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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金缕曲 ...

  •   是夜。

      夜深人静,只有一轮昏暗的毛月亮挂在天上,路边倒卧着冻死的猫,看不出颜色的毛杂乱的支棱着,在深冬的寒风里乱糟糟地被吹动。

      即使是在苏州这座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城,也会有这样没有被福泽到的可怜生命,默默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这一批货准备好了吗?”

      不起眼的小巷子传来压低声音的交谈,稍不留神就会消散在寒风之中。

      “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就走山后面那条路线,别惊动了鹰犬。”

      “那就好。”

      “嘶——这鬼天气还真冷啊!真搞不懂,我们明面上都是正经的布料商队,进出城门的通关文凭也是真的,藏盐的手法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那帮鹰犬绝对想不到的,怎么突然就沦落到要在夜里走小路出城了?”

      “上面这么安排的,我们只需要照做就行了!”

      “……”

      “好吧,好吧,我确实听到了一点风声,但你别跟别人讲啊。”说话的人跺了跺冻木的脚,裹紧身上的棉袄,哈出一团团白气。

      “我懂,就算我跟别人讲了,我也不会说是从你这里听来的。”

      “你小子!……据说那个盐税司的狗头子为了个女人和大当家的杠上了,最近恨不得找机会咬死他,由不得下面做事的人不小心啊。”

      “就为了个女人?那女人莫不是天仙不成?”

      “嘘,小声点!别被别人听见了……”

      就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间,最后一捆被作为货物的麻布也被抬上了马车。

      一人挥动马鞭,马匹吃痛,带着身后满满当当的货物走出了小巷子。为了低调行事,他们甚至没有点灯,就凭借着稀薄的月光朝着官府守备最薄弱的后山的方向摸去。

      山下人迹罕至的小路旁。

      “他们来了。”原本倚着树的戚柳突然直起身,“都醒醒神。”

      周围几个手下听见大当家的发话,都从迷糊中强打起精神,有的人还捞起地上的新雪扑在脸上。

      吕叔侧耳倾听,果然听见远远传来马车碾过结着薄冰的道路时发出的脆响。

      “果然还是大当家的警惕心最高,不服不行啊。”他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我一个人能成什么事,要不是吕叔和大家伙的一直帮持我,盐帮也走不到今天。”戚柳十分谦逊地把这份荣誉转手让了出去,一点也不居功。

      “唉,要是金龙那小子能学到大当家五分,不,只要三分,我做梦都能笑醒了。”吕叔又想起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吕金龙的“美名”远扬,马上就有胆子大的手下笑着和二当家开玩笑道:“吕公子最近又闹什么风流韵事啦?”

      “那倒没有,自从这次回家后,兴许是被我打怕了,他倒是老实了不少。这几天甚至不用人催,自己一大早就出门去学堂了,可惜文章还是读的一窍不通,依我看,就是白坐在那里浪费时间罢了!”

      “慢慢来吧,儿女就是做父母前生欠下的债,这也算是好的开始嘛。”有同样做了父亲的手下劝慰道。

      “什么时候他们这些小辈成长起来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就能彻底放松了,到时候我就买根鱼竿,天天去太湖边上钓鱼去。”

      “二当家,以您老的钓鱼技术,去了太湖怕不是也只会白白浪费打窝的钱……”

      眼看要等的马车已经出现在山路的尽头,众人纷纷松了口气,不再扯闲话。

      今夜,是盐帮定下的交接货物的日子。城内的帮众负责把新产出的一批盐运送出城,戚柳则带着人在城外接应。为了避免和邢林产生不必要的纠缠,甚至特意把时间定在了夤夜。

      两边的人马见了面,看到戚柳那张熟悉的脸,送货的手下明显松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讲话,却听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破空的呼啸。

      那一瞬间吕叔脸色大变,飞身过去将戚柳扑倒在地上,同时大声喊道:“敌袭——!”

      这声呐喊好像一个信号一样,随着那支射空的箭钉在马车的正前方,受惊的马匹高高地扬起前蹄,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山里忽然亮起无数的火把,影影绰绰,把戚柳一行人包围在中间。

      “该死,官府的人怎么会在这里!肯定是有叛徒走漏了风声!”吕叔目眦欲裂,打量着今夜随他们出来的手下,被他那阴冷视线扫视到的人都忍不住汗毛倒竖。

      “先别自乱阵脚,我们顶多就是被抓到在深夜交易而已。”即使刚刚差点死在箭下,戚柳仍然保持着镇定,还有余裕安慰吕叔。

      两人有些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警惕着周围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估算着官府那边的人数。

      吕叔的手搭上了背后一刃弧形朴刀的刀柄,心里越来越沉——对面官府几乎是倾巢出动,以他们这边的小猫六七只,很难突围出去。

      “啊呀呀,瞧瞧这是谁,这不是戚大当家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人群分开一条路,邢林不急不慢地越众而出,五官在火把的照耀下有些扭曲,“这可真是抓到了一条大鱼,不枉我大晚上的在这里陪你们过家家。”

      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人憎鬼厌的烂牙。

      “邢大人。”戚柳紧紧盯着他,“我们只是在进行正常的买卖而已,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正常的买卖可不需要特意放在晚上,也不会大冬天的跑到山里面来。”邢林一声令下,“给我搜!”

      在他身后等待多时的官兵纷纷如饿狼般扑向马车,把上面的货物扯到地上,举着火把仔细翻检着。

      “报告大人,马车上只是一些麻布,没有其他可疑的东西。”有人大声汇报道。

      戚柳和吕叔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戚柳上前一步,“现在可以证明我们的清白了吧,邢大人?我们只是赶着做生意,才会把交易的时间定在夜晚,虽然是少见了一些,但也不至于犯法吧?”

      “可恶,又扑了个空……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邢林表情突然一变,笑眯眯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两个官兵扛着一个棉布包着的大包裹走了出来。他们将包裹放在地上,解开一层层用于保温的棉布,露出里面厚实的木桶,揭开木桶盖子,一大团白雾立刻从桶内涌了出来。

      在看到桶内装着热水的一瞬间,吕叔就知道对面肯定不会放他们活着离开这里了,果断撕下最后一层脸皮,将沉甸甸的朴刀抽鞘而出,紧紧握在手里,把戚柳护在身后,同时对周围的手下沉声吩咐道:“一会儿打起来了,优先掩护大当家离开!”

      戚柳看着那桶热水,深吸一口气,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边的表演还在继续,只见官兵从地上捡起一块麻布,浸在热水桶中,使劲搅拌了一会儿,直到桶内的水变得浑浊起来。

      官兵用手掬了一捧浑水,用舌尖尝了尝,脸上的五官顿时皱缩成一团,脱口道:“好咸!他们果然是用这个方法在偷运食盐!这下终于抓到盐帮的现行了!”

      “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戚大当家?”看着这一幕,邢林露出满意的神色。

      戚柳闭了闭眼睛,明白大势已去。

      盐帮瞒天过海的手法说隐秘确实很隐秘,说简单也很简单,毫无操作难度,主要是利用了灯下黑——他们先用热水化开食盐,再将吸水性最好的麻布浸在浓盐水里,吸饱水后拿出来晾干,抖掉外面析出来的多余的盐粒子,就得到了看上去和寻常麻布并无二致的特殊麻布,夹杂在正常的布料里一起运送。等到了目的地后,再用热水把这些特殊麻布清洗一遍,将洗出来的水晒干,就又得到了白花花的盐。

      盐税司的人知道戚柳的布商人这个身份是假的,他们会怀疑戚柳把盐藏在了车轴里,藏在了马蹄里,甚至怀疑是用油布包好后藏在了人的身体里,却不会对他用来“掩人耳目”的那些便宜麻布起疑心。

      凭着这个秘密,盐帮才能多次在盐税司的严密监视下把食盐运送到全国各地,这个秘密也是盐帮的立身之本。

      现在这个秘密不再是秘密了,戚柳心里明白,就算他今夜侥幸逃脱,没有横死当场,盐帮也将分崩离析,陷入人人喊打的落水狗的境地。

      “放箭!”邢林没心情再等下去,直接下达命令。

      “掩护大当家的!”吕叔声嘶力竭地喊道,同时抡圆了朴刀,将瞄准戚柳而来的数支箭打了出去,自己后背上却中了一箭!

      “你不是说会留我父亲一命的吗!”官府那一方的人群中,有个鬼鬼祟祟的人顿时急了,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有眼尖的帮众看到了他,惊讶道:“那不是吕公子吗?怎么跟邢林站在一起?”

      “金龙?!”吕叔百忙之中回头一看,见真是自己的儿子,立刻心急如焚:“你怎么在这里?是被官府的抓来了吗?别怕,爹这就来救你!”

      吕金龙见他爹认出了自己,顿时面无人色,想往人群里缩。可邢林哪有那么好心?他巴不得多看一场父子相认的好戏,一个眼神就让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把吕金龙架住了,逼迫他和盐帮的人面对面对质,堵死了他所有逃避的可能。

      “谁救谁还说不好呢。”邢林微笑着道:“这位小吕公子高风亮节,不想和违法乱纪的狂徒同流合污,已经大义灭亲投靠了官府,看在他如此识大体的份上,我答应可以留他父亲一命,现在放下朴刀走过来我可以考虑判你一个终身监禁,但若是二当家你自己找死的话,这份承诺就做不得数了,如何啊?”

      吕叔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亲儿子,他黄昏离开家的时候,对方还好好地待在家里,谁想到父子再见面时会是这幅场景?

      看见吕金龙此时此刻那幅心虚躲闪的样子,吕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官府的人能这么巧合的包抄这里,肯定是吕金龙带的路,包括盐帮运盐的手段,肯定也是吕金龙透露出去的,作为盐帮二当家唯一的儿子,只要他有心打听,这些秘密在他面前都不是秘密!

      知道自己的儿子荒唐,但万万没想到他能荒唐至此,吕叔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是你?是你!哈哈哈,叛徒居然是我吕桥的儿子!你睁大眼睛看看,这里哪个叔伯弟兄没在你小时候抱过你?给过你糖吃?你闯祸了,哪次不是他们拦着我别把你打死?吕金龙!邢林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做这个无兄无父无师无友的畜生!”

      吕金龙打了个寒颤,但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逻辑自洽的理由,“我也不想这样,都是他们逼我的……我也是受害者!再说了,这种掉脑袋的买卖本来就做不长久,官府势力强大,我们怎么和官府抵抗呢?我这是帮父亲你找到了一条金盆洗手的退路啊,至少你我父子二人的命能保住了!”

      “住嘴!这种苟且来的狗命我才不稀罕!”吕叔轻蔑道。

      “先别管吕金龙了,今晚我们带的人不多,已经快撑不住了,准备突围吧。”戚柳冷冷地看了一眼人群当中的吕金龙,擦了一把唇边溢出的鲜血。

      “噫……噫!”刚刚被自己父亲斥责也没破防的吕金龙被戚柳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立刻如沾到盐的鼻涕虫一般蜷曲起来。

      能把一个并不合法的生意做到遍布全国,除了菩萨低眉,自然也要有金刚怒目。

      吕金龙之前接触到的只有戚柳温文尔雅的那一面,甚至对自己父亲三句不离把戚柳当做榜样鞭策他学习的行为十分不屑,觉得自己如果坐在那个位置也不一定就比戚柳干的差,但今晚对方简简单单的一眼,已经抽走了他全身的骨头,让他只想缩进地里,再生不起半点反抗之心。

      周围的官兵放了两轮冷箭以后,就提着刀攻了上来,显然早有准备,对今夜的目标势在必得。

      盐帮的人虽然各个武功不俗,但寡不敌众,还能站起来的只剩两三人了,就连戚柳也挂了彩,左边的腹部不断溢出鲜血,浸透了衣物,露出里面翻卷的皮肉来。

      “东南方向的人最少,一会儿我开道,你们赶紧护着大当家从那边出去!好在现在是深夜,只要逃进了山里,就能摆脱官府的追兵了。”吕叔迅速找出了突破点,“出去以后不要回头,骑上马直接跑!我来断后。”

      这种情况下,断后基本上就是送死,戚柳皱起眉头,“吕叔……”

      “你吕叔还宝刀未老呢,当年能带着你突破重围,这次也一定行的!”

      戚柳狠狠握紧拳头。

      看出他的犹豫,吕叔对这个曾经只会趴在马背上哭泣的少年挤出一个不甚熟练的笑容,脸上横生的皱纹都挤作一团,“听话,你们先走,我之后找机会赶上。”

      十多年前那个冬夜的晚上,吕桥也是像这样带着一帮临时凑起来的人马,从官兵手中救走了他和他的母亲。

      那时候他还太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为了不拖累他,选择了跳马自尽。他哭喊着也想随母亲跳下去,却被吕叔拦腰抱住,死死摁在马背上。

      那时候吕叔在他耳边反复念叨的,好像就是这两个字:“听话”。

      十多年过去了,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足以保护重要的人了,却为何又要面对这个熟悉的场景?

      吕叔以不要命的打法冲了上去,还真将东南方向的包围撕开一角,头也不回地吼道:“快走!再不走就谁都走不了了!”

      没想到瓮中捉鳖也能被对面逃掉,邢林也同样吼道:“快围上去!别让他们跑了!”

      戚柳捂着腹部的伤口,在两三个同样受伤不轻的手下的簇拥下,从露出的缺口冲了出去,手下抢来了一匹马,戚柳翻身上马,仓促间回过头,只看见吕桥身中数箭,最后向他露出一个慈爱笑容的样子,然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就被重新合拢的官兵挡住了。

      知道现在没有时间伤春悲秋,戚柳大喝一声,操纵着马匹疾驰了出去。

      两个手下来不及抢到别的马,被斩杀当场。

      “快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邢林气急败坏,一半的人马立刻追着戚柳逃走的方向而去。

      最大的鱼就这么被放跑了,邢林猛地回过头,看向造成这一切的吕叔。

      对方身中数箭,只能以刀撑地才能勉强站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本来还想看在你儿子的面子上,留你这条老狗一条狗命的,可惜你自己不珍惜。”邢林眯起眼睛。

      “无所谓了,反正我今夜也没想活着回去。”吕叔伸手将卡在肩膀骨头缝里的那根影响活动的箭矢拔了出来,随手丢在地上,丝毫不在意肩头汩汩而出的鲜血。

      他那双苍老但并不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邢林,“再说了,说不定我死前还能多带一个人走呢,黄泉路上有邢大人这种高官相伴,我可占到大便宜了!”

      困兽犹斗,邢林不敢赌这个刀刃犹锋的老人有没有能力做到他说的这些。要知道,这员猛将刚刚可是硬生生在装备齐全的官兵包围中撕开了一条口子!

      赶紧命令官兵拱卫在自己周围,邢林这才感觉安心了一些。

      吕叔仰天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对方的懦弱,然后提刀冲了过去!

      短兵相接,官兵在他身上制造了许多伤口,其中不乏致命伤,但他就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只顾着挥舞着朴刀冲锋。

      邢林隔着人群突兀地和他对视上了,那双眼睛并没有想象中孤注一掷的疯狂,反而平静如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邢林心中一突,“不对!”

      他想指挥手下转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吕叔陡然脚步一转,已经有些卷刃的朴刀全数没入了一旁吕金龙的胸膛!

      没想到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会突然朝自己下杀手,吕金龙喷出一口鲜血,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吕金龙!他说了那么多废话,只是想让我以为他的目标是我,把大部分手下都吸引到我身边,吕金龙那边就会守备空虚,给了他趁机动手的机会!”

      电光火石之间,邢林想通了一切,可惜已经晚了。

      心脏被贯通,吕金龙这个还没有榨干全部价值的线人显然是活不成了。

      “父……亲,为什……”吕金龙每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大口血,最后脑袋一歪,断了气,但眼睛还圆睁着,似乎不得到父亲的回答就不会瞑目。

      “既然是我带来的错误,就由我亲手带走吧,这样也不算辜负大当家了。”

      吕叔缓缓闭上眼睛,低声说着。

      唯一的听众已经死了,也不知他絮絮叨叨的在说给谁听。

      “把你养成这幅不争气的模样,都是爹的错。以后爹不在了,以你的性子,留在世上肯定会被别人啃得连骨头也不剩的,与其等到那时再痛苦,还不如现在就和爹一起走,到了下面,爹还能照顾你一二。阎王殿上,有爹在旁边抗着,兴许你还能清清白白投个好胎,这也是爹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亲手送走了酿下了大错的儿子,支撑吕叔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他伤痕累累的尸体倒在了吕金龙的面前,父子两人一同咽了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金缕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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