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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漕台 ...

  •   黄葭单手撑地坐到鱼篓旁,手中忽然多了一块木头。

      她拿着推刨在木头上凿刻,“这船本是远洋海船,海船干舷高于江船,利远行抗风浪却不灵便,会通河间江河河宽,沿岸稍曲,磕磕碰碰不多,所以勉强走得便当。”

      轻轻一吹,浅黄色木屑从她手下弹落,“老话说,船行走马三分险。海船分水破浪,在于其底之尖平,尖底与深吃水相合,航途平远,横向风浪吹袭,也不至于横漂。”

      “只是吃水深,转向就难,船舵受力大,所以海船对舵要求颇高,尖底助于破浪,载重偏小,而江河船大都是尖圆形,以增运力,转向也更为便捷。”

      刘老翁听得入神,他是常修造浅河船的,不知道海船的门道,这姑娘虽是打渔出身,却也颇有见地,“那依姑娘之见,要如何修补?”

      黄葭低着头,“这海船船身大,修补起来没个头,不如以现有木材改建,取蓬上藤、竹各一千斤作箍,舟首至尾凡七处,填之缝隙,复钉以铁铜,开舵孔。”

      “另外,原先用的杉木有韧性,但经年泡水近于腐朽,不妨以榛木易之,便宜耐用。”

      听其改建之法,众船工连连赞叹。

      刘老翁惊奇之余回过神来,眉头微皱。

      一个在江河打渔的渔娘,怎会对海船如此熟稔?

      薛俦听着周围船工的啧啧声,轻轻撇了黄葭一眼。

      他自诩功名在身,又识文断字,历来看不起这些出身粗鄙的下里巴人,可没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渔娘也有些许过人的本事。

      没想到小小的崇安县,竟也藏龙卧虎,倒是他目光短浅了。

      只是回过神来,他又愁眉不展,船能改建是好,可眼下,改建的钱又从何处来?这船好好的成了这个摸样,总要有人来赔钱!

      想到这里,薛俦心里急躁起来,目光扫向黄葭,语气不善。

      “姑娘,你看了半天,可曾看出我家的船为何会坏成这摸样?”

      黄葭并未答话,她正在那木头上细细刻画,手头没有墨斗和榫勒子,用推刨画不快。

      她秀眉轻蹙,纵深地勾勒线条,严谨、专注,仿佛在刻画大地的山脉纹理,缜密精细,通身是不容打扰的威严。

      裂帛江风,千山岑寂。

      “沙沙”的凿刻声宛如一曲渺远的古谚,众人不由地敛声屏气。

      良久,她起身将那木头递给薛俦,“这面是从前的,翻过来是改建后,大致如此,还要等动工之后细改。”

      众船工探头过去,她做的是新船的架度板。

      黄葭转头正要收拾鱼篓,却见薛俦神色复杂,“老相公还有事?”

      薛俦一愣,才发觉她方才是没有听见他说话。

      他拿起架度板,看着那或直或曲错落有致的线条、标注简洁细致的鲁班字,老脸一红,竟不大好开口。

      索性黄葭刚问出这一句,思绪便回来了。

      她思忖了片刻,开口道:“船舶倾覆之祸,要么起自船,要么起自浪,可说到底,是各式航船与大小风浪不相匹配。简言之,天下之福祸,就在这配与不配之间。”

      这番话提纲挈领,听得薛俦颇为震动,他做八股文章出身,平常也喜好听这些大道理。

      “那依姑娘之见,是海船本就不适于江河?可是这么多年也都安安稳稳过来了,怎么如今就……”

      她摆了摆手,“会通河、间江河宽广无碍。只是,我细细看了船身,有许多暗礁撞击痕迹,更有积沙在舱,不知这船是如何被引上曲折急流的?”

      听她这一问,薛相公连忙转头看向自家儿子,“这是怎么回事?”

      薛大公子脸色一变,怯生生地抬起头。

      “上回,教、教王家借去了,说是运漕粮,官船不够。”

      “你、你……”薛俦指着他,怒火凌然逼出口,“你收了他们什么好处!”

      薛大公子面色刷白,全没了先前的气势,直愣愣地看着他爹。

      薛俦到底是秀才出身面皮薄,今日来来回回地折腾,到最后竟是自家儿子闯出的祸,自个儿还纵着儿子发火跳脚,真是汗颜。

      他叹了一口气,向众船工拱手作揖,“今日是老夫误会诸位了,多有得罪,该日定登门道歉。”

      众船工听了这话却不声响,薛家父子多年来与官府打交道,平日里没少仗势欺人,但毕竟是多年的老主顾,不好撕破脸,只能沉默以对。

      薛俦看了众人一眼,拽着倒霉儿子便走了,一群家丁齐齐跟上。

      月色如凉,光影绰绰,拉长了一个个背影,重重叠叠。

      借着清亮的月光,众船工吐出一口浊气,相视而笑。

      刘老翁回过神来,心有余悸,今日多亏遇着那位过路打渔的姑娘,要不然他们一群人都要到薛家去卖身为奴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刚想向渔娘道声谢,环顾四周,只余下江潮汹涌声。

      ——那人不知在何时背起了鱼篓,消失在芦苇荡之间。

      …

      途间积潦,车行颇迟,巳正至渔发尖,渡河,河水新涨,几过马腹,未刻过堤,崇安在望,料想三日后即可返程。
      侍中杨育宽敬上。

      杨育宽刚搁下笔,便听得对面的胡宝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船舱里点了蜡烛,满室昏黄。

      窗外潺潺的流水声不绝于耳,透来点点渔火微光,映出胡宝生脸上的皱纹。

      他二人都是漕运部院的官吏,此次是奉了漕台之命来崇安寻人。

      胡宝生出身行伍,在辽东卫所时就是如今的漕台陆放篱手下的斥侯,后来调任江北卫所,也算是被其一手提拔上来的旧部。

      每年这个时候,他本该驻守在清江浦检船,今年却突然得令,不得不奉命南下寻人。

      在江上漂了这几日,胡宝生一日三顿吃咸鱼,心里记挂着京杭大运河的漕船,念叨“拘在这六百料的小小商船里,连腿都伸不开”,心里怨气越来越重。

      “杨兄,我真是想不明白,漕台堂堂三品大员,怎么偏生长了个那么小的胆子,为了不与直隶内府杠上,竟让咱们到这千里之外来寻一个匠人!”

      听他再度发作,杨育宽眼皮未抬一下,只拿起干透的信笺收进封里,站起来,在胡宝生幽怨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船舱外,浮云蔽日,大雨如注,两岸青黄山色浸在茫茫水烟中。

      船檐下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

      杨育宽把信递给参将,“带个话给漕台,河工善后款已经发还给南直隶。”

      那参将应了一声,即刻退下。

      杨育宽清秀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疲惫,他原是去湖广审查漕粮,提请河工拨款修缮黄河堤坝,返程之时得了陆放篱的手书,便顺道与胡宝生南下找人。

      此刻,他立在船檐下,见山溪汩汩川流而下,支流新涨。

      “哗啦哗啦”的响声回荡耳边,俨然一道催命符,记得去年雨季,两河修筑遥堤未成,今年又不知是何光景。

      潮水湍急地向两面荡过,轻舟八丈,低篷三扇,占断苹洲烟雨。

      船头聚拢的水流从四面缓缓排出,水气带出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眸光暗淡,舒了一口气。

      回过头,便听着胡宝生的声音,“市舶司手下那些人又不是不能用,怕着直隶内府,偏要到来崇安找工匠,专信这‘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杨育宽微微一愣,眼下正是六省漕粮入京之际,漕运官船吃紧,此次南下没有用官船,而是借调了民船,这会儿听胡宝生说着陆放篱的坏话,他忽然有些不安。

      “借调的民船,你知会过放篱了么?”

      胡宝生坐在太师椅上骂骂咧咧,这会儿被打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我哪儿敢瞒报。他如今官越做越大,心眼儿越来越小,一个不顺心,就要急眼。”

      杨育宽面色稍和,终于卸下一口气,提袍进舱。

      船舱内,两扇窗下各点了两根蜡烛,船舱摇动起来,烛火漾漾。

      两人相对而坐。

      “咕嘟咕嘟”红木案上的酒壶烧得通红,白茫茫的热气浮在半空,好似一团棉花。

      杨育宽拿起一把白汝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漕台远虑,市舶司的人能用,可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内府的手里,能用、但不能稳妥地用。比起在内府的屋檐下仰人鼻息,扶持自己人才是长久之计。”

      “这个理,我懂。”胡宝生轻嗤一声,提起他的酒炉,他也是领过兵的人,虽然手下人不多,却也知道御下之难。

      “我早劝他放个榜文,六省各总里河浅船大多造于清江,两广并山东、北直隶河浅船大多造于卫河,在清江卫河放榜招贤,不比在深山老林里找人强?”

      “江河船到底与海船不同,你也无需多虑。”杨育宽抿了一口茶,打算从头说起,“这回要找的那姑娘曾是……”

      “姑娘?”胡宝生一愣,他没有看过漕运部院从市舶司弄来的画像,心生疑窦,“她家没有男丁么,怎么让姑娘家干这些体力活?”

      杨育宽叹了一口气,脸上浮出些许怜悯,“两个孙子先后夭折,儿子儿媳死在海上,老人家恐技艺失了传人,便倾尽毕生心力培养这个孙女,五岁带在身边做学徒,八岁就跟着朝廷的舰队下西洋,督造过当世最大的远洋船。”

      胡宝生笑了笑,“再厉害还能比过福建那位船工首?人家可是除三品官袍,加了工部侍郎衔的。”

      “说不准。”杨育宽撇开眼,只看着清澈的茶杯底,“我如今担心的却是……此人可愿随我们回淮安?”

      胡宝生轻嗤一声,“加官进爵的事还不愿意,难不成这人还想上天做玉皇大帝?”

      杨育宽撇过头,温和的面容难得显出了一丝倦怠,他二人平素没有私交,此行是顺路搭上的,不想这胡宝生句句都要驳他,相处起来实在费劲。

      好在,这一趟是来找人的,不求嘴皮子功夫,只需动作麻利些。

      他叹了一口气,“崇安的县衙知会过了?”

      胡宝生拿起桌上的酒杯,仰起头,将酒水一饮而尽,目光转向对面之人。

      “知会了兵备道的人,让他们细细搜来,只要这人不是只打洞的耗子,杵在崇安的地界上,总能给逮着。”

      言罢,胡宝生靠在太师椅上,眯上了眼,白日里他上蹿下跳,这会儿早已精疲力尽,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

      船外流水潺潺,雨珠坠落的响动牵动着心弦,杨育宽想到近来一连下了几天雨,那距离黄河汛期就不远了。

      他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地走出内舱。

      不料,束着戎装的士卒也正急急走来,见了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拱手作揖。

      杨育宽眸光一滞,“什么事?”

      士卒抬起头,“后头有只船跟着。”

      杨育宽一愣,顾不得打伞,径直出了船舱。

      雨淅淅沥沥地下,正敲打着船上灯笼,灯辉摇曳,映得波光粼粼。

      杨育宽走上甲板,扑面而来的是湿漉漉的雾气。

      拿起千里镜去看,后头那船上的油灯亮起一片雾色,模糊不清,恍惚有一个个黑黢黢的人影。

      移船相近,水烟稍稍退散。

      杨育宽抬眸望去,只见那艘三百料的船行于江面,船头立着一杆旌旗,约莫是藩台衙门的规制。

      他微微讶异,已经夜深,藩台衙门的船怎么还在江上走着?

      雾气渐退,终于看得真切。

      灯笼摇曳,映射出甲胄的寒芒,船上站着一众兵将。

      “这阵子倭寇闹得厉害,凡是过江的民船都要一一搜查,还望多担待。”船上的参将发了话。

      杨育宽微微一愣,“敢问,是只查这一道,还是之后仍有关口?”

      那参将神情肃穆,“这条支流与东海相通,算在海防之内。”

      这就是把守森严、关口众多的意思了,杨育宽暗道不好,向他揖了一礼。

      “在下工部侍中杨育宽,船上皆是公差,是从漕运部院来崇安公干的,还望诸位通融。”

      “有通行令吗?”

      他一噎,“没。”

      “没有便不能放行。”

      杨育宽脸色难看起来,此行借调了民船,却不想多了这重重关隘,眼下,只望兵备道的人脚程快些,及早把人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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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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