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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牛肉博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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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是即使具象化也意境模糊的概念。有时是北平的青菜扁豆,有时是尼罗河带来的泥沙;有时像母亲,有时像恋人。
如果让季晨梢抉择,她会选出无数天桥,和比无数更加茂盛的三角梅。
此刻它们垂落在自己身后。
她低头,咬一口冰淇淋:“你就待几个月,驾照有这么重要吗?还让人寄来公证,DHL(国际快递公司)太奢侈了。”
语气轻快而声线明净,在声音色彩里,明确属于少年女孩。
男生跟在她身后半步:“重要。”
去掉冗余的形容词,也明确属于少年男孩。
三角梅落在他眼前。
江戍足够高,离那大片瑰丽的玫红更近。
但他眉眼淡。
季晨梢为这种描述的矫情感到遗憾。
他的平静和淡漠气息为真;也许用内向腼腆形容会更平实,可这两者和他没有关系。
“好吧。”她耸一耸肩,“那你记得看科目一,要是考不过就乐极生悲了。”
半个小时前,工作人员提醒:“在交管12123预约,考完就可以换国内驾照。他能认汉字吧?”
江戍原本要回答“能”,季晨梢接过文件袋:“反正写得很差。”
他看她一眼。
“能认就行。”工作人员摆一摆手,鼓励道,“这个东西,认字就能过。”
认字就能过,她担心他考不过。这句话他就不回。
“你没有国际驾照吗?”她转头时,马尾扬起弧度,“我也能理解你。我以前听我堂哥说,在美国不会开车等于瘫痪。”
他回答她的问题:“大陆地区不认可国际驾照。”
“可是,”季晨梢转身朝向他,张开手臂倒退着走,“我们有非常发达和便利的公共交通,香港也是,一张八达通(交通卡名称)走遍天下。其实真不需要的,多此一举啦,DHL还那么贵。”
她连着感慨两遍,是真的很在意。
季晨梢非常抠门。
“季晨梢。”江戍左手收在运动裤的口袋里,清清凌凌叫她的名字,“哪天需要我开车,你别坐。”
理论上这是一个放在小说里都极为庸俗的动作,如果配合少年、睥睨、漠然、高高在上等词食用,则难免要被批评油腻。
但他做得很妥当。或许因为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裤的搭配足够清爽,前提是,他实在修长而清瘦。
更前置的条件是,他确实不到十九岁。
季晨梢十八岁。不高兴地放下手,冰淇淋随之落下:“我也有驾驶证的。”
他另一只手也放进口袋:“个人简历写驾驶证,被问能不能开车,立刻说不能,是吹牛。”
寒假的事情。学院组织河西走廊考察活动,她积极报名,虽然最终落选,但和驾驶证应该没关系。
“这谁告诉你的!”她急了,“我那是……”
“奶奶。”
“怎么这也跟你说。”她怕冰淇淋继续融化,立刻吃了好几口,“我有没有跟你说,我最好的朋友也学电子工程。她打算去美国读硕士,很喜欢你学校。”
他理解为是在寻求申请意见:“硕士不行。”
“为什么?”她眨眨眼,“你说MIT(麻省理工学院)吗?你是哪个学院来着……”
“EECS。”他指了一下她化在手指上的冰淇淋,示意她挽救失败,“一般只给中途放弃博士的学生发硕士学位。”
(Electrical Engineering And Computer Science,电子工程和计算机科学。)
“那就非得读博士吗?”她打开兔子斜挎包找纸巾,“万一读了再后悔怎么办?”
“为什么要怎么办。”他偏过脸,“后悔就去做其他事情。”
“跟你们这种顶级elite(精英)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何不食肉糜,听了真烦人。”她扣好胡萝卜纽扣,撇嘴,“真有你说的那么轻松,就不会那么多人读博抑郁了。”
他不置可否,但果然又选择不同她争执。
“你选港大交换是因为阿嫲(奶奶)吧?”她走近一点,语气好奇,“她去年摔跤之后住在医院,那时候就跟我说了。她说,小戍说会想办法回来陪我一段时间。”
这的确是他的原话,但她已经发现,所有温情柔软的字眼都能让这个男生回避。
他好像很不会面对自己这一面。
现在也是,又不吭声。
季晨梢清清嗓子:“这也要不好意思啊?你是不是从小到大每天数学物理,把脑子学得跟那些玩意一样冰冷了?一点人文关怀都没有受过吧?我知道华人群体到了北美还是很爱鸡娃。”
“季晨梢。”他再次叫她的名字,“我们学校交换之前,要修HASS课程。”
季晨梢用眼神打了个问号。
“Humanities,Arts and Social Science.”他解释过,目光同样有些挑衅,“‘人文关怀’。”
(人文科学,艺术和社会科学。)
“吓人。太关怀了。”她举了一下已经没法看的冰淇淋,“那您修了哪些啊?”
然而他低下头去打字,没有回应。
没礼貌的家伙。宋词奶奶还说他强迫症一样会解答别人每一个问题,她这才问几个,他就没耐心了。
所以明知他不吃辣,一点都不吃那种不吃,她还是要了一半重辣的鸳鸯锅。纠结选牛筋丸还是牛肉丸的时候,他突然把手机推过来,点了下屏幕。
“干嘛?”她嘴上这么问,还是自然而然低头去看。
21L.449The Wilds of Literature
21G.011Modern Chinese Fiction and Cinema
11.006Poverty and Economic Security
……
她又想用眼神给他打问号了。
看出她的莫名其妙,江戍向后坐一坐:“不是你问我修过哪些?”
他是真的强迫症。
她头一回见到“一定要回答别人所有问题”这种强迫症。这罕见到令人发笑。
季晨梢就差点笑出声,选定菜品提交订单,托腮看他:“你找我修吧,我给你从苏美尔文明讲到——”
转一下眼睛,强调:“戊戌变法。”
江戍,特别利落的一个名字,跟本人带来的观感如出一辙。
他没有反应,显然已经不了解。
苛求一个七岁就移民的工科男生能够第一时间对“戊戌变法”做出回应,似乎是太不合理了。
他回国后头一回在家里吃饭,江远爷爷在饭桌上吹胡子瞪眼:“瞧瞧,我给他取这么个好名字,戍守!戍守什么?现在好了,臭美国人一个。”
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喜欢言语争执的人,绝大部分时候性格都算安静,看不出任何负面情绪。
之后两个人被江爷爷禁止使用洗碗机,在厨房时她小声问:“你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吗?分清那几个字了吗?”
认真算是长大后初次见面,相当陌生。他礼貌性回望一眼,随即低着头继续洗碗。
“横戌点戍戊里空。”季晨梢将碗举高,左擦擦右刷刷,“小学生都很容易写错的。”
还是没有说话。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美利坚。”她侧过身,清秀的眉眼模糊倒映在他手里洁白瓷碗的碗面上,“听不懂吧?高材生?”
阴阳怪气,明明她自己也是高材生。任何维度上的。
他抽走她手里的海绵,将她的眼睛擦得更清楚:“会了。”
依旧有点冷淡,不过咬字非常清晰。
季晨梢转过头。
洗碗这种事他都能做得格外认真,眉目更加静:“我不是文盲。”
他对这个词的使用也有其渊源。
季晨梢第一次见到他,来不及感慨出色的身高和长相,听见宋奶奶命令:“现在,写自己的名字。汉字。”
一张白纸,一支笔,和一本新华字典,这是奶奶为久未谋面的孙子准备的全部见面礼。
江戍接受任务,不过显然失败,到戍字时就停顿。不确定里面是横还是点。
他的名字一共也只有两个字。
“你这是江?”奶奶抖着纸,“你这是に。”
他的不理解太明显。季晨梢忍着笑,在旁边解释:“に是日语里的一个假名。”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戍,”宋词奶奶评价,“丑得没有语言匹配了。”
“我早就知道,十九岁肯定是个文盲了。”她看上去是真的痛心疾首,“还给我写个Shu,什么意思?”
MIT EECS的本科生,在这个房间里也要被骂文盲。
直到这时,季晨梢都没有见过他笑。但因为他摆烂丢了个“Shu”,她忽然嗅到一点这个男生和冷淡外形并不符合的促狭心理。
他还说他不是文盲。
牛肉火锅店里永远人来人往。季晨梢趁机摸鼻子:“其实你还是有点文盲的。”
她很难想象一个读过初中的中国学生完全没听过戊戌变法。
江戍不作评价。
他总是这个样子。因为毫无热情,离讨人喜欢相去甚远;但因为足够礼貌,也不令人讨厌。
服务员小哥推着牛肉车过来。季晨梢果断放弃这个话题,积极教授:“吊龙,匙仁,三花趾。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回来才一周,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委托邻居季晨梢带他处理驾照的事。
江戍同时持有美国和香港护照,途中证件冲突,出现一点小问题。
她在窗口前撒娇卖乖,硬是帮他办下来。
之后要求他请她吃饭。
他答:“不知道。”
江戍最大的优点是,会有后面一句:“是什么?”
尽管他看上去毫无兴趣。
“吊龙是牛脊背上一长条肉。”她比划着空气,“匙仁接近肋骨,三花趾在上臂,肩胛骨里侧。”
他确实毫无兴趣。事实上,一般外地人也很难理解,为什么牛肉会有这么多吃法。
季晨梢自讨没趣。
直到他抬起眼睛,在清清楚楚的眉眼里,礼貌尊称她:“Dr.Beef.”(牛肉博士。)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呢QAQ
牛肉火锅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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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牛肉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