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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要说起岻山来,大约绝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那是个什么地方”。

      这座山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毫无特点,一无美景名川,二没文明古迹,不高不矮的山头一眼望去不是裸露的山石就是稀稀落落的无名树,倘若真要给这儿牵强附会出一个优点来,翻来覆去也只能勉强用上清净二字。

      是清净,因为没被开发过,所以少有人至。山脚的镇子前些年脱贫摘帽,村人不用再跑上山去砍柴挖菜,于是放眼这整座山头,兽不吟鸟不鸣,也就一个破破烂烂的无名道观还算有点人气儿,在死一般的山里勉强能有些活着的意思。

      只是有跟没有也差不出多少来,道观一年到头接不上一两位香客,冷清得像是唱空城计的那座“空城”,但比城小,也比城穷,最后能沾上边的也就是“空”。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人活动,比如道观里不知道谁雇来的十年如一日的扫地老叟,比如偶尔进进出出闪现过一两次的衣着各异的年轻身影。再比如现在,轻车熟路地推开道观的门,如入无人之境的姑娘。

      姑娘明眸皓齿,圆杏眼柳叶眉,穿着件干净利落的酒红短打,身形清瘦而匀称,一头发丝简单利落地高高扎着,发尾微微打着卷儿,随着行动一晃一晃,细碎地扫在一截白皙的后颈上。

      舒寸浓抬脚迈过道观高高的门槛,却不停拜,而是径直绕过神台,俯身半跪在神台后的地面上,指尖摸索着探过两块凸起的小碎石块,一按一拨,然后扣住一道接缝使力一抬,将掩着的薄石板掀起来,露出底下望不到尽头的漆黑石阶。

      她撑着板子迈步下去,整个人没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石板随着她的下行再度合拢,被拨开的卡扣处咔哒轻响一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地底下没点灯,她却好像能看清四周的景象,每一步都迈得从容不迫。顺着石阶一路往下,再是一段平直的长长的甬道,鞋底跟地面磕碰着敲出一声声哒哒的脆响,在狭窄的空间里撞出了一声声空灵的回荡。

      直到走出一小段路,她腰间挂着的不起眼的木牌子忽然笼上了一层微光,那光只亮起一瞬,又悄无声息地熄了,只是原本漆黑得看不见尽头的甬道里却忽然显现出了前方的景象。

      眼前又出现了一段向上的台阶,暖黄的日光恰恰好洒落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明亮了来人的视野——舒寸浓知道,这是刚刚已经穿过了一道结界。

      结界之后,才是岻山真正不为人知的地方。

      她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出口就是一处嵌在半山腰上的不大不小的亭子,道观里那位“扫地老人”这会就坐在亭子里,手里拿了一只白瓷茶壶,色泽清透的茶汤顺着壶嘴被缓缓斟进了杯里,散发出丝缕被山风卷走了一半的浅淡茶香。

      “卢老。”舒寸浓轻车熟路地叫了他一声,拉开凳子坐到他对面。后者半抬起头,笑着应了一声,手里倒好的茶杯轻轻一推,把第一杯茶先给了她。

      “怎么想起在这泡茶了。”舒寸浓接过茶杯,啜了一口。她看起来同那老人差了许多年岁,坐在对面神态却十分自然,不像是后生对着长辈,更像是朋友一般的亲切。

      卢老给自己重新倒上一杯茶,捧在手里焐着。

      “我是闲人一个,又没什么事好干,突然想喝茶了,就来坐坐。”他并不端架子,听见问就笑着答。“你呢,要找的‘执念’,找着没有?”

      天头渐晚了,夕阳将落未落地半悬在天边,把漂浮着的云气烧成了一团一团镀着金的绯色,又合着灰蓝的天被一同盛进了清透的茶汤里,随着持盏人的手一晃一晃,荡漾着模糊一瞬又归于清晰。

      这是很美的火烧云。舒寸浓偏过头去,就着亭中开阔的视野静静望了一会,心也像是手中半满的茶盏,一半盛着欢喜,一半却载不满似的缺了一块,无端端的发空。

      “没有。”她顺着卢老的话说。“我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她是两年前被卢老带回现在身处的地方的。据老人说,当时寻到她只是误打误撞,不知怎么误入了岻山深处,在一处被枯枝落叶半掩住入口的山洞里发现了不知是昏是睡的她,探着她身上没有妖气,就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安置下来大半个月,才终于等到她的苏醒。

      她刚醒来的那一年里浑浑噩噩,前尘往事半点记不起来,只有身上挂了一块看着上了年头的铭牌,上面写了“舒寸浓”三个大字,能勉强让她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再后来记忆零零散散的复苏了些,也没想起什么关键的事,只是渐渐重拾了一身漂亮的本事,记得自己曾经应该是个“猎妖人”,再说别的依旧是一概不知。

      卢老凭着她这身本事和未醒时身上穿的那身古香古色的衣裳,认定她也许是一千来年前的人,只是不知道遭了什么变故,连身带魂一起沉睡在了鲜有人至的山里。

      因为这点倒不清楚的辈分,他们两个的关系一直都处在一个有些微妙的状态里。单看相貌来说是舒寸浓该管卢老叫一声前辈,但要较起真来还说不清楚舒寸浓是卢老多少辈的祖宗。倒腾来倒腾去,谁也说不明白谁,干脆结成了忘年交。

      卢老口中的“执念”是什么,其实连舒寸浓自己也弄不清。只是在半年前零零散散地想起一些不成片段的记忆之后,忽然就觉得自己想找到什么失落的东西。这半年来她绕着当年卢老发现她的地方周围一圈一圈的找,直到今天已经说不清把岻山翻了几个遍,关于那似是而非的执念却依旧没找出一点头绪。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么个执念,甚至连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个人还是件东西都摸不清。

      “找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一点头绪,你要找的事物八成不在岻山上了。”卢老说。“那你怎么想,还要不要继续找?”

      如果不在岻山上,那就在天下之大。凭她一个人来找,真比大海捞针也好不上几分了。

      舒寸浓垂下目光,静静看着白瓷杯里晃动着的茶水和倒影,一时没回答,在徐徐而过的山风里安静地出着神。

      卢老倾身过去,拎起石桌上的白瓷茶壶,又给她续上了半杯热茶。

      红日的一角在沉默中被吞进了远处的地平线下,接着日头下沉,夜幕上织,色泽浅淡的灰蒙蒙的蓝天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变得暗沉,树的枝叶在风的推搡下轻轻相撞,沙沙作响,像人乱去的心绪一样纷杂地吵着,营造出了一片喧闹的静谧。

      就这样过了良久,等到夕阳的大半个身子已经埋入了土壤,舒寸浓才动了动眼睫,而后轻声开口:

      “我还是想再找找。”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仅凭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直觉,她便觉得自己应该再找一找,虽然山高水长,天远海阔,但那种灵魂被生生挖去一块似的空落感始终悬在心上,催促着她再走一段,再找一找,哪怕是刻舟求剑,也得跳下河去捞上一捞。

      卢老看起来并不意外她给出的答案。他将杯子里半冷的茶饮尽了,润一润被山风吹干的喉舌。

      “那要不试试去山外找找。”他说。“既然是遗落于世的东西,那就入世找找看。岻山一共就这么大,山石花树,草鸟鱼虫,你把它翻个底朝天也就是那些东西,一直守着它,八成什么也找不到。”

      “......”

      舒寸浓抿了抿唇,指腹在白瓷杯的杯沿轻轻擦过,像是一种无声的踟蹰。

      “你之前说,我那身衣裳的样式,已经是千年以前的了。”她抬起眼睛看着卢老。“一千多年,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了,你觉得我还能找到什么吗。”

      “就算变得面目全非,世界也还是那个世界,我觉得只要你想找的东西存在过,就总会留下点痕迹的。”

      卢老搭在亭子边的手摸索着,按亮了悬在两人头顶的一盏暖黄色的小灯。

      舒寸浓知道那是盏电灯,现在的人们照明不再用火,这样东西代替了火烛,能把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去试试吧。你刚醒那年山上的孩子们也教了你不少东西,你知道现在的山下应该怎么活。”卢老依旧劝她。“我能在城市里帮你找个去处,就算实在找不到,大不了还能再回来。”

      舒寸浓又默了声。仰着头,抬起另一只手,虚虚拦在眼睛前,收拢五指,像是在隔空抓那灯里泄出来的光。

      暖黄的灯光铺开在她干净的眼底,她转了转眼睛,光色也随着在她眼中潋滟开来,两颗眼珠在光里像是两块上好的琉璃,干净又剔透,映着一颗忘却了风霜而在千年光阴后一尘不染的心。

      她在电灯的光里等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放下手,也放下茶杯,在杯底与石板磕碰的脆响里终于展颜,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来。

      “听你的。”她这样说着,右侧颊边随提起的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就当下山玩一圈了,反正我又不损失什么。”

      她说着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把白瓷杯推还给卢老,在对方含笑的应声里转身走下亭子。

      微弯的马尾发尖儿依旧在脚步里晃啊晃,她踏着最后一线裸露在外的日光往前走,脚步比起来时轻快了许多,踏着微黄的柔软的草叶吱吱的响,像是走出了一支属于夜晚的轻声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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