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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清屿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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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细雨飘落。
浮浮沉沉的雾气中,隐约可见一幢幢白色房屋,可那房屋令人感觉特别不吉利,带着不详的气息。
细密的雨连成一条条线,急切的落入眼睛里,一切模糊不清,然后不知被什么东西截断,视野又清晰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用白纸剪拼,通体呈圆柱形的引魂幡。
直到它从头顶移开。
江崎理智才勉强回笼,他朝一边跑去,肩膀却被人按住,蛮横无理的将他扛起,强硬的放入了棺材。
黑暗,阴冷,头脑发胀,思绪乱成一团。
他只能捶打着棺材板,大声呼喊救命。
悲戚的唢呐声却盖过一切。
他无奈的闭眼,脑海中顷刻出现一个苦苦哀求的女人,她的相貌妖艳,眼睛已经哭肿,嗓子也喊哑了。
她无力的用手敲击着棺材板,可沉闷的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这人,江崎见过。
是逃婚那晚遇到过的女人。
她像处在地狱,稀薄的氧气因刚才剧烈的动作变得微乎其微,她的脸色涨得很红,慢慢变成猪肝色。
挣扎的幅度减小,她的表情很奇异,面色发绀,瞳孔涣散,身体慢慢变得僵直冰冷。
“出了殡,算过了明面,闵安巷偏僻,就给她埋到哪里吧!”
“要是……要是有人……”
“就死了个婊子而已,没人在意的。”
江崎在心底吼叫,这是一条人命啊!怎么可能没有人在意。
“她就是个孤儿,长得又一副贱货样,白日对人爱答不理的,夜里不知留过多少男人,这样的人,谁会关心。”
他似乎看见了那具尸体流下了一滴泪。
他一摸脸,连他自己也流泪了。
窒息感接踵而来,心跳变得缓慢又沉重,对氧气的渴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张大嘴,说不出一句话,只有泪水一直在流。
愤怒在燃烧,可身体在衰败。
“不——”
他拼尽全力,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喊出了这一个字。
“找到了。”
群山叠嶂之间,云雾缥缈,初升的红日穿透,落下温暖的光晕。
鸟儿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露水还未干涸,泉水叮咚,溪流淙淙,一间竹屋就那样立在山林间。
林桉推开门,紫色的衣摆随着走动,在阳光照耀下流光溢彩,依旧是绑着高马尾,绛紫色的发带垂落。
竹屋外摆着张摇椅,人应该刚离开不久,摇椅还在小幅度晃动。
她又推开竹屋的门,一进去,就瞧见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纸人,而它的嘴里发出一个人的声音。
苍老又沙哑,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好久不见……”
“难听。”见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林桉不客气的评价,也不再继续往下听,信步离开,反正是些无聊的话。
但已经可以确定,江崎来闵安巷的事是那人的手笔。
红日已经完全升起,映红了半边天。
林间飘落下几片叶。
林桉慢悠悠的走着,却在顷刻间走出了很远,她抬眼看了飘落的叶。
接着自身后传来建筑坍塌的声响,鸟群惊叫着四散飞开。
变得灰扑扑的纸人推开压着它的竹片,坐在废墟中,一脸茫然的看向远处的紫衣身影。
天边的红色渐淡,呈现橘黄色的气象,云层变得稀薄,演变成一缕一缕的,像人间炊烟。
雨依旧在下着。
不过变大了,像用盆从天上倾倒下来的一样。
江崎猛的睁开眼,他大口的呼吸着,却吸进了一肺管子的冷气,他开始剧烈咳嗽,似乎要把肺给咳出来。
心脏还在跳动,血液依旧在沸腾着,身体的冰冷和兜头泼下的雨水在提醒他,刚才被强行虏到棺材的事是事实。
他浑身颤抖着,咳嗽的更加厉害,嘴里尝到一点咸味,他抹了抹眼睛,从泥水里爬起来。
还没走出一步,他就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群人抓了起来,他们用绳子捆住他,用棉布堵住他的嘴。
然后将他放进了一个笼子里。
天色太暗,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容,雨水打落在脸上,他艰难的睁大眼,试图看清楚他们的脸。
天空打起一道闪电,周围瞬间明亮,可他们的脸依旧模糊。
“与人私通,浸猪笼。”
他听到句冷漠无情的话,接着是人群的窃窃私语。
“家里男人才刚死不到五年,居然就勾搭上别人了。”
“她男人当初可是花大价钱才将她娶回来的,听说死活不同意,被绑着送来的,还以为是什么烈女。”
“真是可惜,要是她守住本心,再过几年就可以得到贞洁牌坊了,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她女儿不会也和她一个德行吧!今后谁敢娶。”
“她女儿早被她送走了,不然一起抓来浸猪笼,免得长大祸害别人,我看着也是一脸狐媚样。”
“可惜没给她男人留个后。”
……
笼子被绑上两块大石头,然后丢到了水里。
江崎被水淹没,连同淹没他的还有这些愚昧刻薄的话。
水钻入鼻孔,侵入肺腑。
恍惚中,他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她面色苍白冷漠,眸子乌黑,沉默的随着笼子下沉,在某一刻,她的面色痛苦,无力的扑腾挣扎几下就僵住了,那双眼却没合上。
她像货物又像牲畜,反正不是个人。
可是……她又的的确确是个人。
氧气被一点点蚕食,肺里灌进去大量的水,他也无力的扑腾了几下。
雨还在下着,砸落到泛着涟漪的水面,没掀起多大波澜。
江崎再次惊醒,他睁大了眼,肺里仿佛还残留着水。
他干呕,恐惧的四处张望,无法分出心力来想其他的事。
雾气散开,白色的房子清晰展现出来——那是一座座坟墓。
江崎后退。
脚踝处却传来一阵拉力,他俯身一看,竟然是数双干瘪的手,他脑子一片空白,奋力挣扎,呕吐的欲望越发浓重。
余光瞥见从坟墓堆里出来个穿暗红衣裳的女人朝这边走过来。
行走间,地上拖曳出一条血迹,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如同掉入了血窟里。
她的面容变换,一张张陌生的脸浮现其上,或笑或嗔或痴或怨,浮生千面。
雨点稠密,带着冷然。
江崎脸色惨白,唇在颤动,两只脚钉在了原地,眼睛只能望着她越来越近,脑子却做不出任何应对。
又近了。
江崎心脏猛的一缩,而后耳朵全是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周围一切景象都在虚化,身体感官被封闭,他的世界一片寂静。
脸面近乎相贴,她怒目横眉,张着嘴,上下牙齿撞击,似乎在咀嚼着什么,齿缝间渗出血。
江崎闭眼,本能的抬手去挡,衣袖滑落,手腕上的桉字若隐若现。
女人停住,向后退去。
江崎见半天没有动静,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看,就见她往回走去,心下稍安,吐出一口浊气。
却又见,黑色的天幕在顷刻间被撕裂,在倾泻而来的白光中,她的身影化成黑雾散开,一座座坟墓扭曲开来。
刺目光晕中,一栋栋老旧的房屋拔地而起,隔出曲折幽暗的小巷,天空电闪雷鸣,屋檐雨水滴落成帘,呼呼刮来的风似乎能将人卷走。
等光晕消散,江崎便身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脚踩在青苔石板上,头顶是成片的绿荫,他腿有些发软。
雨水毫不留情的兜头浇下。
他浑身发冷,脑子发热,环视一周,决定打起精神往前走。
他现在根本无法自救,只能寄希望于鸳鸯她们,但在她们找到他之前,他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这样想着,他加快了步伐。
巷子尽头亮着光。
他开始奔跑。
在距离巷子外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先迈出一只脚,谨慎探出头观察,见外面天气晴朗,没有危险,他才慢慢挪往外挪。
天地瞬间变换。
天际乌云密布,熙攘云层的缝隙透出诡异的红光,雨水泛黑发臭。
路上的井盖被掀开,一颗颗头颅往上蹦跶着,却一颗也出不来,残肢断手在路面肆意的爬着,还踏着在地面像蛆虫一样蠕动身体嬉戏。
一幢幢房屋缩小重新排列,整齐划一的排在路两旁,随着啪嗒一声,屋子亮起,一个个人物出现在墙壁后,像演皮影似的,那些人物动了起来。
江崎不敢看,一直朝前面跑。
可声音却钻入他的耳朵,婴儿的啼哭声,夫妻间的吵架声,扇耳光的声音,绝望的吼叫声,砸东西的声音……它们交织在一起,带着无尽的怨念扑向他。
他感觉很痛苦,那些绝望的、愤怒的、痛苦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一着不慎,他被绊倒。
于是看到了有人举着刀杀了自己的伴侣,有人在愤懑中掀翻了桌子,有人在绝望中上吊……每栋房子都在演绎着自己的故事。
江崎瘫倒在地,眼里蒙上一层水雾,他喃喃,“杀了我吧!”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他手上带着的铃铛手链。
刹那间,恐怖的景象消散,天地俱静,圆月乍现。
他抬手覆上眼睛。
“抱歉。”一道温和的话在耳边响起,“来晚了。”
江崎不说话。
声音的主人俯身握住他的手移开,在看清他流着泪通红的眼一顿,说,“没事了。”
江崎擦了擦眼泪,坐起身,“这里是什么地方,”说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很难受,我控制不住情绪。”
“这里是清屿路,”林桉看向他,“用来存放怨气的地方,你应该是被怨气侵袭了。”
江崎泪水还在流着,他问:“要怎么解决?太难受了。”
林桉垂眸,轻唤,“器。”
江崎曾经见过的那个暗红衣裳女人出现,不过比起刚才,她的身体变得残破飘散,面容变化更快,随着走动,她的身影破碎又重聚。
林桉看着她,划破手指,在她的眉心点上殷红一点,器的身体便慢慢凝实,不再散开。
她朝江崎张开嘴,一缕黑气从江崎身上飘出,钻入了器的身体,又散落天地之间,器回头看了林桉一眼,慢慢退开,消失不见。
负面情绪消散,江崎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向林桉,清屿路已经不下雨了,可他总觉得阴冷诡谲,脑子里仍旧回荡着雨声,那些恐怖的景象好似还在没有退去,他抓住林桉的衣袖,问:“怨气是怎么来的?”
林桉却没回答,她反问他,“你看到了些什么?”
她的身后是澄澈的月,凝视着人的眸子安静柔和,江崎久久不答,她缓声再次问:“江崎,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
江崎眨了眨眼,周围空气似乎变得稀薄,他也似乎还在水里,他眼珠僵直,声音发颤,“我看见了两个女人……一个被塞到棺材里,活活闷死,另一个被……活活淹死。”
随着话音刚落,头顶的那轮月开始被黑暗蚕食。
清屿路随林桉突如其来的情绪再一次变换,细密的雨飘落在他们身上,潮湿、阴翳、黏腻又令人作呕。
冷白的面容沾着雨,湿泠泠的,穿过雨幕,她的声音染上凉意,“清屿路大半怨气就是这样来的。”
雨唰唰的下着。
林桉仰头,雨点落在她的眼里,又从眼尾流出,像极了流泪。
“清屿路收容怨气,而器是平衡怨气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清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