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了个不太一样的仙》加贝先生

43、高塔瞭望

　　密阳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丫杈碎落一地，疏影绰绰。霜序风来，引得一片婆娑，地上的细碎金影跟着左右流落。

　　巫山尧龟一族居山中，硕叶伟树，水榭亭台藏在其间，花鸟鱼虫各自安好。因为在深山里，周身都是凉幽幽的。

　　尧龟族长领着他们走过密林。

　　苍劲的古木攀天，阔细叶交罗。岁月的纹理留在褶皱的树皮上，青苔密密麻麻，生长在背光的一面。

　　这片林海犹如古老的秘境，幽静又神秘。

　　经过一段时间，他们来到巫山，到了放置破灾镜的大殿里。

　　族长已是须发尽白，浑浊的双眼被留长的眉毛盖了大半，声音苍老低沉，“所观所现，皆为天定，既已决窥天，无论好坏，心须如海。”

　　大殿里金碧辉煌，烛火明灭，陈青谷站在破灾镜前，一时竟有些许紧张。

　　正因为未来不知在何方，所以人们才有勇气不顾一切，横冲直撞。

　　然，一旦有了北斗星的指引，或野火的驱逐，那这一生的路大致也成了形。

　　能站在高塔之上，瞄向前路的轮廓，或是一角，这究竟是一场欢喜，还是一习悲哀，谁也不能轻易论处。

　　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人总是格外向往高塔上的风景，从而忽略了瞭望的代价。

　　陈青谷抿了抿唇，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的一点红轻触镜面，世界在一刻间死亡般安静。

　　刹那，他被拉进了镜中世界。或者准确来说，是未来的虚拟幻境。

　　自他有了意识，身上唯有回肠九转摧心断骨之痛。很疼，但又不知道是哪疼，像是钻进了骨子里，找不到伤处。灵魂似乎被剥离抽出身体，随即在无形的外力之下，一点，一点撕碎。

　　神魂撕裂，痛彻心扉。

　　这里没有触感，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剩下无尽痛楚。

　　陈青谷极力睁开眼，唯见一点淡粉长白，远处好似有什么，可他看不清楚。

　　此刻，他无比明晰一点。

　　他在未来，死了。

　　与此同时，殿内陈青谷的实体虚汗满头，脸色苍白，因为极端的痛苦眉目扭曲，手上的青筋暴起。整个人似乎被一股力量制住，让他挣脱不开。

　　周执生慌了神，想上前斩断陈青谷与破灾镜的联系，却被尧龟族长阻止。

　　“镜中所见，不会对身体有损害。”

　　不会有损害？可……

　　周执生眉头紧皱，手停在半空。正当他犹豫是否出手之际，陈青谷已然挣脱开来，整个人似在惯性作用下后退摔倒。

　　他明明已经从镜中世界出来了，但从那可怕之地带出来的灵魂撕裂痛楚却仍旧留在骨子里，还顺着血液漫向五脏六腑。

　　痛到麻木之下，他终于摸到了实物，温热又坚实。他本能地将其抓牢，锁在身边，似乎这是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证据。

　　周执生抱着陈青谷，不断安抚他，任由他收缩手臂将自己一点一点锁紧，仿佛要融入骨血。

　　“没事了，没事了，我会陪着你的……”

　　灵魂上的痛苦让人思想麻木绝望，像是把人浸在冰冷的深渊，黑暗窒息。陈青谷不自主颤抖着身子，不敢相信那就是未来。

　　死了……

　　怎么可能！我为什么会死！

　　我死了，那师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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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惧痛苦化成一滩黑水，流进他的眼眸。前所未有的绝望与不安如猛兽般将他吞噬殆尽。

　　周执生一遍又一遍安抚陈青谷，如同一袭暖阳淌照，热风拂面。他柔声道：“有我在呢，我会陪着你的……”

　　周身的温热与耳边的轻语逐渐让陈青谷思绪回笼，某刻，裂冰声脆响，铁链断裂。被牢笼枷锁囚住的思想挣脱束缚，他眼里逐渐清明。

　　当他完完全全回到现实，手上锁住周执生的力气也松了些。

　　他如今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

　　——如果我是以神魂撕裂之刑而死，那究竟是犯了什么罪！

　　师兄呢？

　　师兄怎样了……

　　“师弟？”周执生见陈青谷冷静了些，试图与他说话。

　　陈青谷听到熟悉的声音，安心又难受。害怕的浪潮退下一瞬，另外一波浪潮又冲了上来。

　　他想，如果他注定要死，还能与师兄在一起吗？

　　他们……能有未来吗？

　　他甚至都还没让师兄喜欢上自己。

　　莫名的委屈冲上心头。一时间像是一杯柠檬苦茶灌入喉中。柠檬的酸涩与茶的寒苦在心间炸开，难受极了。

　　额头抵在周执生肩上，眼睛不争气地蒙上一层雾光。

　　陈青谷情绪波动明显，周执生的心就像是被揪着。

　　“师弟看到了什么？”他与陈青谷说话，声音总是异常柔和，任谁听了，都会心安。

　　陈青谷一顿，松开周执生，稍稍分开了些距离。

　　要告诉师兄吗？

　　犹豫之际，周执生牵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相接，再次启口：“能告诉我吗？”

　　陈青谷抬眼，对上那双外人看来冷漠无情的眸子，只觉得这双眼明明是含情千万，里面的柔波能化开一切坚硬的外壳。

　　他嘴唇动了动，又接收到周执生鼓励的眼神，开口道：“我看见，未来，我们……分开了。”

　　一瞬间，周执生空白一瞬。体内好似盛夏逢冬，冷热流乱窜。

　　几息之后，他看见陈青谷那双被水雾轻漫的眼，一把将其揽过，安抚他，也安抚自己，“不会的，我们……不会的。”

　　陈青谷受不了周执生总是这般在意他的情绪，总是纵着他，安抚他。

　　他闭了闭眼，他很清楚破灾镜的预言是真是假。

　　这或许是天命……

　　但他宁愿听周执生欺骗自己。

　　最后，陈青谷道：“师兄，别看了，我们回去吧。”

　　他害怕周执生也在破灾镜里看到死亡，还是什么……

　　“好。”

　　明明此刻阳光无期，周身却是冷的。盛阳里，周执生看了一眼金殿里的破灾镜，带着陈青谷离开了巫山。

　　他们穿过树影斑驳，灿阳无限，静默无声。

　　陈青谷回了房，说是要自己静静。

　　周执生则站在外面的兰泽旁，晒着太阳，思绪万千难扯。

　　——未来，分开了。

　　他回忆着当时当景，细细思索着师弟说的每一个字。

　　如果是物理上的分开，即是山高水远，千万之隔，于他们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而能让师弟如此忌讳害怕的，最有可能的，是生死相隔。

　　那么，究竟是谁死了？

　　若是他死了，师弟脱离破灾镜之后，理应第一时间寻他，以此挣脱镜中世界的悲痛。

　　可，陈青谷没有。

　　所以，是师弟死了。

　　想到这，周执生胸口一抽一抽的疼，呼吸略显急促压抑。

　　不仅如此，忆起陈青谷当时的痛苦模样，摧心剖肝，痛入骨髓。可见幻境里的疼痛已然超过正常范围，导致心理上久久不能平复。

　　更甚的是，那种痛苦竟带回了现实。

　　究竟是怎样的死亡，才会造成如此大的心理创伤。

　　是神魂撕裂，还是……

　　不知不觉中，周执生明明沐浴在阳光里，心却一寸比一寸更冷。

　　细叶掩映，兰草在秋阳下展露花枝，泛着幽香。冥冥中，它好像感受了危险，细叶颤抖两下，不敢作声。

　　*

　　乌金西坠，玉兔东升。

　　整块璀璨琉璃被捣碎，零零洒洒，汇成浩瀚流转的银河。

　　周执生在屋外守着陈青谷直到入夜。

　　北斗星忽闪忽闪，指引着方向。

　　周执生起身，没入夜色，穿过密林，再次进入巫山。

　　大殿庄严，破灾镜显得十分神圣。他看见镜面上自己的倒影，一时也有些犹豫了。

　　破灾镜不会根据窥测者的需求去寻找答案。它给出的，是随机的重要答案。

　　沉思几息，周执生伸出手触碰镜面。瞬间，整个人顺着一股逆流退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睁开眼，没有山河，没有花鸟，只有一块虚无缥缈的白。

　　突然，一道鸣笛声从远处传来。

　　周执生不清楚那是何物发出的声音。

　　渐渐地，两个小孩从白雾之中走出，手牵着手。

　　他们竟长得一模一样。

　　从五官来看，这该是陈青谷小时候。

　　一个小孩穿得破破烂烂，脸上沾着浊渍。他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也无神采，就像是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

　　而另一个小孩穿着奇怪的服饰，短袖搭着短裤，露出雪白的肌肤，身后还背着一个小书包。他笑容满面，像是一朵小太阳花。一双眼睛圆圆亮亮的，好看极了。

　　周执生想走近他们，下一刻，眼前一花，他被排斥出了镜中世界。

　　秋风淡瑟，殿中烛火明明晃晃。

　　缓过神后，周执生与尧龟族长行了一礼，离开大殿。

　　夜里风过，浮云时而遮月。

　　他一点一点地梳理思路。

　　破灾镜给的信息太过于奇怪，远处的鸣声，以及两个师弟。

　　双生一魂？他冒出一个想法，可又觉着不太对。

　　其实，周执生一直知道陈青谷的身世是迷，他想探查，但是师尊说不必。

　　——师尊？

　　周执生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师尊从一开始对陈青谷的态度就令他费解，无止境的溺爱以及无底线的纵容。他原以为是师尊极其喜爱陈青谷，但如今或许有另一种可能的解释。

　　他愧对陈青谷。

　　因为愧疚，所以极力满足陈青谷的需求。

　　那为什么会产生愧疚情绪？两人之前没有任何交集，所以根本不存在过往纠纷。

　　所以……是关于未来。

　　或许师尊通过观天之术偶然发现了什么，所以想通过陈青谷达到某种目的。而打乱了天道安排的后果，是陈青谷死亡。

　　周执生深吸一口气，心脏骤缩。

　　天道并非一成不变，相反，它时时刻刻都在演变，只不过是在一定范围之内。好比如驱舟行水，能改变只有船的方向，而水自东向西的流势是固定的。

　　破灾镜和观天之术本质上其实不太一样。破灾镜是神器，直问天道，所见所闻皆会实现。而观天之术是窥天，看到的未来是以观测之前的现实为基础。虽然也是真的，但如果加以干预，所见未来并非一定会发生，这也就是所谓的逆天改命。

　　——所以，师尊究竟是预见到了什么，从而找到了师弟？

　　往昔岁月一幕一幕浮现，周执生攥着的手，骨节泛白。

　　从一开始，师尊就极力支持他和师弟处好关系。如果症结出在自己，而师弟恰恰能解，那南明峰之前的种种，便也能解释清楚。

　　师尊预见了他的未来，从而找师弟来扰乱天道安排，在纵着师弟的同时极力撮合他们……

　　而现在，师弟在破灾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死亡，那或许……本是他的命运。

　　周执生回到房里，四面黑漆漆的。他望着与隔壁相连的那堵墙，陈青谷就在那面墙后。

　　他想不明白，若他本该的命运是死亡，那是什么导致的？

　　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很久，似乎只要找到了这个答案，他就能扭转命运，就不必让陈青谷替他。

　　于是，他坐在床沿，轻阖双眼，念动咒语，打算在自己身上使用观天之术。

　　他要知道，命运究竟如何。

　　而观天，一旦用于自身，所要付出的寿命是用于其余人身上的三倍。答案越是与自己紧密，代价越是沉重。

　　法阵的波动轻微，夜色很深，黑暗将他笼罩，密不透风。手指即将点在额间时，却被一只微凉有力的手抓住。

　　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人焦急迫切道：“你这是干什么！”

　　屋里较暗，却也能看清来人。陈青谷眉头紧锁，原本很亮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深邃黑暗。他手上的力度不小，神情紧张，可知他是何等着急地冲了过来。

　　陈青谷的身影将他覆盖，周执生第一次感受到师弟身上的压迫感，向来暖玉般的人此刻却似冰凌一般。

　　“师兄，观天可不能乱用。”陈青谷已经极力控制自己乱成一团的情绪，他已经分不清那是害怕，焦急，还是什么。

　　当他感受到观天的波动，下意识就是打断。他既担心周执生寿命消减，还担心他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预知未来的代价，永远不知道是什么。

　　“我……”周执生不敢对上陈青谷的眼睛，只得低下头。

　　打断施法后，陈青谷瞧见周执生一副不知何言的模样，也不强求师兄必须告诉自己什么。

　　他松了手，去点上灯。

　　灯火明亮，笼罩着周执生清冷的身影。仿佛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棂，轻照在庭外欺霜压雪的紫竹林上。

　　夜深寂然，雪压竹枝。

　　陈青谷猛然意识到什么，心脏一缩。

　　“你，去巫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