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米歇尔的审判》凤小仪

48、图鉴

　　林恩成为典狱长的摇钱树后，生活境况大为改善，从阴暗潮湿的半地下搬到了石楼高层。牢房洁净宽敞，里面有床、衣箱、桌椅。书桌上摆着一盏煤气灯和几本通俗小说，白页印着莫瑟夫的藏书章，是从典狱长处借来的。

　　辛巴先是细细检查了床褥、衣箱、墙砖、地面，最后才来到窗前。

　　打开窗户，不由一愣——栅栏明明白白地断了一根，歪在一边，其余部分仍稳固完好。因为这处断裂，铁栅露出三掌左右的空隙。

　　“碰巧断了吧。”金牙估摸着说，“这么小，成年人肯定钻不出去。”

　　辛巴低头看林恩的资料。

　　林恩·穆勒，三个月前因过失杀人入狱。此前在一家流动马戏团担任会计之职，某次争执间误杀马戏团的驯兽师，被判处终生苦役。

　　辛巴在“马戏团”几个字下面划着横线，头也不抬地问：“你看过马戏吗？”

　　金牙被问得莫名其妙。“小时候看过两回。”

　　“马戏团有一种杂技表演，叫柔身术。”辛巴说，“经过从小训练，演员的身体极为柔韧，可以将身体弯折成惊人的角度，甚至将关节从关节窝中脱出，收敛身体。表演时，或是将全身缩进一只小木箱，或是从头到脚穿过一个小小的圆环。”

　　“你是说，鸡仔会那种柔身术？”金牙直瞪眼，“你是说，他就是——？”

　　“只是存在这种可能罢了。如果林恩真的在马戏团接受过特技训练，有蜘蛛那样的身手也不足为怪。”

　　金牙一脸牙疼，难以接受向来柔弱卑下任人欺凌的小鸡仔“嘭”地一下变成了凶残恐怖的大蜘蛛。何况，这只小鸡仔还是个会下金蛋的！

　　他连连摇头。“太草率了，怎么能靠‘马戏团’定人家的嫌疑？而且上面明白写着呢，他在马戏团干的会计，又不是杂技演员。至于那个‘柔身术’，比起林恩，我看老卡迪夫更像个会的——他每天花两个小时扭曲身体，摆弄出各种诡异的姿势，练那个什么瑜伽。”

　　辛巴暗自叹息，他也希望不是林恩。

　　如金牙所说，单靠“马戏团”和一根断开的栅栏还不足以确定林恩的嫌疑。

　　他看向名单上最后一个嫌疑人：卡迪夫。

　　……

　　卡迪夫的牢房位于林恩正上方。与其说是牢房，不如称之为客房。铁门内是一间套房，包括了卧室、起居室，盥洗室，家具也一应俱全。

　　金牙向辛巴解释，只要犯人肯付费，不单可以向典狱长申请免除劳役，还可以入住条件更好的牢房。卡迪夫呢，恰好有的是钱。他甚至托人从岛外运来高档家具、装饰品，将牢房打点得舒舒服服。

　　令辛巴迷惑的是，有关卡迪夫的入狱原因，资料上只简单写了半行字：经济纠纷。可不管怎么看，卡迪夫都不像负债累累的模样。

　　他向金牙提问，后者也不知情，只嗤笑着说：“喔，关于入狱原因，一百个人去问卡迪夫，能得到两百个答案。实情么，也许只有典狱长大人隐约知道一些。”

　　辛巴只好暂且搁置这个疑团，检查起卡迪夫的牢房来。卧室和起居室各有一扇窗，他拉开曳地的亚麻窗帘，发现窗外压根没有栅栏。

　　金牙挠着下巴说：“哎，这两间本来是值班室，不是用来关犯人的。后来打通成套间，给卡迪夫住了。他按年付住宿费——可不少钱呢！据说，够在巴黎九区租一套三室两厅的漂亮公寓了。”

　　辛巴无言以对，细细搜查起各个房间来。

　　没搜到“蛛丝”、钩索和手套，倒是发现一抽屉丝绸手帕、一匣子“罗密欧与朱丽叶”牌雪茄，满柜子精美衣物、各位美妇人的肖像……盥洗室摆着十几种香波、发蜡之类的瓶瓶罐罐，最惹眼的，便是那几瓶写着“拿破仑之水”的高档古龙水。

　　金牙跟在辛巴后头翻翻拣拣，啧啧称奇，蛮不客气地抄起“拿破仑之水”，朝自己上上下下狂喷，皮革与麝香糅和的香氛在盥洗室弥散开来。

　　金牙抽了抽鼻子，不胜陶醉，扭头问辛巴：“来几下？”

　　辛巴不想理他，径自离开盥洗室，来到了会客厅的书架前。

　　书架前铺着厚厚的山羊毛地毯，摆着舒适的单人沙发和别致的圆形边几，边几上有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和漂亮的水晶酒杯，以及用于阅读的金色煤气灯。

　　卡迪夫的书足足占了一整面墙，种类五花八门，摆放也毫无章法。《社会契约论》挨着《艳后风流史》和《薄伽梵歌》，有方方正正的罗马史大部头，也有关于炼金术、梦境操控、黑魔法的古怪书册。

　　辛巴粗略扫过一遍，俯身端详起摆在书架底层的四只大箱子。那些箱子工艺精美，边角錾银，看起来用于保存珍贵之物。他挑起眉，看见每只箱子都上了锁。

　　“钥匙卡迪夫自个儿揣着，从不离身。”金牙带着一身不搭调的高雅香氛从盥洗室晃悠出来，瞅着这几只箱子，眼冒绿光，“据说，里头装着卡迪夫的家底，都是值钱得不得了的宝贝！”

　　辛巴不以为然——财物不好端端存进银行私库，何苦放在牢房里炫富？

　　有三只箱子装得满满当当，第四只也装了一半。晃动时，里面全无声响，装的不是零碎物件，大约是书册、木匣一类的物品，估计是情人们的书信和礼物……

　　他直起身子，多少有些失望——目前为止，四间牢房都没有发现任何关键线索。

　　纪尧姆有审判的动机；迪迪埃有蜘蛛的手段；卡迪夫与公爵夫人相熟，最可能与二十一年前之事有牵连；林恩……虽说他与这些都不沾边，柔身术也只是凭空猜测，可自从“林恩·穆勒”出现在嫌疑名单上，思虑便莫名难以开解。

　　正因为他太不像蜘蛛了，才最有可能就是蜘蛛。

　　沉思中，辛巴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书架……忽地一凝。

　　他缓缓伸手探向一本装帧优美的硬壳书，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深绿色书脊上烫金的书名与作者名。

　　《洛朗植物图鉴》，莱姆·洛朗、卡莉斯塔·洛朗合著。

　　……

　　两天前，雷恩市的一家小出版社里。

　　“《洛朗植物图鉴》？请您稍等，夫人……哦，找到了，清单上有的，我们是出版过这样一本书，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您想找这本书？恐怕不好办，毕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书，因为插图多，成本高昂，首印量很少，都给到了书商，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这样吧，我可以给您一份当地与我们合作二十多年的书商名单，您可以试着碰碰运气。”

　　出版社经理在纸上写下一份书店名单，笨拙地递过去，几乎不敢直视桌子对面那位神秘而美丽的女士。

　　她穿着简约的旅行裙装，难掩身姿优美，戴着一顶小礼帽，面纱从帽檐垂下来，遮至下颌。隔着面纱的孔隙，只能看到维纳斯雕塑般的面部轮廓，和一双翡翠般的眼睛。

　　女士接过名单，向经理颔首道谢。经理见她眼睛低垂，似乎有种无法言喻的深切悲伤。正当她走出出版社大门时，经理又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等等！女士。我刚刚想到，当年负责这本书的编辑也许有它的样本。那位编辑已经退休啦，不过他的住处离这儿不远。喏，这是他的名字和住址。呃，祝您好运，夫人。”

　　那位女士接过纸条，朝他一笑。“感谢您，好心的先生。”

　　直到她走远了，经理才从方才耀眼的笑容里回过神来，怀着莫名的快乐和惆怅，慢吞吞上楼去了。

　　“请问，巴普蒂斯特·拉莫特先生住在这儿吗？”

　　“哦，是的。您是……”

　　“冒昧叨扰。我来是为了寻访二十多年前，由拉莫特先生编辑出版的一本书。”

　　拉莫特太太将这位神秘的女士让进门，安顿在客厅，急匆匆去叫在花园里干活儿的老拉莫特。老拉莫特摘掉草帽、手套和围裙，叼着从不离口的大烟斗来到客厅，那位女士起身说明来意，自称阿丽尔，却未说明自己的姓氏。

　　“啊，《洛朗植物图鉴》！”提起书，老拉莫特眼睛发亮，“那是本好书哇，莱姆·洛朗和他的夫人卡莉斯塔·洛朗合著的，他们夫妇是我的老朋友哩。”

　　老拉莫特带着女士来到书房，这里到处都是书，地上、桌子上，架子上的书更是一直堆到了天花板。

　　“我得找找……哎，这本书有二十年没看着了，不知被塞到了哪个角落。”老拉莫特一边翻找，一边说：“莱姆博学多才，卡莉斯塔的植物画更是一绝。这书插图精美，造价昂贵，可是销量不愁，许多人都等着续作呢。可惜第二册还没完成，夫妇俩就去世了。为这个，我看见那本书就难受，索性把它塞进了角落。”

　　阿丽尔问道：“洛朗夫妇是因何离世的？”

　　老拉莫特叹了口气。“火灾。全家人都遭遇不幸，还有莱姆的书稿，卡莉斯塔的画作，他们的生命与心血全部付诸一炬，什么都没能留下。”

　　阿丽尔默然。

　　“啊，有了！”老拉莫特弓着身子，抽出一本深绿色的精装书，轻轻拂去灰尘，露出封皮上的烫金书名。

　　他将书递给阿丽尔，同时咬着烟斗打量对方：一位美丽的女士，举止优雅、沉稳，似乎身份非凡。“我还没问您，为什么要找这本书？一路打听到我这里来，花了不少力气吧。”

　　“如您所言，费了不少周折。”阿丽尔没有急着看书，先礼貌地回答道，“我在旧书商那里浪费了几天时间，又拜访了数家出版社，才从一位出版社经理那里得到您的信息。好心的先生，我不愿对您说谎，只能告诉您，对我而言，在这本书中藏着一个答案，一场判决”

　　老拉莫特不解：“判决？”在一本植物图鉴里？见对方不愿解释，他说：“好吧，不管怎样，您似乎很需要它。这样吧，只要您保证妥善保管，我就把这本书赠予您。”

　　阿丽尔摇头。“谢谢您，不过，给我些时间就足够了。”

　　老拉莫特便将她留在书房，自己回到客厅老神在在地喝茶。拉莫特夫人过意不去，将摆好茶杯和茶点的托盘塞给老拉莫特，非要他送进去不可。拉莫特认为这位神秘客人并不希望被打扰，又拗不过妻子，被再三催促后，只好起身端起托盘，磨磨蹭蹭地挨到门口。

　　只见阿丽尔坐在一把椅子上，掀起面纱，《洛朗植物图鉴》放在膝上，她弓着背，正无声痛哭。一个人竟然能那么安静地流出那么多泪水。

　　拉莫特愣了半晌，又悄悄退出来，只对着拉莫特夫人摇摇头。

　　不多时，阿丽尔出来告辞，面纱掩去了泪痕。

　　她走后，老夫妇来到书房。椅子上留下一枚翡翠戒指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不胜感激云云，恳求主人收下谢礼。两人赶到门外，那位神秘的女士已不见踪影。

　　拉莫特夫人端详着那枚戒指，为这份过于贵重的礼物而不安。“她一定是位身份高贵的夫人。”

　　老拉莫特则拿起那本书，慢慢翻找，在洒上泪滴的那一页停住，满心困惑：这就是她要找的答案和判决吗？

　　那一页的插图上绘着一株袅娜的斑点齿舌兰，白色花瓣之上的红色斑痕犹如泪痕。球状根茎旁长着几只不起眼的，菌柄纤长、颜色苍白的小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