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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悠悠生死别经年(番外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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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天气总算转晴。
趁太阳大晒干囤了半月的药草,回去时我发现屋外多了一人。
“月娘姐姐……”化形不久的花妖抱着自己折断的叶子站在门口,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双眼通红垮着一张脸,像是受足了委屈。
我说:“谁又欺负你了?”
他垂下脑袋,眼睛里蓄满的泪水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掉落:“我不想待在九尧山了。”
我望着他那张与莫公子一模一样的脸,问:“为什么?”
“侍奉龙君的小妖们都是一个模样,为什么龙君只喜欢春春?”他愤懑地擦了擦眼睛,“龙君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他,我想下山玩。”
眼泪越擦越多,他声泪俱下控诉:“龙君偏心,明明是春春先动的手,却只惩罚我一个人,我不要再侍奉龙君了!”
我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大抵是因为春春跟他一样,同为狐妖吧。”
他眨了眨眼睛,疑惑问:“他?哪个他?”
我摇摇头:“没什么。”拿出一瓶伤药递给花妖,“我知道你被困于此处必定不情愿,可我也是听命于君上,你的去留做不了主。”
劝走花妖,我在山顶的凉亭里找到君上,同他在一起的还有狐妖春春,一个身段不输莫公子的少年,最受君上宠爱。
但我并不喜欢他,表面看着清纯,背地里比谁都会算计,也就只有君上被他的痴缠二术蒙蔽了双眼。
我走过去,正好听到他缠着君上说:“不嘛,我就想住在金宫洞府,龙君您最疼我了,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都不满足?”
闻言我止不住发出一声嗤笑,他以为金宫洞府是什么地方,那是能给他住的吗?一个替身真把自己当正主了?
“矫揉造作。”
毫不客气给出四字评价,就见他的脸色立马变了,抱着君上的手臂眼看就要告状说什么,君上没给他这个机会,抢先一步对他说:“你先退下。”
狐妖不得已退下,临走前瞪了我一眼的,大有秋后算账的架势。
我可不怕他。
上前步入亭中,君上背对着我站在护栏前眺望翻涌的云海,影只形孤,看得我有片刻的晃神。
“月娘,我们宿在此处多久了?”他沉默半晌后突然开口。
我答道:“十年。”
不知不觉,距邺江城遭厄已经过了十年。
当年那场劫难生灵涂炭震惊五界,虽说后来君上力挽狂澜护住了城中百姓,但也因疏忽职守被削去神籍,贬于凡间永世不得再登仙界。
“十年………”幽幽呢喃响起,话声中含着无尽的凄惘苍凉,“他都离开十年了。”
我没说话。
“龙珠为什么只能让人复生一次呢?”君上似在问我,又似自问。
我低着头说 :“有的错犯一次足以让人悔恨一生。”
君上淡淡笑出来:“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初遇,便是在这九尧山。”
他突然跟我说起两人的相识,过程是典型的英雄救美,但不是件美好的事,因为这是君上早就安排的戏,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很想问问他那什么是真的,又觉得不必多此一举。
犹记当年君上因银狐患被天庭问责,不得不与凡界捉妖师联手除害,谁也没想到会出了假戏真做这种意外,而意外,往往是做不得假的。
彼时正处于关键时刻,君上却频频回宫,我以为是有什么大事,然而君上每次回来只是为了挑拣好看的明珠。
他素来不喜此些俗物,我好奇之下多嘴问了一句,得到一句宠溺的回答:“他喜欢。”
他是何人?
虾兵蟹将八卦说:“君上这副模样,怕不是在人间有了小情儿。”
被我狠狠呵斥了一顿,天神有大爱无私欲,君上身为司掌天下河川的龙神,怎么可能会留情人间?
所以那个“他”究竟是何人?
我的好奇心在君上拖着一身伤回来后达到了顶峰,他的龙珠竟然没了!
那可是千年修为!
失去龙珠神魂不稳,君上还强撑着拔除自己的逆鳞,最后如我所料显出了原形,兹事体大惊动天庭,上边派来探望的神官说,能将君上伤成这般,可见银狐之厉害,是以天庭豪爽地安排了十万天兵天将来助君上一臂之力。
君上婉拒了,只道是自己大意轻敌。
他心思谨慎何曾大意轻敌过?
说谎,这肯定是在说谎。
我心中不由得肯定起虾兵蟹将们的说辞,君上此番言论,莫不是真在人间有了情儿?
好不容易等到君上苏醒,听他吩咐逆鳞化成的萧九去人间保护一个狐妖,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乖乖,要是被天庭发现动情君上指定没有好果子吃,我听说上边有个神君只是对凡人脸红了一下,就受了一场大劫差点连神仙都当不成。
惊讶之余,我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入了君上的眼,值得他这般惦记。
后来我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人,生得是那样的漂亮,眉目间总是萦绕着淡淡的忧愁,我见犹怜,喜欢对人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可心里其实比谁都柔软,人前对着君上喊打喊杀,人后会想方设法救活枯萎的花儿。
如此单纯善良,难怪君上会喜欢,虚假中出现一点真实是那样的难能可贵,也就只有这份情意值得宣之于口。
可神妖殊途,跨界相恋注定没有好结果。
当年的事我不在现场,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从此跟随君上宿在这九尧山中,金宫洞府也被他迁了过来。
十年间君上不曾离开过九尧山半步,唯一的乐事便是损耗修为助山上修炼的山精化成人形,条件是山精们必须化作莫公子的模样留在他身边。
此举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劝过他:“君上,莫公子早就死了。”
而他难得地冲我发火:“月娘,你胆敢再说他一句不好,休怪本君不念多年的主仆情分让你灰飞烟灭!”
我无所畏惧地问:“就像萧九那样吗?”
萧九……我都好久没想起他了,那个傻子,一片龙鳞而已,搞那么深情做什么,太把自己当回事,所以死得连渣都不剩。
早知道他也是个情种,当初我就该告诉他喜欢是一种病,得了就会死人的病。
纷扰的思绪渐渐回笼,我听见君上悲凉的声音随着冷风涌入耳中:“月娘,你说,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斜阳西沉暮色苍茫,远山入目是层层淡影,望着君上立于云海之上的寂寥背影,我忽然觉得他好可怜。
“君上,您明知道莫公子不会再回来了,冥司那边早就传来他魂飞魄散的消息。”这是个很残忍的事实,我斟酌着开口,“这世上没有办法能让他复生第二次,您这又是何必呢?”
君上坚定地回我:“他会回来的。”
相劝的话涌至喉咙又被咽回去,因为我想到自己总认为君上不清醒,或许我错了,大错特错,君上可能是最清醒的那一个,而我叫不醒一个假装糊涂的人。
天色慢慢暗下去,风凉了。
我劝君上早些回去,免得染了风寒。
没想到一语成谶,君上回去后真的染了风寒。
我这个乌鸦嘴啊……
以君上的修为是不可能受这些小病小痛的,转念一想许是思虑过度也说不定,当初莫公子不就是这样吗,被君上囚在金宫洞府,隔三差五生病几乎就是个药罐子。
真是天道好轮回,如今终于轮到君上捱上一捱病痛的折磨了,病来如山倒,他高烧不退一直在梦中呓语,我凑近了听,听清楚他喊的是莫公子的名字。
小妖们不知从哪儿知道君上病倒的消息,以前互不搭理的一群人挤过来献殷勤,十几张一模一样的脸同时出现在面前,那场面可谓是壮观得很。
就是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这种情况留谁都不是,都留下来势必要拈酸吃醋,严重的话可能还会打起来,我便以君上需要静养为由遣退了他们。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结果第二天一群人又出现在君上洞府门口,一口一个“月娘姐姐你就让我们进去看看龙君吧”。
左右为难之际,君上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替我解了围:“月娘,让他们进来。”
“龙君!”一群人进入洞中,狐妖一马当先冲上去伏在君上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君上殡天了呢。
等他哭完,又抽抽噎噎地嘘寒问暖,嗓音腻得人隔夜饭都要吐出来,我翻了个白眼,余光瞥见站在最后面的花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不由得失笑。
君上望着眼含热切的小妖们,愣了一下,可能也是觉得他们顶着同一张脸这个场景太过诡异,开口道:“留一个人便可。”
要留谁?
最受宠的狐妖信心满满、昂首挺胸。
却被君上无情推开:“清儿。”
清儿是花妖的名字。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最后面的人身上。
花妖茫然抬起头:“啊?”
狐妖受了打击般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眼眶登时就红了,不甘心质问:“龙君,为什么要他?”
我也很好奇为什么,然而君上只是凉声道:“没有为什么。”
除了花妖,其余人皆被遣了出去,临走之前我回头瞥了一眼,看见花妖苦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坐到君上身边,表情像是要把君上活啃了,偏偏整个身子都在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倔犟,又不得不顺从。
与当初被囚禁的莫公子何其相似。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头一次被下面子,狐妖在外边耍起了脾气,像个市井无赖不依不饶逮着我问:“那个花妖有什么好的?总是端着假清高!龙君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次为什么会选他?”
我只觉他与跳梁小丑一般无二,冷声纠正:“君上选的,一直都是莫公子。”
他气急败坏:“莫公子是谁?”
“是君上的无可替代。”
他立时哑了火,呆愣看着我,片刻后仿佛明白了什么抬手抚上自己的脸,眼中露出绝望来:“是他对不对?”
我怜悯地点头。
经此一事,狐妖可能是受了刺激鲜少在君上跟前晃悠,君上也没在意他,没有人在意他。
大家都知道花妖成了君上的新宠,日日在跟前侍奉,羡煞旁人,只有花妖不这么想,又一次出逃失败后,他被君上拎到山顶的凉亭里习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偏偏君上就爱看他这副饱受摧残的模样,让我想起莫公子还在世时,常常被君上哄着念书习字,不学就要挨亲,莫公子不想被亲只能学习,可他又不想如了君上的意,于是看了兵书,因为他认为这有助于宰了君上。
中午日头毒辣,我切了水果给二人送去。
步入亭中恰好见到花妖别扭地扯了扯君上的衣袖,君上察觉他的小动作后放下手中的书册,扭头看他,眼中温情脉脉,却不是给面前之人,而是在透过他看着谁的影子。
花妖指着书上某一处,吞吞吐吐地问:“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我行了一礼走过去放下果盘,借机看清那句诗是: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