述卿巴掌的宽度慢慢展成了半人高的画卷，空无一物的纸面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滴入了一滴墨汁，水墨的纹路自中心漾开一圈圈水墨纹的涟漪，而后浮现出一段段无人讲述的溯回的往事。
　　平生卷，展平生。
　　她们正在看的，是面前的青年平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