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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金丝雀 ...

  •   寥寥一句询问仿佛用尽了我毕生的气力,展露出来的凶狠与防备不过是想要自我保护,所以故作坚强。

      我设想过无数次和萧照影重逢时会出现的场景,以我们两个人的身份立场来看,那个场景一定不会有多好,无非是一个活着,一个死了,亦或是两个都死了。

      执着三百多年,我只是想要一个结局,什么样的结局都可以,很显然,最后这个最好。

      神妖殊途,同归黄泉,凡事不必耿耿于怀。

      但我有自知之明,真正的情况只会是我死他活,多少纪元更迭,还没听说有哪个天神是被妖精杀死的。

      杀不了萧照影的话,能恶心一下他也是极好的。

      而事实是,他只用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只是站在面前,我就输了。

      所有的怨恨防线在瞬间奔溃,手中长剑几乎就要拿不稳,我不想被他看低,于是只能强压那些汹涌的情绪,不留余地露出尖牙利爪,用最镇定的模样来面对他,偏偏说出来的话总是格外悲戚:“九郎……在哪里?”

      他定定看了我许久,瞳眸深不可测,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你很关心他?”自嘲嗤笑一声,“若你真的关心他,为什么现在才拆穿我?”

      长剑微颤,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透着几分失魂落魄的仓皇:“不关你的事,你把他……还给我。

      他情不自禁凑近一步,面上的神色隐忍而又痛苦,无视危险任由胸口抵上剑尖:“他不值得你惦记。”

      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悲凉,我凄笑一声,将诛仙剑往前抻了抻:“再说一遍,把九郎还给我。”

      “他对你就那么重要吗?”玄色的衣料被血色晕得更深,有金丝一样的浮光从伤口涌出,消散在空气中,萧照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继续上前一步,“你说我骗你,你又怎知,他不是在骗你?”

      剑头已经没入胸口,只需要再往前刺一刺,我就能杀了他,只差一下,就能杀了他。

      却是不能,我应该杀了他的,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如同被施了术法定在原地一样,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带着讽刺的询问当头砸下,我很想问问萧照影为什么这么肯定,又觉得不该怀疑九郎对我的真心,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无底线纵容我的无理取闹,埋怨,挖苦,他连编故事骗人都不会,是那样的单纯善良,至情至性,怎么可能会骗我呢?

      “九郎不会骗我。”

      “这话你自己信吗?”萧照影看过来的眼神充满了怜悯,“我冒充他的时候,他去了何处?若是被我控制,又为何完好无损地回来?他真的没发现自己被人冒充了吗?倘若发现,为何不告知与你?”

      “他对你,不见得有多坦诚。”

      “住口!”我愤怒喝止,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手一抖,剑也跟着一抖,而后便见他双眉紧蹙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咬紧牙关不去看他仙力四泄的伤口,恨恨道:“萧照影,你休想挑拨离间!”

      他忍痛道:“你若不信,那就让他来亲口告诉你。”

      说着唤了一声萧九的名字,一个身影自洞府门口走进来,我望过去,那人与萧照影一模一样的身形,脸上仍然覆着那张挡了上半张脸的银箔面具。

      这是他。他像往常一样听话地朝我走过来,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疏离冷漠之气,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才会卸下防备,把所有的柔情留给我一人。

      这才是萧九。

      他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会和以前一样站在我面前,等待我交代任务。

      但这一次我不想他过来,似乎他来到身前的话,那些不想面对的事就会变成事实。

      阻止的话尚在心中构思,我人已经松开诛仙剑扑进他怀里,重物“咣当”掉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在洞府中分外突兀,其中夹杂着萧照影一声压抑的闷哼。

      “九郎,你去哪里了?萧照影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他稳稳接住我,动作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抬手为我理着凌乱的鬓发,却是一言不发,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心中隐有不安,我装作个没事人:“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萧照影伤你了?”作势就要转身,“我给你报仇。”

      被他手疾拦下:“我,没事。”

      我不太相信,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很像有事,想问些什么,背后冷不丁响起淡漠的声音:“萧九,你是自己说,还是由本王替你开这个口?”

      冷冰冰的一番话让我心中一咯噔,不安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急忙抓住九郎的双臂,哀求地冲他摇头:“不、不要说。”

      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可我就是不想让他说,只要他不说,我便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任萧照影再如何挑拨离间,我都不会相信。

      直觉告诉我,一定不能让九郎说出口:“萧照影是不是威胁你什么了?他这个人最坏了,又卑鄙又无耻,你千万不要中他的……”

      却被他打断:“我是龙王的逆鳞所化。”

      那一刻,空气安静了。

      冷风从窗口涌进,我听到蔷薇花瓣掉落在地面,如同我悬着的心坠落谷底一般,无声胜有声。

      我好奇多年的疑惑,在此时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竟是这样。

      竟是这样。

      脑中有一根名唤理智的弦在瞬间崩断,水雾漫上眼眶的刹那,我缓缓闭上眼睛,但眼眸忍不住微微颤抖:“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也在骗我?”苦涩慢慢爬上胸口,声音像是梗在了喉咙,听起来沙哑又凄然。

      九郎心疼地看着我,那双星眸逐渐湿润,泛起似血的猩红:“小鱼的故事,告诉,过你。”

      我怔愣住,一时忘了思考。

      “小鱼以为自己是小鱼。”

      “然后呢?”

      “后来知道,不是小鱼。”

      “小鱼不是小鱼,那是什么?”

      “小鱼,鱼鳞变的。”

      “小鱼是鱼鳞变的,为什么?”

      “陪小狐狸。”

      泪如珠断夺眶而出,一颗一颗滚落在衣襟,莫名地汹涌,铺天盖地的痛苦席卷而来,我绝望地往后踉跄一步,抬手捂住胀痛的眼睛。

      真傻,当时九郎同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呢?

      心中被阵阵无边苦闷填满,我感觉自己被拉入了一张黑暗的大网,怎么也逃不出来,举目四望,空荡寒冷。

      有什么东西涌上喉咙,腥甜弥漫在整个口腔,我咧着嘴笑起来,温热黏腻的液体争先恐后从嘴角溢出,污了被眼泪浸湿的衣襟:“好、真好啊……”

      栽了一次跟头没学聪明,又栽了一次,彻底跌进黑暗的那一刻,我无比悲凉地在心中感慨,气大伤身,古人诚不欺我。

      这一气,连带着陈年旧疾也被气出来,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二十多天才有所好转。

      原本是用不着这么久的时候,但我不肯配合治疗,每次都是被萧照影施了定身术后让大夫医治,喝药更不用说了,萧照影用亲吻的方式将药汁渡给我,等他一走,我又强行逼自己吐出来。

      这样的后果就是他重新渡药,而我继续吐药,如此反反复复,不仅病没好,反而又折腾出新的毛病来。

      昨夜踢被子着了凉,次日一大早月娘就端了新鲜的药膳过来,她知我不喜喝药,故以用这种方式给我治病,只是隔大老远闻到那股味儿我就想吐,白费她一番好心了。

      “你端走吧,我不会喝的。”我看也不看一眼,自顾自站在窗前给蔷薇花松土。

      这是我被封印法力囚在金宫洞府的第二个月,吃喝不愁衣食无忧,像个金丝雀一样被困于这小小的一方天地,萧照影有公务不能抽身,只能偶尔来陪陪我,大多数时候都是月娘在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月娘是龙宫里伺候的鱼妖,我讨厌萧照影,连带着也讨厌她,偏生她就好像感受不到我的厌恶一样,总是温柔笑着看我。

      譬如现时,我都赶她走了,她仍不为所动,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公子,这次的药膳我改进了,保证你吃不到一点药味。”

      我还是那句话:“端走。”

      “可是……”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也没有了动静,没有走动的声音说明她还站在原地,只是她为什么没有动静了呢?

      敏锐捕捉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龙涎香,我瞬时了然,哦,是她的主子萧照影来了。

      心绪有片刻的波动,很快又趋于平静,我旁若无人专心给蔷薇花松土,这盆花的土已经被翻来覆去松了很多次,月娘说我再松下去花可能会死给我看。

      我也不想这样,谁让给花松土是我在这里唯一能打发时间的事。

      脚步声由远及近,后背贴上温暖宽阔的胸膛,我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动作,僵着身子任由身后的人把我拥入怀中。

      “怎么又不好好吃饭?”低沉的声音贴着耳边落入耳中,激得浑身一阵发麻。

      我握紧松土的小锄头,牙尖嘴利回应:“我死了不好吗?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惦记着取你性命。”

      痛苦的声音响在耳畔:“我知你恨我入骨,当年欺骗利用你的真心,负了你是我不好,你想要我的命我可以给你,但不是现在。”

      身子被慢慢转过,对上萧照影悔恨自责的目光,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仿佛有了实体一般,织成一张大网将我笼罩在其中,我只闻出苦涩。

      他抓住我的双肩,用的力气并不大,只能够牢牢将我禁锢在他的领地范围内,淡漠面容上是难得的认真:“有些事我很早就想要告诉你,奈何一直没机会。”

      我别开目光,保持沉默。

      这是对付萧照影最好的方式,威逼利诱那一套在我这里行不通,他除了低声下气地哄着我理他,别无办法。

      安静得过分的空气中,唯闻一声无奈的轻叹:“这些事,关乎银狐族。”

      闻言,我那古井一样死寂平静的情绪终于泛起了涟漪。

      这段时日萧照影从不主动在我面前提起往事,就怕触及伤心处让我难过,今日一反常态提起,怕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眸光抬起瞥见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牵着我到桌旁坐下。

      月娘看了看桌上的药膳,又看了看我,最后看向萧照影:“君上,这……”

      萧照影道:“就放这里,你且退下。”

      月娘点点头退下后,他挨着我坐下,握住我的手说:“故事很长,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顿了一下,瞧着像是在思考怎么开头毕竟好,半晌,道,“便从我被天庭问责说起罢。”

      他望着我,缓缓道来:“三百多年前,冬神奉命下凡降冬,在邺江一带遭银狐妖暗算袭击,几欲陨落,我因此事被天庭问责,追查之下发现银狐早已为祸人间多时,巡江夜叉不作为欺上瞒下,方出了冬神遇袭这等祸事。”

      “不可能。”我面无表情反驳,沙哑的声音难掩愠怒,“银狐族避世千年不出,不可能在人间作乱。”

      他惊喜一笑:“惊鸿,我很高兴你能理我。”轻拍着我的手耐心安抚,“但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

      我冷眼看着他。

      他接着往下说:“天庭施压,我不得不亲自出面处理银狐患,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结识了师父,你的外祖父陈老先生。”

      “彼时,陈老先生从银狐妖口中得知你母亲其实是被你父亲害死,一心想要杀了你父亲报仇,目的大差不差,我们两个便决定联合起来,正当我们为如何寻到银狐族藏身之地苦恼时,你父亲的求助信送到陈老先生手中,你的出现,解决了我们的难题。”

      “为了获取你的信任,我和陈老先生假扮师徒,后面的事你都清楚,我就不多说了,我们的计划很周全,然而谁也没想到看似周全的计划出了纰漏,百密一疏。”

      “明知是局,偏偏入戏,不可或缺的棋子成了唯一的意外。”

      “惊鸿,我爱上你了。”

      窗边啪地惊响一声,毫无预兆的声响吓得人心惊肉跳,打破突然凝固的气氛,月娘急急忙忙跑进来,哎呀叫了一下:“这风怎么把花盆吹掉了?”瞥见我们相握的手,揶揄笑笑,“君上,公子,没惊扰您们吧?”

      我冷漠抽出手。

      她直奔窗边收拾好地上的狼藉,放轻脚步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有这个小插曲,僵冷的氛围有所缓和,萧照影主动帮我倒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我没动,他颓败地续着前头的话说:“银狐祸世,我身为龙王不能坐视不理,可我同样不愿意伤害你,伤害你的至亲族人,箭已在弦上,容不得不发,我只能尽量把银狐族的损失降到最低,所以当初执意将捉妖术破解之法教授你的族人,为的就是在捉妖师攻进族中时,他们能借此获取一线生机。”

      “奈何事与愿违,那次围剿银狐族竟全族覆灭无一生还,这不应该,我察觉事有蹊跷特意回银狐族调查,哪成想不等调查出结果,你这边就出了事。”

      “三百年前的那次决战,陈老先生用献祭轮回禁术请天道之力辟出一条生路,出了归宗阵后我封住你的魂魄,又用龙珠的创生之力将你复生。”

      “那种时候,我本该陪在你身边。”怅然自责叹息一声,他面带愧色道,“可是失去龙珠又身受重伤的我已维持不住原形,不得不回龙宫修养,无奈之下只好将你托付给妖君赵麟。”

      提及妖君,他语气中不由得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那感觉就像自己珍视的东西被别人抢走,换了谁都会觉得憋屈,也难怪萧照影没有好脸色。

      “赵麟的能力我不否认。”他说,“但……那个人是你,不论托付给谁我始终不放心,所以,我拔了自己的逆鳞幻化成人,让他替我保护你,照看你。”

      “这个人就是萧九。”

      “惊鸿。”他温柔地叫了一声,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看,那双流动着幽幽星光的漆黑瞳眸,仿佛融化了一抹浅浅的温情,“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你才是我不可触及的逆鳞。”

      直白的话让我跳得平稳的心脏狠狠颤动,如遭一击电流穿身而过,酥麻令搭在腿上的手不动声色蜷缩,我抿了抿唇,垂眸不语。

      萧照影这番话要是在三百年前没灭族的时候说,我一定会很高兴,兴许脑子一热当场就嫁给他了也说不定。现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我们之间横着血海深仇,再掏心窝子的情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只会让我觉得讽刺。

      安静。

      骇人的安静,时间久得恍若隔世,萧照影就那样深情的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给出一个反应。

      无法忽视的灼热视线落在身上,被扫视过的每一寸地方仿佛染了莫名的烫意,逐渐泛起热来,我面上强装镇定,内里却早已被他的目光搅得一塌糊涂,惶然,迷惘,又翻腾着汹涌的恨意。

      苦涩几乎要破喉而出,我压下心里的酸楚,努力控制着自己发颤的声音,风轻云淡道:“可我这片逆鳞,也被你毫不留情地拔了下来。”

      “三百年前你化作凡人骗得我一无所有,后又用一片逆鳞把我耍得团团转,玩弄于股掌,而今更是将我囚在这金宫洞府,做你一人的脔宠。”一阵凄凉袭上心头,我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悲哀,不禁抬手捂住酸痛的眼睛,“萧照影,你可真有手段。”

      眨了眨眼睛,我放下手冷笑:“接下来呢?你打算再做什么?玩够后杀了我替天行道?”

      他摇摇头,神情悲痛看着我:“若我真能对你下手,当年何必用龙珠将你复生?”

      我别开脸不去看他,他轻叹一声,重新把话题扯回正规:“惊鸿,还你还记不记得灭族当日,天空出现的那个法阵?”

      我疑惑扭回脸:“法阵?”

      他点点头:“我也是近些日子才想起,彼时,那个法阵笼罩了整个银狐族,可我们的计划中并没有动用如此庞大的阵法。”英朗的剑眉微微蹙起,“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会现身伪装成萧九?”

      前后不对头的两件事搞得我有些茫然,呆愣愣望着他。

      “萧九与冥君殷霆交手掉落逆鳞碎片,殷霆通过碎片找到我,我才知道你又出了事,除此之外——”他深沉地话转过话锋,“我还得知他入人间乃是为银狐族前来。”

      我惊诧地忘了说话,但表现出来的反应不难让人看出我的疑惑。

      萧照影高深道:“阳寿终尽,亡魂理应到冥司记名,奇怪的是,冥司并未收到银狐族的魂魄,账册与生死簿对不上,若是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大规模亡魂失踪,便是足以震惊五界的大事,是以,殷霆方会来凡间走上一遭。”

      听完他的话我震惊得目瞪口呆,银狐族亡魂失踪……这怎么可能?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又拉不下脸去催促萧照影,心里十分纠结矛盾,就在我犹豫不决要不要开口时,萧照影主动继续说:“殷霆的话让我大为不解,仔细思忖过后,我注意到了很多奇怪的地方。”

      他认真地一一细数:“冬神与银狐族无冤无仇,为何突遭暗袭?我遇上哪个捉妖师不好,为何偏偏遇见陈老先生?因潜入银狐族发愁时,你又恰到好处地出现,银狐族不缺上千年道行的狐妖,不至于真的在围剿中全族覆灭,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法阵,失踪的亡魂……好像暗中有一只手在默默操控着这一切。”

      “惊鸿。”他严肃地握起我的手,眉目间隐隐浮现几抹担忧,“或许我们都被人算计了,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这个结论让我有片刻的沉默,片刻后,脱口而出一句:“撒谎。”

      他愣住。

      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讥讽道:“萧照影,事到如今,你认为我还会信你的半个字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金丝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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