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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陵水县的樊楼下,是一处四通八达的地下沟渠,经年里无数罪恶滋生蔓长,乌烟瘴气。久不见晴空,只有阴湿、骚闷的空气流动。
      这里的妇女业已心如槁木,心中残剩的希冀被毫无作为的官府、流连其身的纨绔公子抽丝剥茧般地剥尽。

      久处暗室中的人,挣扎久了之后,也没有力气向往阳光了。

      野鼠都知晓生存之道:要避开这些女人,因为她们身上有鼠类都不愿靠近的哀痛与酸臭。她们的床褥无处换洗,渐而久之地成了浅褐色。她们的住处,更没什么有营养的食物够它们大快朵颐的。
      她们自己都饥肠辘辘,保不齐哪日就捉鼠充饥了。

      樊楼的一处宽松雅阁里,坐着一群锦袍加身的官宦子弟,指腹上却都有久持箭矢而磨出的粗粝薄茧。
      他们的面容不似寻常子弟:要么温吞秀气,要么傲慢自矜,而是韧劲中有一丝狠色。
      他们刻意如此装扮,让自己隐蔽在密如海的人群之中。
      青禾亦在这几位乔装子弟里。

      “四日后的三更,是夜市关闭的时候,到时候街上就没什么人了。咱们等三炷香的时间之后行动,分散开,从四个入口进去。按照齐王殿下的吩咐,控制住里面的贼商,让妇孺儿童先逃走,把准备好的金银分给她们,最后再连奸人带暗渠一起炸毁。”

      “切记,不要暴露身份。没有人能一直无往不利,行动要格外小心。如果期间有奸商试图逃窜反抗——杀之。对待妇孺万不可粗鲁,都听懂了?”

      ……
      与此同时。
      另一边的北国。

      月辉临照在一池碧水间,李沉照静坐在一边的假石上,看着水映其容。
      她的脸被水上的月光照得半透明,在水里看得很不真切。
      忽而,池中又映出一张脸:淡寡且没有情绪。
      他走路还是没有声响。就连在这么静谧的夜间,也没有一点动静。

      李沉照看着水中的面容,轻声唤他:“齐王殿下。”

      齐王反剪其手,长身岿然而立,任风吹动衣袍,在风中翩翩飘扬。
      他是因为听说她在这儿等他而来。

      “寻我有事?”

      李沉照的口齿突然僵住了。

      她还未想清楚怎么开口。
      前几日她一口咬定没有看信,齐王似乎也信了;如今又亲口推翻,是否会让他觉得她不守信、满嘴谎话?而她更没有筹码作为交换,去要求齐王施救暗樊楼中的妇女儿童。
      那又不是他的子民。
      除了要挟,她别无他法。可她一旦张口,她在他那儿的形象便会瞬间如被泥石流冲推一样,彻底坍塌吧?

      往后在王府的岁月要如何度过?举目无亲,信任危机……只用他一道口令,王府的人都可以肆意将她看轻看扁。
      可是不张口,又有违她的本心。

      “他们写给你的信,我看到了。”她的视线从水中撤退,也在水中聚好了锋芒,迎上齐王那双冷锋似的眼,重复那张信中所写,“毁坏暗樊楼,财帛可取。”

      齐王眼里丝毫波澜不起,好像在听她谈起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卑琐之事。

      她继续说道:“我只有一个条件。殿下倘若答应我,我便不向大歧报信。”

      齐王冷冷一笑,近乎讽蔑的口气:“哦,想是我记错了——王妃那日说的应是:没、看、过?”
      “是么?我的王妃娘娘?”

      李沉照在心中暗吸一口气,追击:“殿下要炸毁暗樊楼,切断陵水县的地下集金矿脉,拿取财帛,我没意见。但里面的妇女儿童没有过错,他们是无辜的——”
      她不自觉地口气带上哀怨:“能不能,恳请殿下放过她们?”

      风劲疾地穿过树林。

      “倘若我不呢?”

      李沉照像是用尽孤勇,才能讲出这段如箭刺一般的话:“那我就去信与大歧,告知他们你的动机和打算。”
      “我知道我在这儿什么都没有,但我就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不怕。”

      李沉照觉得自己像是濒死的猎物,硬生生地还要撞在他的弓箭上。可如若不生猛地硬撞,又怎么让这支弓箭掉落,保证它不再射向别人,伤害别人?

      蓝尾鱼在水中跳起,细小的水纹荡开,惊起一簇小状的水花。李沉照在这趟动静里随声眨眼,就像盯梢的士兵有一瞬间的不注意,便错过了齐王在对视中闪过的、转瞬即逝的亮。

      “李沉照,”他屈蹲下来,掐捻住她鬓边的一朵玉兰,把玩在手,像是很有耐心,“我大概没有告诉过你。”

      花瓣轻易可摧,几下便落了数瓣。

      “我此生最是厌恶要挟之术。”他将花瓣残缺了大半的花重置她发间,闲抬眼皮,似是看赏,“倘若你先前不清楚也不要紧。现在我要你记住,不能越雷池一步,明白么?”

      “至于通风报信,”他起身背离,口吻闲常,“王妃尽请自便。”

      他早就做过万全的打算,齐王府是他的地界,如若他不想有一只雁鸟飞出,那么外界就看不见哪怕一片来自齐王府的羽毛。

      他也从未想过让那些妇孺成为权力斗争下的弃子,只有无能之人,会用尽百般手段,让本就处于劣势下风的人群罹难,为其所谓的宏图大业牺牲自己。

      因为十七年前的冬天,极寒极冷。边疆之地,寸草不生。
      那天的月光,很不近人情。

      一间军用帐篷里,铜盆递进又递出,最后那只木桶里的水所剩无几了,也就没有人再往帐篷里送水,里间的铜锈和血腥味交织混杂。

      她就躺在一张破烂草席上,草席下是冰冷的地面。身下疼痛万分,肋骨同裂般的撕扯之痛渗入每处肌肤,好像一寸、又一寸地往骨头中凿入钉子。

      有人捂住她的嘴,按死她的上下唇瓣,遏制她发声。

      她在如遭天雷万道劈身的痛苦中,还要竭力留住一尾清醒的知觉——她知道自己不能发出一句声响,如若让夜间休息的士兵听见,她的命就没了。

      她不是军营的慰劳女,只是在饥荒中逃难的乡绅女。她藏匿在树林之中,却看见了这支尽是女子的行列在朝某个方向走去。

      她以为跟上他们,就能解决温饱,不用挨饿受冻、以草为枕。
      谁料最后羊入虎穴,以身献祭。

      她产后的第五天,夜深人静,看守在她身边的一二士兵有些耐不住了:凭什么他们被派遣在这看守,其他人天天大鱼大肉,黄酒畅饮?于是趁着她闭眼的时候,两人一同出了帐篷找酒。
      她没有睡下,而是格外清醒。

      士兵走出帐篷后,她睁开眼,望着襁褓中熟睡的面孔——

      好清秀的一张脸,睡态都那么安然恬静。没有成熟完全的人,才不会知道世间险恶,才能日夜好梦,笑口常开。
      她想:降生在这,成了日后的国君和‘慰劳女’的孩子,你又能这样笑多久呢?

      她的上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做了个决定——抱起襁褓、月夜出逃。
      跑吧,一去不复返。
      这一决定,像是用尽了她毕生的气力。

      她刚走到帐篷前,帐篷忽然被掀起,却不是由她所掀。
      一阵凛风攻进她尚未痊愈的身体里。

      来不及惊讶、来不及逃窜,甚至来不及眨眼。一把在雪中封冻的剑柄出鞘,横抵在她脖上。
      他的话语比剑薄凉:

      “要么你死,要么你们一起死。“

      她先是呆滞,看清来人后,声泪俱下,双腿都在虚弱地打颤。
      “霖王殿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求求你、求求你把孩子留给我,让我带他走。”

      “你若是死了,他还能活着。”剑在她粗糙的肌肤纹理上游走,“我如今到了登上国君之位的关键时候,倘若有人知道我让一个慰劳女在军营里生下了孩子,拿此事来攻歼我,就此丢失王位——让你们母子俩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你想清楚了,这不是要挟,是本王在让你做选择——嗯?”

      她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睛。却又遽然睁开,用温柔的目光,盯紧这个孩子,像是想和他用眼神做最后的交流。可是孩子睡得太沉,紧闭着眼睛。

      齐王的父亲,旧年的霖王殿下,满意地露出一笑,剑刃不再四处游走,而是横亘在一条仍在活跃的筋脉上。

      血流得无声,她去得也没有声息。

      此时明夫人就在霖王身侧——大将军的嫡妹,随行军营,又替霖王挡了一箭。

      在她快要倒下,手中的襁褓也要失落在地的时候,明夫人霎时伸手捧接过襁褓,揭开那层粗糙的布料,依稀有温热的呼吸扑来。

      霖王收剑回鞘:“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而非一介慰劳贱身女所生。”

      明夫人看着熟睡中的孩子,呼吸声轻浅,好像酣然入梦,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她倒地的时候,霖王正好看见她眼下的一颗泪痣,视线上移,由此瞧清她怒目圆睁,不甘又愤懑的死容。

      齐王的眼睑之下,也有这样一颗泪痣。每当齐王冷然地抬头,和他说话时,他总会想起军营里的那张遗容:多么不甘、多么地怨恨难消?

      他和他的母亲一样,让过去的霖王、当今的北国国君厌恶至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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