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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见薄情 ...

  •   “这四方宫城做不得你的棺材,朕以为做那孩子的的归处,就恰恰正好。你觉得呢?故黎。”溦帝从桌案上的胭脂水釉碟中捻了块荔枝肉喂至裴忱的嘴边,“衔好。”

      裴忱骤然缩了瞳孔,牙尖僵硬地咬住果肉,任由身后的手抚上他微微颤栗的脊背,他不再挑衅帝王的权威。

      像是被驯服的乖雀儿。

      “孩子,你该知道朕喜欢你做什么。”溦帝看着他脸边的红肿指痕,犹似高枝上最得天光喜爱的荔枝,艳红锦烂。

      “臣...”

      “嘘。”溦帝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声,“荔枝掉了。”

      他拂去裴忱落在衣上的荔枝肉,从手边的玛瑙盒中取出一粒药丸,与胭脂水釉碟上的荔枝肉相裹,缓缓送至裴忱苍白的唇边,“吃下去,乖孩子。”

      裴忱心口生冷。

      荔枝肉裹在外侧,堪堪才知半点药味,却苦得裴忱凝了眉。

      “莫怕。”溦帝伸手覆上裴忱苍白的眉骨,屈指揩去其间细薄的汗意,声渐柔和:“朕渴求长生,你…亦是。安分些,就待在朕身边,伺候朕。”

      裴忱直视着帝王袒露出的欲望。

      “圣上之言,臣时时谨记。”

      夜明珠光色幽幽,落在裴忱冷白妖异的面上,那双凤眼抬起对上溦帝的视线,眼底的光混乱细碎,似是卑劣堆叠而出的秽光,与满殿的佛檀气相撞,他音线极冷,似从冰窟里凿出,

      “圣上就尽管做那长生不老客,最好看着臣,看着臣死。”

      裴忱仰头,使得停滞在他眉骨上的手可以经过他的双眼,唇口,下颌,脖颈...

      溦帝满意他手下宦官的乖顺,倾低了身子,喑哑的嗓音落在宦官耳边,“故黎,朕给你留了份礼。”

      帝王,从来锱铢必较。
      朕的故黎,你该懂的。

      *

      春寒蛰人骨,不得病躯喜。

      虞稚舟颓颓恹在醉翁椅,皓白温软的狐裘裹住少年过分薄瘦的身躯,屏风遮了一道又一道,遮不住寒意袭身。

      炉火烧得旺,杨澶上前蹲下身来,将浑烫的汤婆子放进虞稚舟的手中,“春寒未去,小公子不该出来的。”

      “闷得慌。”虞稚舟缓缓地眨了下眼,四十七日囚狱不见天光,终是教他怕了。

      而自重生后胸腹之间愈发严重的闷窒感,也令他心慌不已。前世坞街一案,他同样被接入宫内养伤,一两日便醒了,而非是今日杨澶同他说的自己昏了九日。

      还有裴忱这位宦官...

      虞稚舟有些头痛,他可以确定的一件事便是,此时的自己与裴忱并无甚交集。

      杨澶见他面色不好,抬手去探了他的额头,只觉微有热意,才道,“七殿下来了。”

      “咳咳,咳!”

      虞稚舟猛然打翻了手中的汤婆子,掩唇咳声不止,身子剧烈佝偻着,好似下一刻便要从椅上跌落下来。

      “小公子!”

      杨澶忙将红炉上煴着的参水端来,缓缓喂与他,又忧心咳呛更重,一下一下地顺着虞稚舟的背。

      久久,咳声才止。

      虞稚舟头微微偏着,方才咳得急了,唇上仿佛洇了血似地挂着那点参水,杨澶寻了帕子小心掖拭去他唇边的水。

      “来了,便请过来吧。”

      “是。”

      傅尧绕过亭间屏风,柔软疲态的少年倚懒其中,他苍白得像天光之下的遗烬,家族退避,父亡兄远,这副养于皇城之间的身躯愈是金玉堆砌,愈是薄弱可怜。

      少年不言语,苍白近似无色的手指勾转着案上的玛瑙杯,一下,又一下,活似个毫无人气的木偶。

      傅尧脚下一滞,虞稚舟病成这副样子并不在他的料想之内,他要再前去时,却听到那懒怠的主人家开了口。

      “杨澶...”虞稚舟从广袖里伸出素白的手,朝杨澶抬了抬,声音孱孱,“给我暖暖手吧,汤婆子打翻了。”

      正要退出亭内的杨澶动作一顿,他低身掠过傅尧,跪坐于虞稚舟脚边,轻轻揉搓少年的双手。

      太冷了,像极了杨澶在抱冰山的风雪里拾到的小狐狸。

      傅尧稍稍蹙了下眉心,他望着少年的手骨节纤细,如此恰如其分地被揉握住,指尖的颜色由淡渐转薄红。

      好生难看。

      傅尧拧眉走上前去,不知何处拿起的玉柄重重地砸在杨澶的臂上一处,玉柄瞬时断裂。

      “奴才手重,还是汤婆子好些,不脏手。”

      杨澶右手青筋霎时迸起,鲜血蜿蜒顺流而下,堪堪要触碰到与虞稚舟相交的双手时,他缓缓松手离去,垂首道,“殿下教训的是。”

      虞稚舟冷了眉眼,伸手要去看杨澶伤得如何,却被避开。

      “别,污了小公子的手。”

      虞稚舟苍白地滚了一下喉结。

      ——“别,污了兄长…的手。”

      他抬了抬手,“下去吧,看看伤。”

      杨澶起身离去前,恰恰撞见虞稚舟诡沉的双眸,透不见一丝光线,却可闻得悲声。

      他狠狠攥上臂间的伤口。

      春冷杏花稀,浅淡杏香缠杂着血腥气冲撞上虞稚舟的面门,他脸上的血色近乎全无,着风一吹,似是要死了一般。

      傅尧沉了脸色,一个奴才而已,何以如此心绪波动,便俯身要去碰他,“身子可还...”

      动作尚未触及虞稚舟,就被扔掷来的玛瑙杯砸了手,力道似是泄愤一般的疾重,叫人生着疼,又论不上狠。

      “病久了,持不稳杯。”虞稚舟冷眼望着傅尧疼得发颤的手,知晓那一下正中手骨,漆黑的眼珠在那手上滚过了一会儿,音词沙哑,“容我告罪,殿下。”

      他抬首,簌簌玉兰花枝下的那双桃花眼里生着凛冽,十足冷淡倨傲高束于眉骨上,从来熟悉探测人心的傅尧清晰地从其间剥出虞稚舟此时的厌烦以及躁恶。

      傅尧堪堪起身,眼底冰冷,声却温和,“温若气我?坞街那日九弟境况危险,我分身乏术。若当时是温若,温若可以做到视手足性命如旁物吗?”

      重活一道,虞稚舟自然清楚坞街遇刺是小濎国的旧臣所为,小濎国遭虞涔率军踏灭,此恨已足以其要拿下其亲弟的人头泄愤。

      那日,刺客不识同行的九皇子傅蔺,七七八八的刀剑都朝虞稚舟来,他竟不知傅蔺的境况危险从何而来。

      虞稚舟敛眉笑了下,“殿下这是什么话?殿下深笃友弟之情,感人肺腑,我之卑下,如何敢与九殿下相提并论。”

      他言词乖僻讥讽,傅尧面色毫无波澜,只是默然许久,缓缓屈膝蹲在少年人的身前,他去握虞稚舟的手。

      “令你身入险境,是我之过。若失你,我此生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虞稚舟不禁抬手抚了下肩颈,那钝刃捅上这儿的时候真他爹的疼啊,如今这狗玩意还在这苟延残踹上了?

      “你清楚的,我的路太薄了,无论哪一个兄弟想杀我,我只会是他们的俎上之肉。要我俯首就缚吗?我不甘心。”

      “温若,我需要一柄快刀,而九弟愿意成为我的刀。”

      “人心,是要用人心换的。”

      他的面目天生温和,即便虚嘴掠舌,也不沾刁滑奸诈之色,字里行间似极了披心相付的剖白,虞稚舟低低笑出了声,裹着寒日里的沉沉凉苦。

      什么腹心相照,不过是暗怀鬼胎罢了。

      还人心换人心?就他这狗玩意不是人。

      “西南津地乱势已平,失地收复,兄长镇守西南已有一年,一月来信时道,下月进京请训。”虞稚舟将手从傅尧掌中抽出,既然有人要做戏,他也不妨陪一场。

      西南乱势已有数年,叛军勾结边邻岬国势力掠去几地,烽火遍及西南津地各处,朝中军将无能,致使局势明显颓败。

      而他的兄长虞涔,早前在与禀国国战之中出奇制胜,战功卓越,随后挂帅奔赴西南,津地、中川、鹤渡三省一切事物俱交虞涔处理,包括其中驻防军指挥权,去年大胜捷报递进了京,前途已是无可限量。

      这样重要的一股势力,现今又恍如垂手可及,傅尧啊,你可以为此做到什么地步呢?

      傅尧望着虞稚舟眼底的笑意,望着他懒怠半垂的双眼,望着他眼中的轻飘勾掠好似是在安闲观摩析分着自己的每一寸,高高在上,傅尧的躯体骤然颤栗一瞬。

      皇城里需权势依撑,满京都的权贵无一肯将宝压在一个颓势尽显的破落皇子身上,而虞涔视弟如命,所以他折下脊梁,对一个纨绔小公子卑躬屈节。

      他从来觉得虞稚舟倨傲刻薄,骄狂无礼,却又不得不躬身讨欢颜。

      “圣上已令礼部拟定仪注迎虞将军回京。”傅尧沉声道,膝腿处蹲得发麻,他便起身去至红泥火炉上取下紫砂壶,倒了杯茶递至虞稚舟的手边,“喝些茶,驱驱身子里的寒气。”

      虞稚舟瞥了一眼那茶水,身子懒坠进醉翁椅身处,半点没有去动那茶盏的意思。

      “殿下精于算学,不如算一算我兄长的前程可以到达什么地步。做一个垫脚的石头,是否会硌了殿下的脚?”

      他仰头稍偏,恰好可以望见傅尧陡然僵住的右手,虞稚舟冷笑,这样浅薄,真是一点不像那位心狠手辣,亲口命人割下自己头颅的新帝。

      傅尧一怔,眉眼间的笑意裹得极好,未失一分,“你就这样轻易地对我生出揣测之心吗?难不成要看看我的心吗?”

      呵,心眼子太多,他看了怕是要犯恶心。

      虞稚舟偏头与他对视,面容上复刻着傅尧眉眼的笑意,旁人看来只觉得少年颇为顽皮,“看呐,为何不看?”

      “好。”傅尧点头,捉了他的手腕放置在胸口,虞稚舟避之不及,就如此地感受着这位薄情人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很鲜活的心。

      虞稚舟忽然忆起天澴四十九年,傅尧犯了溦帝忌讳,被发至南疆,路上染了瘴气才将好,又因疲苦而患心疾,信上说危。

      有医道,玄雪莲可治心疾,长于抱冰山顶。

      他便一人去了极端险峻的抱冰山,遇冰崩,险坠冰缝,三日攀爬至顶。

      风雪袭身六七日,老寒腿加鹤膝风。
      京都里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历经艰险终于吃上了苦头。

      但在那时,傅尧的生命,对于虞稚舟重于一切。

      “七殿下的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我看不清。”虞稚舟抽回手拢进袖中,眯着眼睛朝人笑了下,不欲此时与人翻脸,这时候他做的事太多见不得光,尾巴又收得不干净,同时信任全然交托于傅尧,他的把柄可被攥了不少。

      傅尧看着虞稚舟,他向来喜欢少年眉眼间的意气纯良,即便如今病气浓郁也没有削减,如此就好,不需他太过花费心思。

      “这心眼有哪一分是对你的?”他笑道,“温若好生会责难人。”

      虞稚舟被气笑了,听听啊,都听听,这玩意儿说的也是人话?

      “我向来如此,七殿下不喜的话,何苦来登我的门?”他抬腿以靴轻碰傅尧的膝处,十足的纨绔嚣张,“我可不曾用锁链扯着殿下的腿来此。”

      “温若这样好,我恨不得日日与温若在一处,又怎会要锁链扯着来?”傅尧扫了一眼膝上的灰土,微不可见地凝了下眉,再抬眼时满目温柔,“三百因字相赠,你与我在这皇城之中定是有结果的。”

      因字,是虞稚舟养的第一批暗卫,共三百一十七人。

      去年,青和匪祸扰民,傅尧为取悦圣心,主动请缨剿匪,因太子与四皇子从中作梗,竟只得一千精兵出发。

      傅尧势单力薄,虞稚舟更生担忧,便将因字暗卫全全相赠,只为傅尧平安。

      三百一十七人...
      三月十七,恰恰是他与傅尧相识的日子。
      这本就是为他傅尧准备的。

      然而,那最后割下他头颅的暗卫,是他亲自送与傅尧的。

      虞稚舟狐裘之下的手指几乎要捏出青紫。

      他可忘不了这一批暗卫养得可谓是掏空他的私己,吃糠咽菜,都要活成了这京都的破落户,日日递信与兄长求接济。

      那时虞稚舟满脑子都是傅尧。
      那种程度是,僵尸打开他的脑子失望地走开了,路过的屎壳郎却眼前一亮。

      虞稚舟哂笑,“殿下知道我要结什么果吗?”

      傅尧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虞稚舟,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还是虞稚舟在病中的缘故,这位向来鲜活如六月盛景的人儿,如今可以冷眉冷眼地望着自己。

      他垂下眼,埋压在这皇城里无力翻覆上来,一种超出能力掌控的惶惑惊怕。

      分明…

      怎么会有差错呢?

      “听雨长谈,抵足而眠,性命相托,剖心互与,”傅尧缓缓靠近,眼底沉沉似情义深深,“温若,你是我悬于这皇城的月亮。”

      他清楚虞温若从心底惧怕这如四方棺材的险恶皇城,一个人的皇城太冷了,虞温若要个真心,但这玩意儿,在傅尧这里从来不值钱。

      “温若,青山松柏,永不相负。”傅尧听见自己这么说。

      啪——

      虞稚舟起身摔了茶盏,茶水飞溅,崩裂四起的碎瓷甚至溅到了傅尧的衣袂上。

      “这话太薄了,像殿下的路一样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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