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何时开窍》猫布哩

45、心魔

　　重黎偏了偏头，顺着天霁的目光看过去，一片蓝光霎时铺满了双眼。

　　重黎下意识将眼睛闭上，可再次睁开时，一个陌生男人却出现在自己眼前，一双浅色蓝眸泛着凉意，衬得那宛若冰霜的面容愈发清冷。

　　不待重黎细细打量，眼中一道寒光陡然飞来，而自己像早已有所准备一般抬臂一挥，一把长戟便稳稳挡在身前，将那寒光扫开后，单手握着转了几圈又毫不犹豫朝那男人挥去。

　　重黎心下一惊，暂不顾自己怎么开始与这男人开始激烈厮杀，余光四下一扫，周围哪里还是方才的悬崖洞底？琼楼玉宇间绕着云雾轻烟，俨然是一处完全陌生的仙殿！

　　重黎记得和天霁一起跃下悬崖，本想探一探这魔障本体，但还没落脚便一眼看到了地脉上立着的一团巨大突起。

　　地脉蜿蜒崎岖盘杂在这悬崖底部，以此处为中心往四方绵延伸展，很有可能也延伸至了青丘外界。

　　灵力在透明的脉络中缓缓流动，而这圆形突起却像一颗因经络长久不通所凝成的恶瘤，不仅堵塞了地脉与神树间的连接，甚至还在不断吸收或者污化这里的灵气。

　　二人立即向前，透过这突状物外面薄薄的粘膜，看到了一颗妖兽的头颅被包裹其中。

　　这妖兽死去许久，残躯被埋在地底，头颅也只剩白骨和几缕连在一起的烂皮老肉，根本看不出是个什么妖物，但仅看头颅大小，就知道生前肯定是个巨物。

　　就在此时，妖兽头颅上原先是眼睛的部位却突然闪烁起蓝光，黑黢黢的两个窟窿逐渐亮起，像是睁开了眼睛一样。

　　重黎本能有些反感这像是忽然有了生命的头颅，欲想提醒天霁，可再一回头便与越来越强的蓝光碰在一起，之后就被带入了这番境地。

　　重黎回想片刻，怪不得方才叫天霁他没有反应，想必也是同自己一样又落到了不知哪儿的幻境中。

　　那师兄此时在哪儿？同自己在一处吗?

　　这躯体主人怀着滔滔恨意与怒火，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扑在了他的对手上，手中本色漆黑的长戟烧的通红一片，被紧紧握着对着那冷面男人又挥又砸，招招狠戾，且招招致命。

　　重黎早在冥界判官给他三笔的时候就经历过这种情景，心里清楚自己意识虽清醒，但却并不能控制这副躯体，只得一边与这冷面男人兵刃相接，一边在视线所及之处搜寻天霁的身影。

　　对面的男人面不改色接下沉甸甸的长戟，宽袖同时拂出一道道寒光，一时间，空旷的殿中只回荡着一声又一声的刺耳碰撞。

　　一个猛烈的撞击之后，二人同时后退几步，重黎只觉体内热血滚烫，躁动的灵力似要冲破天灵盖，右手猛地往上一掷，红色火焰迅速爬满了整个长戟。

　　重黎望着那落在半空的长戟犹如浴火烈鸟，气势汹汹就往那男人面前冲，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具躯体的主导权并不在重黎身上，掷出长戟的时候压根没看到天霁从一旁冲了过来，虽然匆忙收回了火焰，但杀气腾腾的长戟却已深深没入天霁身体，从那薄薄的肩背上一穿而过。

　　鲜血很快湿了胸背，天霁低着头，骨节分明的双手一前一后将长戟慢慢从体内抽了出来，血光霎时覆满了整根长戟，猩红的液体顺着戟身上雕刻的图案纹路缓缓流淌，落了一地鲜红。

　　那长戟充斥着莫大的杀气，在空中就一直鸣震不止，此刻被鲜血一浇，在天霁脚边滚了两圈，也不动了。
　　冷面男人被天霁挡在身后，只微微侧目，蓝色眸子仍然冰冷。

　　可重黎，还有这具躯体的主人却是无暇顾及了。

　　一股剧烈的疼痛在看到天霁挡过来的瞬间便从胸口蔓延至全身，传到指尖时又只剩下麻木，波涛汹涌的情感混着愤怒、悲伤与不甘，化成了一道穿心利剑，将这具身体活活定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步也挪动不了。

　　天霁一身白衣，几乎都被染成了红色，除了那刺穿胸背的伤口，手腕脖颈处都有大大小小的红痕，有的甚至还在滋滋往外冒血。

　　那张熟悉的脸上没有花纹，也没有一点血色，只剩一抹怅然若失消散在眉间，消瘦的身体裹在一头银发里，竟是半分人气都感受不到。

　　重黎看得愣了，胸口却突然传来一股异祥，他微微低头，看到一只手插进了自己胸口，然后在里面捣捣转转，继而轻轻一捏。

　　咔嚓。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汹涌澎湃的灵力如决堤洪流从体内迅速抽离，而重黎什么痛楚都感受不到，只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灰意冷，那是一种连自救都没有力气的疲惫。

　　那男人不慌不忙碾碎了手中黯然失色的金丹，血淋淋的手也从还温热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重黎的意识似乎也随着体温一起逐渐流失，整个人像一个断线的破烂布偶，摇摇晃晃朝一个被无尽失望填满的深渊落去。

　　原来自己在坠落之前发生的是此番经过。
　　接下来的画面重黎直到现在还有着很深的记忆，天霁的那副神情绕是见过一次，自己也再不敢看第二次。

　　重黎便是在这时醒了过来。

　　面前的妖兽眼眶仍然泛着蓝光，头颅内被不知何时飞来的黑影填得满满当当，一股股从青丘，亦或是从外界汲取的灵力正沿着地脉的纹路源源涌入其中。

　　他还没从方才的幻境中缓过神来，愣了几秒才觉手腕传来一股刺痛，低头一看，皮肤上赫然扎着一颗来金顶之前被青丘国主塞过来的情虫。
　　趁这白色触手还未扎得很深，重黎一把将其扯了下来，几个深呼吸后便转身去看天霁。

　　天霁仍闭着眼睛站在原处，眉头紧锁，睫毛微颤，俨然是在经历某一段难熬的记忆！

　　重黎不知道天霁是否也在方才的幻境中，是不是看着自己金丹被碎，坠入万丈深渊，心中一时滋味万千，呆愣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将他唤醒。

　　过了一会儿，地上忽地传来一阵摇晃。

　　重黎下意识扶住天霁，却见那妖兽头颅动了动，外层黏膜顺势而落，而下方似乎也有什么庞然大物要破土而出，整个悬崖洞底更加剧烈地开始晃动起来。

　　重黎再顾不得其他，将情虫往天霁手上一放，谁知那情虫扎过一次人之后触须就焉了似的没了力气，只缩在白色壳里一动不动，重黎只得稳住身形，凑到天霁耳边唤他：“师兄醒醒，师兄！”

　　然而急切的呼喊被一阵轰隆声掩盖，周围灰烟四起，碎石滚滚，一圈峭壁上也出现数道深浅裂纹，面前那妖兽已然活了一般，白色头骨四下扭动，连带着埋在地里的身躯一起，就要挣扎着从地里爬出来。

　　天霁听到重黎的声音时，意识还有些恍惚，毕竟才见到他在自己面前落下凡尘神形泯灭，再后来也不知是在地上躺了多久，晕乎乎地就被一个人抱了起来。

　　那人道：“有人叫你，你该走了。”

　　再次睁开眼，重黎那张还是青涩少年的面孔就凑在自己眼前。

　　少年眼睛澄亮，和方才熄灭了光芒与希望的空洞眼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师兄！你醒了？”重黎脸上喜色继而被一股焦灼替代，“师兄，这妖怪活了！”

　　天霁只漫不经心瞧了一眼，挥手在二人周围立上一道结界，挡住了外面的地动山摇。

　　“黑影还在那妖兽体内！”周围震响犹如山崩地裂，重黎只得凑近了天霁说话，“师兄！这黑影一进去，妖兽就睁了眼，现在怎么办？”

　　重黎等来一阵沉默，偏着脑袋去看天霁：“师兄？你，你还好吧？”

　　天霁神色平静，但那双眼眸深处却似有一圈涟漪波动。

　　重黎飞快地捕捉到了那份悸动，心下一惊，莫地想到了方才的幻境，吞吞吐吐道：“师兄，刚才你是不是也……”

　　重黎想问的有很多，但直觉现在实在不是什么说话的好时机，又抿嘴咽下了后半句，小心翼翼地去看天霁。

　　天霁没接话，重黎微微试探的目光看过来时，也不躲，两道视线自然而然交汇到一起。

　　二人一番相顾无言，重黎又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了。

　　他没管结界外的震动，也没在意还有一头巨兽大半个身体都冲出了地底，只一心想从天霁的眼底去寻找那点细微的不一样。

　　重黎确定天霁从没用过那样的眼神看他，他的师兄对他好，对他有求必应，全心全意为他考虑，但都是正义使然，大道所归。

　　可就在刚刚，虽然转瞬即逝，但重黎却真真切切看到了，那微绿色的眼眸深处闪过的，正是一缕私念。

　　天霁神色淡然，率先移开了视线，转向外面那头巨兽，道：“你待会儿不要看它眼睛。”

　　“嗯……”重黎心不在焉，更没听出天霁声音里的喑哑，只觉他脸色似乎又添了几分倦意，想也没想就伸手扶他。

　　这一扶，两个人又都吓了一跳。

　　重黎是吓得，天霁是惊得：自己身体怎么一碰就软了？中毒了？

　　“心魔，”天霁强忍住身体不适，皱紧了眉头，“这黑影是一个心魔。”

　　“心魔？”重黎浑身僵硬地承担着天霁靠过来的重量，心里乱七八糟，“那是什么……”

　　“是魔族最难除的一类，咳，”天霁费了些力气稍微与重黎拉开了距离，又继续道，“三界之中，上神下妖，都有可能被心魔侵蚀。”
　　他脸色愈发苍白，身体只堪勉强站住，就这么一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重黎听着看着，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师兄可是经历了一番极耗灵力的恶战，又才从一场并不美好的幻境里出来，现在正是灵力虚浮，身心俱疲的时候！
　　眼下二人深陷魔巢，而自己到底在干嘛？

　　这么一通来势汹汹的反省霎时把重黎心里那点儿旖旎心思给冲了个干净，扶着天霁的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

　　“诶，手别那么用力。”天霁看着重黎突然正色起来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他不知道重黎心境变化，还以为他怕了心魔，又道，“不过只要心无杂念，心魔便无机可趁。”

　　话这么说着，天霁脑海却闪过一双波澜不惊的蓝眸，还有那根鸣震不止的长戟。

　　方才幻境中的画面一幕幕在天霁眼前浮现，最终定格在重黎落下去的那一刻。

　　重黎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从来都是亮晶晶的，天霁在里面见过乖巧和委屈、炽热与依赖，却从没看到过失望。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除了失望还有别的什么，天霁说不清楚，但心中某一处却已因此碎开了一道裂纹。

　　天霁觉得浑身上下宛如千根针在扎，被重黎紧紧抓着的手臂又痛又痒，隔着衣物感受到的手心又热又烫，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

　　天霁默不作声把手抽出来，对自己的过激反应又气又好笑，强迫自己思绪回到眼前。

　　这上古魔兽倒是好办，关键是这心魔，不能根除的话，要怎么封印才好……

　　“师兄？”重黎见天霁抽出了手不说话，又不依不饶地靠过去。

　　天霁立刻道：“先把心魔逼出兽身，赶紧。”说着也不看重黎，手指一勾，“玄灵珠。”
　　重黎见他一脸正色，自己也认真起来，不再多问，应声照做。

　　二人不是第一次这样使用灵力，在冥界用乾坤弓射出的最后一箭，便是在天霁的辅助下使出的神鸟焚诀，形势紧急，天霁也只有竭尽全力降低重黎神力反噬的可能。

　　玄灵珠渐渐亮了起来，天霁一掌轻触重黎的背，控制着他手心缓缓流出的火焰。

　　这个临界点非常不好控制，火焰的强弱全凭天霁通过玄灵珠在二人体内周转的神识，奈何天霁眼下状态不佳，重黎在这过程又要一直压抑自己的灵力，等好不容易使出红色火焰，二人都浸了一身汗。

　　这火焰虽比不得真正的神鸟焚决，但融合了天霁的水系灵力，对付一头魔兽尚不在话下，逼那心魔出来也绰绰有余。

　　而那魔兽躯体虽只剩骨架，但体型巨大，整个地脉都被它破土而出的动静搞得乱七八糟，虽是活了，但也不管这洞底还有两个大活人，只一声不吭挣扎着往外爬。

　　可当红色火焰冲进黑影盘踞的头颅时，那布满巨齿的大嘴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庞大的身躯也一改方才刚睡醒还茫然的笨拙，扒着峭壁逃命似的就往上爬。

　　那魔兽四条腿虽只剩白骨，但也粗如巨树，每往峭壁上攀爬一步，整个地面就跟着抖动一次。

　　魔兽惊怒惶恐的吼声还在悬崖底部回荡，重黎捂住耳朵，大声道：“师兄！是黑影！”

　　不用重黎提醒，那黑影一从魔兽头颅离开，天霁的视线就牢牢跟紧了。

　　天霁寻思着自己既然在金顶能一手给它抓起来，那现在也能一手给它塞回去，如此想着，当那股黑烟鬼魅一样飘过来时，天霁咬了咬牙，没躲。

　　重黎盘腿坐在前方，只觉天霁微凉的手掌又重新覆了上来，比刚才还更加用力了些，胸前的玄灵珠也没有任何要平静下来的迹象。

　　重黎感觉到天霁的神识正在自己体内翻涌，隐隐不安道：“师兄，怎么了？”

　　“别动。”

　　“是那黑影吗？”重黎偏了偏头，轻声道，“我看它往我们这儿飞来了，怎么突然不见了？”

　　天霁坐在重黎身后，额上薄汗密布。

　　重黎的疑问他无法解答，因为他也不知为何这黑影会绕过自己冲向重黎，按理说心魔侵蚀选择的也应该是灵力涣散的自己，怎么会盯上重黎？

　　见他这副模样，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体也没有一点不适，反倒融合得非常好！

　　天霁莫名想到幻境中插入身体的那把长戟，顿时心头一慌……

　　“师兄！师兄小心！”

　　天霁还没回神，就听重黎惊呼着把他扑到身下，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块块碎石夹杂着尘土便砸到了重黎背上。

　　天霁被重黎死死抱住，混乱中抬头一看，只见前方的峭壁因承受不住魔兽攀爬的重量而坍塌了大半，片刻之间，一脚踩空的魔兽便裹同滚滚山石排山倒海就向二人砸来。

　　天霁来不及撑开结界，正想翻到重黎上面去，周围的轰鸣声却戛然而止，一朵雪霜伴着熟悉的冷意轻轻落到了天霁脸上。

　　落到半空姿势怪异的魔兽头顶被一把大剑稳稳插住，同空气中的灰尘，周围的石块碎砾，以及摇摇欲坠的峭壁石岩连在一起，全被冻成了寒冰。

　　猫大人哈着冷气踏在寒冰上，玄一抱着剑鞘立在一旁，居高临下问：“怎么每次见到你俩都这么狼狈?”

　　天霁躺在地上，等方才还紧紧抱住自己的人慌张起身，才缓缓道：“我也有个疑问，你是不是每次都挑这种时候闪亮登场？”

　　“不错，还能耍嘴皮子。”玄一从冰柱上一跃而下，目光轻飘飘看向重黎，对着天霁说道，“不过待会儿就说不一定了，不想难受就离这小子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