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来人》田火的野

1、兄弟

　　他是在后半夜路过那个太平间的。

　　杜云出清楚地记得那是凌晨两点半，因为他杀人一向守时。

　　他不是第一次造访那个太平间，两年前，他的男朋友也是躺在那里，由他亲手确认了死亡。

　　阴暗寒冷的地方总是让人回想起很多不美妙的东西。

　　“你那个倒霉的前男友？”曲子坤挑着眉，似有几分诧异。“我们不是才把他火化了么。”

　　“少废话，快挖！”那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杜云出并没有解释的心情。

　　他只想赶紧确认一下他给亲爱男友选的金丝楠木骨灰盒里的骨灰，是否还乖乖呆在坟里。而不是变成什么奇怪的东西。

　　“落在你手里，秦观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曲子坤小声嘟囔——死了还要被挖坟。

　　杜云出不说话。他对秦观是有愧疚的，如果他没有诈死骗他，也没有欺骗感情，他的愧疚还会再多一点。

　　随着嘎嘣一声脆响，青石板被撬开了。“哦豁，好了。”

　　锄头被重重拄在地上，杜云出把头探过去看。白惨惨的光从头顶作业灯射进黑洞洞的墓里。

　　幽暗的洞穴如同怪物大张的口，零星的灰尘在灯光下运动轨迹清晰可辨。

　　杜云出顿了一秒，也许是心理作用，他再次感受到了凌晨两点半的太平间里，脚步声如影随形的不安感。

　　“怎么样，还是你亲手放进去的金丝楠木骨灰盒吧。”黑暗被白光驱散，露出来的骨灰盒刷着绛黑色的土漆。

　　杜云出回神，这才发现背后已经渗出了薄薄冷汗。

　　他心说那是，难不成还能变成三合板的么。

　　曲子坤毫无所觉，使劲儿把骨灰盒扒拉出来。

　　“你不觉得有点冷？”

　　“三更半夜有点冷很正常。”曲子坤没心没肺。

　　曲子坤不是第一次半夜三更来到墓园，不仅如此，他还干过半夜焚尸，凌晨烧纸等一系列要见鬼的活。因为他是这座殡仪馆的幕后老板。

　　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鬼神莫近。但凡动摇一点，他都只能流落街头，伤心失业。

　　似是终于察觉了好友的不同，曲子坤抬起头，“别瞎想，要真有什么，我能活到现在？”他拍着胸脯保证：“从业十几年，从未见过鬼！”

　　杜云出看他惨白着一张脸，毫无自知之明地自夸：“我，阳气十足！”

　　没看出阳气足，只看出缺根筋。

　　杜云出深呼吸，颇有一种鸡同鸭讲的孤独感。

　　墓园里秋风刮过，萧瑟了婆娑树影。

　　树叶的沙沙声又轻又缓，像是衣摆缓缓滑过地面。偌大的地方远离城镇，路灯抵达不到，安静又凄凉。

　　了无人声的地方，林立着满园曾经是人的墓碑。

　　躯体散尽，谁知道他们的魂魄还在不在俯视着这里，近在咫尺。

　　杜云出觉得身周温度骤降，猛然回头，眼前仿佛飘过一张恐怖的白脸，定神看去，唯有月亮白惨惨挂在天上。

　　“欸——你看不看啦。”月光下曲子坤的脸色越发惨白，黑白分明的脸上，眼下一片青黑。

　　“你——”

　　曲子坤疑惑地抬头，长期缺少睡眠，让他眼下晕出淡淡的乌青。

　　“……没什么。”

　　他最近也睡眠极差，几乎要神经衰弱了。杜云出琢磨着确认完前男友的骨灰盒，他就回去安心睡觉。

　　手里稍微使劲，打开盒子，盒身一颤，里面扑出来某种不可名状的灰，差点糊了他一脸。仿佛男人一百三十来斤的身体蜗居在方寸之地的不满。

　　再强大的男人，烧成了灰也和普通人没有两样。杜云出冷漠地扫过盛放的灰烬，闭眼合上盖子。

　　“这就完了？”曲子坤打了个哈欠，大半夜把他叫出来撬了半天棺材板，结果就这？

　　他帮着出馊主意：“要不要拎出来，称一称，或者拿出去化验一下什么的。”毕竟拿都拿出来了。

　　杜云出嘴角抽了抽，“倒也不必。”假意抹了抹眼角：“让他安息吧，可怜的前男友。”

　　他现在觉得自己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大半夜顶着黑眼圈来挖坟。这些日子听到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可能只是自己睡不好觉，产生的耳鸣。

　　睡一觉就好了。他总结道。

　　曲子坤觉得很赞，他就说，他这朋友是个想得很开的人。

　　“话说你有什么认识的大师之类的吗？”回去的路上杜云出冷不丁开口。

　　黑黢黢的防风林把道路切得狭窄又幽深，他们来时的车停在山脚下。

　　“没有也没关系，我只是随口一问。”还没等曲子坤表示疑惑，杜云出慢吞吞补充道。

　　“……”看出来了你是随口一问，曲子坤一言难尽。

　　看着曲子坤那惨白的脸上滑稽地拧出一个原来你是这种人的表情，杜云出挺了挺背，正色道：“我在玄学的保护下可能睡得更香一点，有助于身心健康。”

　　曲子坤果然面容缓和，找回了他志同道合的唯物主义好友。

　　“你知道，我不信这个的。”

　　“但如果你真的要的话……”曲子坤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叠符纸。

　　“这是？”上面的朱砂龙飞凤舞，看上去颇有气势，拿在手里都觉得浑身暖起来了。

　　“一块钱十个批发的”，曲子坤讪笑着，“兄弟不坑兄弟。”

　　身体一下子不暖了。杜云出闭了闭眼，面无表情“你不是不信这些么？”多奉上一分表情都不礼貌了。

　　“但、但是……有人信嘛，干我这行的，也要创收的。”

　　曲子坤说得没错，他虽然是这家殡仪馆的幕后老板，但他只有一个员工，是他8岁的侄子，亲情价，属于免费劳工。

　　若非杜云出时常带人光顾他的生意，他早就倒闭了。

　　之所以还没有饿死，是因为他还兼职庙里叠元宝、卖盗版符、自己剪小纸人……丧葬一条龙服务，全被他一人包揽。

　　杜云出把一块钱十张还给他，想了想，又从他怀里硬抽出来一张塞进自己兜里。

　　“欸欸欸——批发价1毛！”

　　真兄弟啊，杜云出叹息。

　　曲子坤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他知道自己是个杀手，但他对他送来的尸体毫无兴趣，从不多问。

　　只要给他送来，他就勤勤恳恳给烧。因为他只对钱感兴趣。

　　用他的话来说，反正死都死了。棺材里的人能带给世界上的最后一分贡献，是给了曲子坤一笔埋尸费。

　　出于一点点残存的良心，杜云出也不是很想看他命丧谁手。

　　临到分别的时候，杜云出正色道：“曲子坤，这些天不管谁来找你，你都说没见过我。”

　　他难得收起了散漫的态度。已经三天了，该来的人要来了。

　　曲子坤点头，一脸地我懂、我懂。

　　不！他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于是杜云出继续道：“我们近期也不要再见面了。”

　　曲子坤这才感到了一丝不妙。

　　“那、那我会倒闭的……”曲子坤很为难。

　　这里的墓园地处荒僻。上世纪90年代，政府本想将此处山丘打平，变为公路，然而计划随着政府的更迭而告终。

　　这里就变成了难看的半座山，曾经还有闹鬼的传闻，更有人说当年是政府开山开到一半，出了事，才导致工程中止的，说得玄乎。连底下的人都陆陆续续搬走了，这里彻底成了荒郊野岭。

　　只有曲子坤觉得这完全是放屁！他家经营这里的墓园已经好几代了，全无鬼神之说！但他的生意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这项生意本在父母那一代就黄了，但是曲子坤又把他经营了起来。缺点是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有片墓园，也鲜有人光顾曲子坤殡仪馆、纸元宝、小纸人等生意。

　　“那你最好也关门大吉了。”杜云出满不在乎，钱财不过浮云。

　　曲子坤不敢置信！瞧瞧，这是人说的话吗？

　　杜云出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色徽章，抛给了曲子坤。

　　曲子坤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他只认得出这是刃组织的标志，后面还写了杜云出的大名。

　　刃组织是世界上最大的杀手组织。

　　他哆嗦着唇，颤声道：“怎么了，怎么了，杜云出，你这是攀上高枝儿了，不认我这个糟糠妻了吗？”

　　杜云出懒得计较他糟糕的用词，恢复了一贯的懒散：“这是刃组织的目标铭牌。”

　　曲子坤不太懂什么是目标铭牌，但杜云出的名字出现在这种东西上面，似乎不太妙的样子。

　　“你被追杀了？”曲子坤松了一口气。

　　“唔。”算是吧，不过成为任务目标压根不是最惨的事。

　　“我把来杀我的人杀了。”他眼神有点犹疑。

　　“啊，那就好。”曲子坤憨憨地摸头。

　　“然后刃组织发布了针对我的追杀令。”他说得轻描淡写。

　　曲子坤寒毛竖起来了。玩这么大的吗？

　　太过震撼，以至于他忘了计较杜云出竟然吃里扒外地没把杀手的尸体交给他。

　　“嗯，总之，你要小心了。”他漫不经心地拉开了车门。这是不打算多说了。

　　“喂喂！你们杀手都是这个样子的吗？”曲子坤抓狂，“你被追杀了啊！你应该连夜扛着火车跑路啊！”而不是在这里连累一个可怜的殡仪馆馆长！

　　杜云出的声音淡淡地从车里传来，“不就是要我的命么，有本事就来拿。”

　　他的声音里有着对生命的漠视，尽管他一向如此，但这一次却令曲子坤感到不可置信的荒唐。

　　杜云出打了个哈欠，他要赶紧回去补觉，幸运的话还能再睡上两三个小时。

　　当然，前提是他死去的前男友不要再来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