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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金缕曲 ...

  •   自状元游街那日过后,又过去了两三日,京城里隐隐躁动的气氛才算平静了下去。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平常百姓不怎么关心的事情,那就是皇帝亲自下了一道旨意,追谥了礼部一位员外郎为“文贞”。

      慈惠爱民曰文,保节扬名曰贞,能得此谥号,实在是文官不可多得的哀荣。这位员外郎生前官位不高,名声不显,死后却得了皇帝的青眼,在文官集团中引发了不小的争议和讨论。

      只不过皇帝似乎圣心已决,九千岁也对此事保持沉默,谥号一事就这么敲定了。

      此番种种,虽然死去的张平已经无从得知,但仍旧活着的人们好歹能够得到一些慰藉,知道他的死改变了一些东西、撼动了一些东西、保护了一些东西。

      位卑未敢忘国忧——这就是这位员外郎一生最好的写照。

      明德七年腊月初二。

      宜安葬、祭祀、移柩;忌诉讼、掘井。

      当日清晨,张府门口的送葬队伍里,不仅是闻人贤和李瑛,还有翟应鳞、纪琮,甚至是冯齐也到场了。

      大家事先并未有过商量,只是恰好都想送一送这位生前名声不显的先达。

      素白的队伍在街头百姓避讳的神情中走过,来到偏僻的陵园。

      张夫人穿着一身白麻素服,在坟前哭得几乎昏死过去,若非左右有婢女搀扶,只怕恨不得要一头扑进深坑之中,陪伴亡夫下葬。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殡仪一边拉长了声音吟唱着,一边沿途抛洒着雪白的纸钱。

      纷纷扬扬的纸钱被北风卷起,漫天飞舞,混如天地间下了一场大雪,落在人们的肩上,也落在人们的心头。

      翟应鳞如他先前说的那样,将皇帝追谥张平的诏文、钦点纪琮为状元的金榜、以及处置郝耀祖、邱赫的公文都工工整整地誊抄了一份。

      此时他正跪在张平的墓前,将誊抄的纸张仔细焚化,以告慰友人的在天之灵。

      闻人贤把落在自己肩上的纸钱拂去。

      简单却肃穆的丧仪结束后,殡仪们收拾起东西,卷起招魂幡,准备回主家去混口豆腐饭吃。

      六扇门的两人正欲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有人追赶的声音,不由得驻足回看,只见来人是纪琮。

      纪琮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行礼道:“二位大人安好!”

      李瑛抱着双臂看向他,不发一语;闻人贤轻轻点头示意,“纪大人好。”

      “折煞我也!”听他这么称呼自己,纪琮吓了一跳,“在下怎能在二位面前妄称大人?您若不嫌弃,叫在下一声愚弟便可。”

      “那你也别叫我大人了。”闻人贤从善如流,“不知皇帝对你今后可有什么安排?”

      “……贤兄!”纪琮羞羞答答地喊了一声,“在下惭愧。陛下亲点了在下去户部,目前担任郎中一职,协助掌管江淮一带的赋税事宜。”

      别的进士初入官场,还要从底层开始一点一点熬资历,纪琮一入朝就是六品京官,一上手管的就是大虞朝最富庶的地区的税收,这已经是多少人为官一辈子的终点了。

      可见均田制已经沉疴已久、积重难返,朝廷亟需一位能革新税法的人才,对这位状元郎看重至极,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让他在户部里发挥出自己的才能。

      “因为这次的科举舞弊案,平日和邱赫过从甚密的户部官员贬得贬、罢的罢,很多职位都空了出来,你要是干得好,说不定很快还能再升一升。”

      “升官并非在下的执念。在下之所以读书考学,也只是看到了家乡太多人被苛捐杂税逼得卖儿鬻女,家破人亡,想要改变这些而已。”纪琮认真摇摇头,“自从去户部报道后,在下利用职务之便,翻阅了这几年各地的税收档案,结合实际情况,发现“两税法”还有一些能够改进的地方,在下只想把眼前的这件事做好。”

      闻人贤真心实意道:“你有这个心,已经胜过世上庸官碌官万千。”

      纪琮深吸一口气,看向张平的墓碑,声音有些沉闷,“张大人于在下有知遇之恩,哪怕是为了证明他没有看错人,在下也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众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有火盆里还未焚尽的纸钱在哔啵作响。

      “在下已经想好了,今后每个月的俸禄,在下都会拿出一部分来,托翟大人送给张夫人,保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纪琮吸了吸鼻子。

      “……”闻人贤从怀里掏出自己还没捂热的俸禄,低头看了看。

      上次买鞋袜木盆时花去了几百文,目前手里还剩两颗一两重的银锞子,以及大半串铜钱。

      他先从中捡出了一颗银锞子,想了想,又捡出了一颗,只给自己留下那串铜钱,将捡出的二两递给了纪琮。

      “在下,在下不是这个意思!”纪琮窘迫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拒绝道,“贤兄快收回去罢!”

      “给你就收着,一会儿让翟应鳞一起给张夫人。”闻人贤强硬地把银子塞进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银子不多,这二两聊以表达我对张大人的敬意。”

      见纪琮还要推拒,闻人贤道:“你孤身一人在京城,到处都要花钱,报恩的心虽好,好歹也给自己留几两租房吃饭。”

      他又补充道:“我跟你不一样,六扇门包吃包住,我没什么用银子的地方,这点小钱你就拿着吧。”

      李瑛见状,也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银锭,粗略一看,竟比闻人贤给的银锞子还要大出一倍不止。

      他有些别扭,显然是不习惯说软话,只能侧过头不去看纪琮的眼睛,嘴里只管道:“凡是新官上任,都要请同事上司吃一顿宴席,这是京城官场的惯例,否则会被认为是不通人情世故的愣头青。这五两你拿去,虽然置办不了什么上等席面,但在清雅小筑定一桌也够了。”

      ——“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我们是在前期投资,想要提前和你这位前途无量的状元郎打好关系吧。”

      知道两人是在千方百计地保护他的自尊心,纪琮眼眶泛红,嘴唇颤抖,将这份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心意接了过来,紧紧握在手心里。

      他低声感慨,“在下此生何其有幸!先得张大人垂青,又遇到贤兄和各位大人相助,在下定然结草衔环,万死以报。”

      “别总把生死之事挂在嘴上,”闻人贤抬头看向漫天飞舞的纸钱,“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

      兴许是了结了一桩案子,闻人贤这晚睡得特别沉,连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没能把他惊醒。

      他本应一觉睡到大天亮,直到房梁上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

      “呃啊!”

      “谁!”闻人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轮廓,“……是你吗,红绡盗?”

      “你们六扇门怎么回事!房梁上居然有老鼠咬我屁股!”

      来人果然是红绡盗,他正恼火地压低了嗓门,以免把庙里其他人也惊醒了,一同来围观他的窘境。

      “……”闻人贤清醒了一些,“寒冬腊月的,哪来的老鼠?你是不是被钉子刮到了?”

      “我还不至于傻到分不清老鼠和钉子!”红绡盗似乎是摸了自己一把,小声惨叫道,“都咬出血了!”

      闻人贤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身来,随手把外衣披在身上,离开了温暖的被子,趿拉着靴子,借着一点稀薄的月光,摸索着走到桌子前。

      他擦了两下火石,点燃了桌上剩的一截蜡烛头,房内顿时亮起昏黄的暖光。

      闻人贤把蜡烛头稍稍举高了些,“你再好好看看,真不是钉子刮的吗?”

      “这木头椽子的房梁上哪有钉子!”红绡盗垂下手臂,张开五指,给他展示手指上沾到的血迹,“这可是在你们六扇门里被咬的,你要怎么赔我!”

      “你要是在白天老老实实地走正门,又怎么会被咬到呢?”闻人贤不太相信会是老鼠咬的,但既然红绡盗坚持这么说,他还是从衣服里翻找出林思理给的疔疮药,朝上抛去,“自己涂一点吧,保险一些。”

      红绡盗一把接住瓷瓶,刚想解开腰带,见闻人贤还抬头盯着他看,不由怒道:“你转过去,不许看!”

      “有什么好害羞的?你有的我都有。”闻人贤摸了摸鼻子,无奈地转过身,只听背后传来一阵解开衣带的簌簌声。

      “我还没问你呢,你大晚上又跑来我这里来干什么?”

      “某人还欠我三个问题,不会转头就忘了吧?”红绡盗用食指抠了一坨膏体,涂抹在自己的患处,顿时被冰得一阵龇牙咧嘴,嘶嘶地吸着凉气。

      “那你问吧,”闻人贤脾气很好地道,“快点问完,我还要接着睡呢。”

      “今天我哪还有心情问这些!”红绡盗咬牙处理好伤口,重新系紧裤腰带,把药瓶盖好,丢回桌上,“我一沾房梁就被老鼠咬了,你说实话,这老鼠不会是六扇门新培养的秘密武器,专门用来防小爷我的吧?”

      闻人贤转过身,看见红绡盗以一个屁股高高撅起的姿势蹲在房梁上,不由得没忍住笑了一下。

      红绡盗自己也知道这个姿势不雅,奈何屁股实在疼痛,实在不能像以前那样潇洒地斜坐在房梁上,只能恼羞成怒道:“你不准笑小爷!”

      “……你多心了,我怎么会笑你呢。”闻人贤艰难地挤出了一句。

      嘴角却忍不住又往上提了一下。

      “……”红绡盗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羞愤欲绝地逃走了,“等小爷养好伤再来,你给我等着!”

      在他走后,闻人贤又举着烛台在房间内四处转了转,没有找到红绡盗口中的老鼠的踪影,这放心的才吹灭了烛火,重新爬上床睡下了。

      直到第二天清晨被一声尖叫声吵醒前,闻人贤都没把闹老鼠的事情当真。

      “我的字帖!”马杰豪捧着手上破破烂烂的字帖,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冲进了院内。

      只见这位八尺壮汉横披着睡衣,露出一身茂盛的毛发,明明是个铁打的汉子,却像弱小姐那样几乎两眼一翻晕倒在地,“我好不容易才淘到的卓夫人的簪花小楷!真品!绝版!昨晚睡前我临摹时还好好的,今早一起来就被咬烂了!”

      “到底是谁干的!”马杰豪声声泣血。

      马杰豪一直严格的以文人雅士的标准要求自己,衣服要熏香,举动要文雅,坐不能叉腿,笑不能露齿,能有多风雅就有多风雅,如此这般不顾形象的样子,闻人贤还是第一次见。

      他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站在回廊上围观。

      “有半板鸡蛋被推下桌打碎了,除此之外,油瓶子上也有啃过的痕迹。万幸瓶子比较厚,没被啃破,否则油就漏光了。”老陈从厨房内走出来,沉着脸汇报损失。

      “……神像倒是没被啃,只是……”李瑛从正殿里走了出来,有些迟疑道:“只是我在供桌上发现了……老鼠屎。”

      “……”

      除了闻人贤以外的三人都猛地转过了头,看向了林思理。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林思理立刻警惕地退了一步,脸上有些心虚,嘴硬道:“这次真不是我!”

      眼见他转过身就想逃,马杰豪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箍住了他的双臂,把他从地上拔了起来,“副门主,失礼了!”

      “大胆马杰豪!快放我下来!这次真不是我!”林思理的两条小短腿拼命蹬着空气,如同被人一把拎起后颈皮的猫,“你这是倒反天罡!”

      “抱歉了副门主,我们得亲眼确认一下才行。”趁着马杰豪制住了林思理,李瑛和老陈走到了林思理的房前,推门而入。

      闻人贤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房间内除了一张窄小的床榻,以及意料之中铺了一大桌子的药杵药罐以外,有大半个房间都用布帘隔了开来。

      李瑛走上前去,伸手一掀,只见帘后层层叠叠的摆满了木头笼子,里面关的……全是吱吱作响,跑来跑去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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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金缕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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