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抗战 远征军】土匪窝的春天》刘火城

38、渡江与意外

　　西岸。
　　赵碌黎苏醒时，他感到眼前一片昏暗，小腿一抽一抽泛着疼，整个后背也酸疼，缓了好大功夫才清明过来。他揉揉眼，发现现在还是灰蒙蒙的天，而自己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他挣扎着想坐起身，胸口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了。
　　随后，一个更暖和的东西贴近了他的耳朵：“平湘，你醒啦？别动，有鬼子。”
　　赵碌黎马上不动弹了，过了好一阵，耳边的人才道：“好啦，走远了！”然后搂过他的身体，帮他翻了个身。
　　赵碌黎趴在地上，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李青石，你刚才为什么打我？”
　　李青石答非所问：“今天是第三天了，天快亮了，可以渡江了。平湘，你睡了两天，不难受吧？”
　　赵碌黎没理他，双手撑地挺起肩膀，手下却摸到了一层柔韧的东西，他垂眼一看，发现李青石的外衣正躺在自己身下，而李青石本人只穿了一件薄的透亮的单衣。
　　赵碌黎心生愧疚：“抱歉。”
　　李青石低声道：“没事，我们走到你说的浅滩了。鬼子找侦察兵的事有新情况，等过了江我再告诉你，你信我。”
　　赵碌黎环顾四周，这里还是丛林，不过能很清晰的听见滔天的水声，灵心大师、小蛇和王牧师在左边，韩江流带着高矮胖瘦四个孩子在右后方。大家看到赵碌黎以后微笑示意，赵碌黎安心了些：“信你。”
　　李青石露出一个小狗似的笑：“怎么选这一天走呢？”
　　赵碌黎道：“经过我的观察，鬼子巡逻是有周期的，今天是他们这队人巡逻的最后一天，他们会松懈。而且，今天还是城山的生日。”
　　李青石难以置信：“谁？城山？”
　　赵碌黎趴到他耳边：“城山英松，西岸高黎贡山脉一带最高长官，年纪很大才当上少佐，我们都叫他老少佐。他平时和蔼可亲，但他的副官真锅龙二大尉出手狠毒，所以士兵都听真锅的。真锅这人要面子、重形式，今天是城山少佐的生日，真锅肯定让人大办特办。”
　　李青石更惊讶了：“平湘，你怎么知道今天是城山的生日？”
　　赵碌黎故意道：“他自己告诉我的。”
　　李青石拉下脸：“别胡说。”
　　赵碌黎道：“没胡说，我们认识，他在战争前是动力技术员，我公司想聘他做工程师。他和我姐合过影，和我也互换过照片，我还给他送过几瓶红酒。”
　　李青石脸都绿了：“你都没给我照片，也没给我酒。”
　　赵碌黎马上说：“侦察兵那事给我说说，鬼子最后怎么了？村子怎么样了？”
　　李青石一下子瘪了：“没屠村，鬼子撤了。我就说有新情况嘛，过了江再告诉你。”
　　赵碌黎随口道：“是不是你找红脑壳帮忙了？”
　　李青石扭扭捏捏：“没有。”
　　赵碌黎也不管他，低着头爬到了河滩，开始找捆绳子的树。李青石不放心他，让韩江流跟在他身后。
　　韩江流：行，你就放心我是吧？
　　李青石：当然，你脑子小，谁能打中你啊？
　　韩江流只好跟在赵碌黎身后，赵碌黎凭着记忆摸过去，终于在一棵大树的树根处摸到了做了伪装的绳子。
　　赵碌黎松了口气，又爬回李青石身边：“鬼子多少人？多远？”
　　李青石往江边爬了爬，然后眯着眼睛看过去。鬼子正沿着树林边缘走着，他们大都矮小，刺刀提起来刀剑都过头，还不如他们中间的一个弯腰撅腚的村民长的高。
　　李青石仔细数了数：“五个鬼子，一个当地村民，他们可能也想渡江，让当地人给他们指路呢。他们之前是擦着我们过去的，没什么防备，现在已经离我们快三十米了。我说，你们侦察兵怎么也没个望远镜？”
　　赵碌黎：有望远镜，也有枪，还有地图。阴登山上弄坏了枪，烧了地图，埋了望远镜。”
　　李青石：还挺惊险啊。
　　赵碌黎：别说没用的，趁天没大亮，咱们快点渡江。真锅龙二爱杀回马枪，我怕他们走到头再回来，五个人咱们打不过。没准的事我们不做，大家准备一下，陈亮元先走，杨焕忠第二，常宏仁、谢之恒跟上，薛良最后走。
　　小瘦：啊，我第一个走，好的。
　　小胖：欸，你记住我们的名字了捏。
　　小蛇：我害怕呢。
　　赵碌黎：别怕，我在你后面。你要是怕了，就想想你跟灵心大师还有王牧师学过的字，把它们在心里写一写。
　　小矮：那完了，他认得字不多。
　　小高：嘘。
　　小蛇果然又害怕了：“王牧师，王牧师，我好害怕，你说句话吧，什么都行，念经、传道、超度，什么办法都行！只要能保佑我们活着——”
　　除了赵碌黎，所有人用他们肮脏的身上露出来的唯一干净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着看着王牧师。王牧师却沉默了，他以前经常把“如来佛祖”、“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耶稣基督”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可是现在他一句都说不出。他摸着自己手腕上、脖子上十来串不同宗教的“圣物”，第一次艰难的摇了摇头。
　　“那我们念什么啊？”小蛇哭了，他是最信任牧师的：“你说，咱们是不是真的被抛弃了？”
　　“没有被抛弃。”牧师说：“你按照林先生说的，害怕了就写字，来，就写你最熟悉的。”
　　他扒拉开地上的树叶，用指头在湿润的泥土上写着：“怒江。”
　　小蛇跟着写：“怒江。”
　　“中国。”
　　“中国。”
　　小蛇破涕为笑，他趴在牧师耳边说，原来中国两个字是这样写的，长的可真好看，比世上任何一个名字都好看。
　　王牧师也笑，等你过了江，天南海北，偌大个中国随你去。你不是想去东北吗？去啊。等你读好了书，美国、英国也是可以去的。
　　韩江流一听“东北”就心痒难耐：“我说少爷，咱们都跟你到这儿了，不能搭个顺风车？我想回老家了。”
　　李青石瞪他，心说你别这时候胡说呀，咱等他们走了，自己偷偷顺着绳子过去不行吗？他一把拧住韩江流的屁股：“屁，咱们当然是要打掩护啦。”
　　赵碌黎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小矮盯着远处的鬼子：“非要等他们走远了再渡江，咱们真的不打鬼子吗？”
　　灵心大师道：“三个鬼子丁字形站开，能轻松对付六七个中国兵。白刃战和枪战，他们都比咱们厉害。欸，咱们还有时间，我给你再好好讲讲……”
　　鬼子走的很慢，等待是漫长又磨人的。灵心大师像是安抚大家的情绪，又像是告别，讲了很多自己的战场经验，有些讲过了，他还要再说一遍。
　　李青石心想他可真贴心，自己第一次打仗就意识到了，要不是灵心大师传授“秘籍”，他也要早早的死掉。
　　战争是残酷的，第一次打仗，新兵被打懵，死掉人大概十中有五，剩下的成了有经验的兵。三场仗以后，有经验的兵就成了老兵。
　　战场太惨烈了。李青石记得，战争进行的最残酷时，自己和兄弟们所在的炊事班也要参与战事。但士兵们的训练并不完善，大家的经验也不足，为此牺牲了很多人。
　　很多人不知道，占领一个区域后应当立刻防备日军的迫击炮反扑。
　　很多人不知道，中弹的鬼子不会马上倒下，他们会像恶鬼一样拼死冲上来最后一搏。
　　很多人不知道，中近距离快枪命中极为重要，因为一般要两次命中才能消灭一个鬼子。士兵们根本来不及瞄准，只能凭感觉补枪，避免与鬼子进入近身缠斗。
　　而近身战，中国兵远远不是鬼子的对手。
　　李青石和那些称得上是兵油子的老兵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迅速了解了日军的攻击规律，得以保护住了自己的兄弟。
　　有一次，李青石所在的连队连长牺牲，他从炊事班长被就地提升为连长。然而他没有上任，而是马不停蹄的赶往下一个部队，因为他听说那里有人行为举止很像林平湘。
　　在下一个部队中，他的连队又打光了。由于何月升和张小松的枪法准，他和韩江流的枪法快，四人配合能在阵地上打出一小片安全区，他们坚持到了后续增援部队。后来他才知道，他的连队打光了，仅剩他们四个人。
　　于是，炊事班班长李青石和他仅存的战友们，用连队的锅煮了最后一次饭，吃了，然后去往下一个战场。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战争持续了十年。何月升说，亚历山大大帝在二十二岁时进行了十年的万里东征，那时他们少年轻狂，意气风发，扬言说要征服到世界的尽头。后来，远征军们在第十年受不住了，据说他们毒死了亚历山大身为将军的爱人，逼迫君王停止了东征。
　　李青石听到这个故事时，刚好听到张大帅被炸死的消息，他趾高气昂的说要打仗十年二十年也要打，可战争真的持续十年的时候，他受不了。
　　他想，如果自己是亚历山大，自己没发阻止战士们毒死心爱的将军，只能喝下那杯毒酒，然后哭着说对不起，仿佛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
　　……

　　灵心大师的声音停住了，李青石也从回忆转移到现实，他探出头看了一眼，发现鬼子已经走到离他们四十米的位置了，赵碌黎观察后决定出发。
　　王牧师犹豫道：“要不要再等等？你看东岸还没动静呢，当兵的还没起床呢。”
　　赵碌黎道：“我说今天接应，就是指今天一早接应，过了半夜十二点就算今天。林溪知道我的意思，他要是能来一定会来，来不了就是来不了，也不用等。”
　　他努力挺起背，双手抱拳：“诸位的救命之恩，我记住了，可惜今生无以为报。只能日后多杀几个鬼子，多护几个百姓。下辈子见了诸位，一定偿还。”说着看向灵心大师：“大师，就此别过。”
　　灵心大师冲他微笑，也没有说些挽留对方的话，赵碌黎心想这人比以前聪明多了，只要不涉及立场问题，大家都是朋友。
　　李青石忽然握住他的手晃了晃：“平湘你又这样，别说什么下辈子，这辈子你好好的就成啦。以后你小心些，遇到事别急别置气，慢慢来。”
　　赵碌黎把他拨开：“弄得我和小孩子似的，什么慢慢来？行了，我走了。”
　　李青石摸摸他的脑袋，将腰间的一把破手枪放在赵碌黎手里，赵碌黎端起枪，韩江流、王牧师和灵心大师也端起枪。
　　赵碌黎道：“孩子们先走，四肢尽量别离开地，别急，你们不用管我们，不要回头，向前走，只管过江。”又对李青石道：“我盯左边两个，尽量别开枪，鬼子发现了再开枪。”
　　李青石把韩江流的枪抢了过去：“我枪法好，我盯最右边一个。”
　　韩江流一把抢过王牧师的破枪：“我枪法也好，中间。”
　　灵心大师道：“阿弥陀佛，贫僧选落单那个。”
　　王牧师没了枪，只好道：“行吧，我给你们祷告。”
　　孩子们在脑袋上抹了泥，依次趴着沿着绳子往江岸挪动。小瘦很聪明，小蜥蜴似的，四肢贴地动的极快，不一会儿就爬进了水里。小胖麻烦点，爬的慢些，不过好在成功溜进水里。小矮爬到时候急了些，差点惊动鬼子，好在鬼子都被那个弯腰塌背的村民吸引了注意力。轮到小高了，小高手忙脚乱的出发，赵碌黎担心小高，却又注意到身边吓得六神无主的小蛇。
　　小蛇胆子最小，他哆哆嗦嗦的学着王牧师祷告，手指还在泥地上写字。赵碌黎轻声对小蛇道：“你跟在哥哥们后面，别怕，我保护你。”
　　小蛇点点头，攥紧了拳头，努力贴着地向前爬去，最前面的小瘦已经看不见脑袋了，小矮也已经下了水。小蛇不敢看日本人，闭着眼只管爬，说来也幸运，他爬的非常流畅，不一会儿就到了水边。
　　王牧师见孩子们都顺利进了水，低声提醒赵碌黎：“先生，孩子们都过去了，就差你了。”
　　赵碌黎扫了一眼江边，就见小蛇正像条蛇似的往水里钻，心里略微松快了些：“好，我过——”
　　这个“去”字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白光与烟雾一起炸开。一瞬间，远处的鬼子被炸散，哇哇乱叫着躲进树丛。水里的孩子们被吓得一哆嗦，四溅的水花恰好被一个靠江的鬼子看见，鬼子百忙之中举枪对准了江岸——
　　赵碌黎想都不想就开了枪，“啪啪”两声过后，举枪的鬼子倒下了。与此同时，李青石、韩江流和灵心大师也开了枪，马上又有一个个鬼子倒下。剩余的鬼子迅速隐蔽，并朝发声处射击，幸亏炮声干扰了他们的听觉，一时间枪声四起，倒没有几发飞向浅滩。
　　“姓林的怎么这时候开炮？这不找死吗？”李青石忍不住破口大骂：“王八羔子的！他是故意的！让你们当枪靶子！”
　　又是几发炮弹，最近的一发甚至落到了众人面前，爆裂的碎屑划破了韩江流的脸。韩江流忍不住也骂了出来：“妈了个巴子！这是故意的！”
　　赵碌黎咬着牙又打了几枪，又有一个鬼子倒下了，剩下的躲起来不再冒头。
　　李青石突然道：“鬼子的枪声近了，他们发现我们了。”
　　“早就知道了。”王牧师捂着脑袋道：“刚才贴头皮飞过去一个！”
　　灵心大师沉声道：“你们撤，我来掩护。”
　　韩江流急眼了：“去哪里？能跑掉吗？”
　　“听我的！”赵碌黎大声道：“下一轮炮就渡江！跟着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