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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金缕曲 ...

  •   家常饭馆明火旺灶,不多时,一菜一汤就上齐了,菜是浓油赤酱,汤是清新可人,一同端上来的还有两碗白米饭。

      闻人贤把满腹思绪暂且按压了下去,夹了一筷子鳝丝放在米饭上,看着深红色的芡汁把饭粒也浸润成相同的颜色,然后将米饭和鳝丝一同送入口中。

      “苏州菜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太甜了。”红绡盗嘴里塞满食物,又急着说话,差点把自己噎住,赶紧喝了口汤把饭顺了下去,眼睛又是一亮,“这汤好鲜!这鱼竟然没有刺!这个菜滑溜溜的,好像包裹着一层凝胶!你快尝尝!”

      红绡盗赶紧用汤匙在碗里搅了搅,捞起几条二寸有余的小白鱼,还有一些形如没有长大的荷叶一般的叶子。

      “这是太湖银鱼,与白虾、白水鱼并称为太湖三白,在前朝的时候贵为贡品,只有皇室能享用。后来因为运输困难,一路上耗费银钱太多,这才被取消了。若非如此,我们这种人还没有资格品尝到呢。”在红绡盗不住的催促中,闻人贤也用汤勺舀起一条银鱼送入口中,果然肉质细嫩,柔弱无骨。

      “至于这莼菜,就更不简单了。许多年前,此地曾有一位名士到京城当官,一日秋风乍起,他思念起故乡的莼菜羹,叹道:‘人生贵适志,何能驾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乎?’,于是弃官归里,留下了一段佳话。”

      “你说的那些东西太复杂了,我只知道有好吃的我就喜欢。”红绡盗凝视着勺子里的银鱼莼菜羹半晌,一口把它吃掉,幸福得眯起眼睛。

      见他这副乐天的模样,闻人贤的神情也不由得松快了一些,原本积压在心头的乌云也随之消散不少。

      本来他是没什么胃口的,但看到红绡盗吃得这么香,腹内也跟着饥饿起来。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人们都喜欢和心思单纯的人做朋友的缘故。因为在这些人眼中,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大道至简,返璞归真,人生不过百年,何必给自己找那么多弯弯绕绕?

      这顿饭虽然比不上昨晚金富贵宴请时的奢华精致,但却胜在清新爽口,再加上入菜的都是本地特产的食材,别有一番风味。闻人贤已经放下筷子,端起了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热茶,红绡盗还在全神贯注的在盘子里翻找着,偶尔找到半颗浸满菜汤的蒜头,就欢天喜地的放进嘴里。

      “呸!这块是生姜假扮的!”红绡盗一不小心吃到了一块生姜,嚼了两下,赶紧吐在桌子上,不想吃了。

      两人正准备起身买单,却听见布帘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你休想骗我!我明明就听见戚郎的声音了!是他回来了,他回来接我了!”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乒铃乓啷的声响,夹杂着店老板气急败坏想要阻拦的声音,还有橱柜倾倒的声音。

      嘈杂混乱的声音从远到近,突然,布帘被一把掀开了,从里面跑出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妇人。

      老妇人表情浑噩地四处搜寻着什么,直到看见站在房间中央的闻人贤,原本浑浊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一瞬间,眼角眉梢都如春来雪消般明媚了起来,仿佛这具苍老的身体里禁锢着一个年轻的少女灵魂。

      她径直跑了过来,扑在闻人贤的怀里,扯着他的前襟,泪眼婆娑地念叨着:“戚郎,是你来接我了吗?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老婆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闻人贤吓了一大跳,看她这幅颤颤巍巍的样子,赶紧把她的肩膀扶住,免得她跌倒了,“我也不姓戚啊!”

      “你说你不姓戚?”老妇人抬头仔细端详了他的面容片刻,眼泪又落了下来,伸出皮包骨头的手指,想要抚摸他的脸,“不,你就是我的戚郎,我就是化成灰,化作沙,也不会忘记你的声音的……戚郎,你一定是记起了我们的约定,所以来接我了,对不对!”

      “是啊是啊,你什么时候玩弄了别人的感情,别不承认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红绡盗看得津津有味,嘴上还不忘调侃着对方,“好你个闻人贤,想不到你这么博爱,上到八十岁都不放过!”

      闻人贤头疼道:“别光顾着看戏,你倒是来帮帮忙啊。”

      红绡盗摊摊手,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她要找的是你这个“戚郎”,我插手算什么?”

      说话间,老妇人又想扯着闻人贤往门外走,明明自己连路都走不稳,“你送我的那株腊梅,我一直都有好好的栽培呢,你若不信,我便带你去看看!你说花开的时候就带我走,可是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我都不记得等了多少年了,你却一直没来……”

      就在此时,店老板终于焦头烂额地从倒下的一堆东西里爬了出来,头上还顶着几片黏糊糊的碎鸡蛋壳,看到老妇人拉着闻人贤就要出店门,赶紧跑了过来,一把将她抱住,从闻人贤身上扯了下来,“你跑出来干什么!这位是客人!不是你的什么戚郎!”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老妇人哭喊挣扎着,向闻人贤伸出一只手,“戚郎,带我走吧!”

      “你那个戚郎早就死了!”店老板凶狠地斥责了一句,但手上的动作却很小心,既怕把她弄伤了,又怕被她挣脱开去,忙得焦头烂额,嘴里连连向闻人贤道歉,“真不好意思,这是我妹子,脑子不好使,客人莫怪。”又高声道:“小蝶!赶紧把客人送出去!”

      “来了!”小蝶眼眶红红的跑出来,“两位客人,我们赶紧出去吧。”

      三人出了大门,又走出数十步,兴许是看不见闻人贤了,店内吵闹的声音才逐渐平息下去。

      闻人贤胸口的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还沾了不少眼泪,形容有些狼狈。他抚平衣襟,对上面淋淋漓漓的泪痕却无可奈何,只能等待自然风干。

      他掏出铜钱串,“我们吃了多少钱?”

      “让客人受了这么大一个惊吓,怎么还好意思要钱呢?就当是我家请的吧。”小蝶眼睛里噙着一包眼泪,摇了摇头,显然是女儿家脸皮薄,被外人看去了家中不堪的一幕,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我还没那么容易被吓到。”闻人贤见她闷闷不乐地低着头不说话,只好自己估摸着数出大概数量的铜钱,递给她。

      小蝶双手抓着裙袄,不愿伸手去接。

      “既然你不愿意接,那我只好折返回去,把钱交给你爹爹了。”闻人贤说着,作势要往回走。

      “你别回去!我拿着就是了!”小蝶一听就急了,赶紧扯住他的袖子。

      “这就对了,这是你该拿的,为什么不要?”闻人贤微微一笑,把铜钱放在她手心里。

      小蝶捏紧掌中的铜钱,勉强朝他扯起一个微笑,面色苍白,眼睛和鼻尖还是通红的。

      闻人贤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开口道:“若是心里有烦恼,不如讲给我听吧。”

      “心里总藏着事情可不好,人会慢慢枯萎下去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漂亮姑娘,烦恼多了,眼睛就不会这么亮了。”闻人贤指了指红绡盗,又指了指自己,“我和他都是京城来的,等手头的事情了结,便要回京城去了,你大可以放心把我们当成倾诉对象,反正我们在这里待不了几天的。”

      小蝶抬起袖子摁了摁眼尾,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的确需要一个倾诉对象,也许是闻人贤身上本身就有一种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信赖的气质,她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娓娓道来。

      原来她家姓谢,从祖辈起,谢家就以一手好厨艺为傲,就这样在苏州扎根生存了下来。谢小蝶的娘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了,这么多年来,她爹也没有再娶,只有父女两个相依为命。至于刚刚那个扑进闻人贤怀里的女人,则是她父亲的亲妹子,也就是她的小姑姑,名叫谢依依。

      讲到这里的时候,红绡盗忍不住打断了她,“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糟老婆子叫这种名字的!依依,这不应该是年轻姑娘的名字才对吗?”

      闻人贤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小五?即便是老婆婆,也有过年轻时云鬓花颜的时光,如何不能叫依依了?再说了,女性的美丽并非骨头上的三寸皮肉,而是源于内心的力量,又怎么会轻易随着年华一同消逝?”

      小蝶讶然地看着他,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而且还是出自一个男人之口。

      她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赶紧接着道:“上一辈的事情,我也只知道一些皮毛而已,爹爹总说这不是女儿家应该知道事情,只有在他喝醉了酒的时候,话才会多一些。据说我姑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是漂亮,又天天在饭馆里帮忙,吸引了不少追求者,但她早就心有所属,和一位长相清俊的少年暗定终身了。”

      闻人贤若有所思道:“就是那位“戚郎”吗?”

      小蝶点点头,“没错。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我姑姑被本地一个盐官看上了。盐官想要纳她为妾,姑姑誓死不从,盐官便威胁要断了我们家的盐。我家世代以开饭馆为业,断了盐就是断了营生,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去。姑姑不想看家人沦落街头,但也不想嫁给盐官为妾,便与情郎约好,两人要在腊梅树下见面,一同私奔。”

      红绡盗咂舌道:“不用想了,那个什么戚郎肯定嘴巴上答应的好好的,到了约定的时间又没来,害得你姑姑苦苦等了一夜。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

      小蝶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显然是被他说中了。

      “难怪你父亲那么担心你,生怕你被坏男人拐带跑了,原来是有前车之鉴。”

      “等待的人没有来,姑姑当晚就发起高烧,昏迷了过去。第二天再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这幅痴痴傻傻的样子,她忘记了自己爽约的情郎,记忆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晚上,等着那个不会回来的人。”

      “爹爹怕她走丢,也怕她被人笑话欺负,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把她藏在屋子里,从不见外人的。今日不知怎么了,姑姑听到你说话的声音,非要说是戚郎回来接她了,怎么拦都拦不住,这才有了……你们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小蝶的声音越说越小,道歉道:“真的很对不起。”

      “那个盐官呢?后面就没来为难你们家吗?”

      小蝶摇了摇头,“说来也巧,当天官府里走了水,烧死了两个盐官,看上我姑姑的那个人,恰好是死掉的其中一个。”

      “这还真是巧了,不过幸好他死了,不然你姑姑就要倒霉了。”红绡盗心直口快道。

      “那个戚郎呢?你们家的人没有去找他算账吗?按理说,盐官也死了,你姑姑也不用私奔了,他就算再胆小也应该现身了才是。”

      “自那天以后,他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出现过。我爹爹说,他可能已经死在外面了。”小蝶吞吞吐吐的,显然有些难以启齿,“听说他的身份有些不光彩,当年我祖父也是因为这个,才没同意姑姑和他的亲事的。”

      “不光彩?他是作什么奸,犯什么科了?还是什么逃犯?”红绡盗好奇道。

      “都不是,听说他是……是……”小蝶鼓足勇气,说了出来:“是贩私盐的!”

      盐。

      又是盐。

      闻人贤的眉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蹙了起来。

      自从他们二人来到苏州,身边遇到的很多事情,看似毫无关联,但背地里似乎总有一条草灰蛇线的存在,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隐隐指向一个共同的结果。

      现在,他终于抓住了这根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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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金缕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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