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仍是牛马》百里猹子

5、飞书通牒

　　明霁离开后，千初才开始仔细打量这所谓白玉阁，阁如其名，连窗扉都是镂空的羊脂玉石打造成的，光从阁顶倾泻照落在透白晶莹的壁上，像给玻璃上了层雾，给清冷纯澈的细密玉痕镀上光影。
　　绕过屏风隔断，内屋的陈设风格也与外厅别无二致，古韵典雅，只有那枝从天窗探出脑袋的烈焰红梅给周遭带来暖意。

　　她好像与多年前那个执意要把室外的朱砂梅养在自己屋里的沈少爷有了一瞬间的感同身受，一点琐碎的生意盎然是她在陌生冰冷的环境里的第一丝温暖。
　　再有的就是现在从背上蔓延的……灼烧感。

　　关好门后，她立刻把衫衣也脱了下来，站在铜镜前，想看清背上究竟是什么在发烫。
　　这一看，千初不免想起那种手艺描绘的瓷器，精刻的花纹和题字给光溜白净的瓶身添置独一份的艺术美感。
　　铜镜里素白的背后，沿着脊椎方向一路下来赫然是一溜串拳头大小的红墨写的字书，字体窄体隽长，给人感觉飘渺秀丽，但仔细去琢磨却发现自己都看不懂。红墨早已干涸，色泽却未因干涸而暗沉，反而极艳极烈，似能吞噬脊骨般陷入她的皮肉，红字边缘已被烫得起红晕，写有红字的地方从皮下沁起的汗都透露着暗红光泽。

　　她用手往身后一抹下来，抹得一手浅红血水，有点像刚醒来咳出的污血的微粘质地。
　　“这字……该不会洗不掉的吧。”她又猛搓了几下红字的地方，只能挤出少许清血，字痕依旧深入表皮。所幸的是字痕只蔓延到腰间，还算是体面位置。

　　顾不得太多，毕竟正如明霁所说，寒气入体随时能让她魂飞烟灭，现在最多算是身上挂点花彩，本来作为一个鬼，身上长点怪东西才比较合理。她很快就接纳了新的红书纹身，踏入内屋后院，那里是一汪热泉，氤氲着白汽。
　　大概是即墨侯准备的，虽是在屋外，四周却无风寂静，俨然是温泉热浴的好地段。

　　水温恰好，温泉一样，泡久了会沉陷入这样温暖美好的时刻，尽管热气蒸得脸颊红热。
　　说实在的，在鬼府那几百年都没有那么舒服的洗过一次。幽冥界气森寒，之前试过让日巡弄一池水来泡个澡，刚端出来时还是热气腾腾，没撑过半刻钟温度就四散流失，冷得闹腾。后来随着鬼界日渐衰落，供奉不断锐减，慢慢的鬼府里也没有这种享乐主义的闲情逸致了，不似神宫这般铺张奢华——这里连温泉池堆砌石都是用清一色的白玉。

　　正当有点泡得昏昏欲睡时，一旁忽然亮起一束刺眼金光，那正是从方才即墨侯带给自己的外裳里发出的。她从水里起身，伸手进那衣物里翻找，很快摸到一块亮莹莹的玉佩。
　　玉佩通体雪白，正面雕刻笔卷纹饰，背面正是方才那金光亮起的地方。定睛一看，亮光渐渐褪去，几行蝇头小楷字浮现:上元节至，神宫瑶台酒宴酉时于听云水榭开宴，勿要缺席。
　　落款是明霁真神。

　　像是通人性，千初刚读完，玉佩上的字也自顾地消匿。
　　合着这神宫还有这么新奇的传信机制，发通知都是用这种玄妙法术搞定的。千初在心底暗叹一声，哪天不知道能不能给日巡他们也弄一个，这比书信传令都快多了。不过要怎么传信给别人呢……

　　她前后反转着佩身，没再发现有什么机关妙术。

　　下一秒又一串齐整的笔书浮现出亮光：此乃神宫的飞书通牒，蘸以流动之物书写其上，便可传信至心中默念之人。

　　流动之物，诶，这里不到处都是……千初思索片刻，用一撮聚拢的湿发蘸着池水，捏成天然的小毛笔状，尝试在玉佩表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回信。
　　“多谢…真君，这通牒诚乃好东西！”粗制滥造的“笔尖”并不太好掌控，本就写得磕碜的字更是在简约如此的工具里更生潦草。完事后在心中默念明霁真君，飞书通牒上的水滴字迹像被玉石吸收了般在瞬间消去。
　　看来是真能送过去！

　　千初满意地端详着新拿到手的珍奇物件，殊不知自己那诡谲难辩的字迹，在明霁手中的玉佩中展现着一番什么美景。明霁端详了一阵扭曲八歪的字，挑出了几个笔画简单好认点的：“真君…乃好东西……”

　　他无奈摇了摇头，将通牒贴身收好。溢出浅浅笑意，在旁的中书君和褚知白暗送了彼此一个眼神。

　　大家都心领神会的是，最近真君的心情似乎是挺好的，很久没有见过那么和睦的笑容无端地出现在他脸上，哪怕是在当下案卷繁多的间隙。
　　中书君和褚知白一人翻案牍，一人誊写纪要，在忙得焦头烂额的同时也没错过明霁面中一闪而过的柔和，虽然很快又被正经严肃的表情覆盖。褚知白向来是直来直往的：“真君啊，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中书君在心底暗嘲同门的直白，低下头装作在一心认真翻书的模样，实则竖起耳朵听热闹。

　　“嗯，”明霁抬眼，从容回复，“年末将至，院落的梅树也有花开了，很是惹眼。”
　　“那院子的白梅花不是前半旬就开了吗……”褚知白举着下巴思索，“真君最近是不是太忙了，很久没去后院了吧。都怪这年末了，命律司的人天天来催我们赶案录。”
　　“知白，少说两句话的功夫说不定你又能赶完一版。”中书君把新筛出来的案牍堆成一摞，摆在褚知白桌上。后者白眼一翻，差点没给这堆叠如山的公务吓晕过去。
　　明霁边批阅着成山公文，微一颔首：“近期确缺人手，你俩带千初尽早熟络锦书堂上下和周近务事，也好替你们分忧。”

　　中书君和褚知白应下，并不甚在意，毕竟千初进入锦书堂本就在二人意料之外。
　　众所周知，神宫本身不可能缺人干活，命数尽了的凡间人在命律司评判善恶因果后坠入幽冥或飞升入神宫，而结尽善果的行至善者，又哪里会少？只是锦书堂身居仲裁明暗高位，明霁真神在用人方面又更加严明苛刻，近些年入堂人数屈指可数。
　　而来自鬼府的千初，也不知道明霁是怎么就这样放进来的。

　　作为闲世周游的鬼王千初，她早已在神官之间传出种种“佳话”。
　　比如身为鬼王却终日游手好闲，比如庸碌无为导致了鬼界的进一步落幕，是怎么听都不像能靠谱司职的描述。
　　当时明霁在撰写聘书时，就曾面对二人的质疑，但碍于明霁真君都安之若素，也只得压下不提。

　　“世人都说鬼王式微无能，也难怪你们疑虑，”见微知著的明霁看出二人犹疑，正色道，“只是，锦书之下，明辨是非皆要实绩。鬼王，向来是心思缜密之人，不知情者莫要过多偏拙只见。”

　　“那，真君您……”褚知白迟疑了一会儿，“怎么知道人家缜密不缜密的，您是以前就认识鬼王？”

　　“认识，很久以前就认识。”明霁书毕最后一节字，缓缓将笔置于架上，“行了，你们也回去拾掇一下，一会儿大宴别迟到。”
　　还没等中书君和褚知白在一片停滞的惊诧中回神，明霁先挥挥手让他们下堂各行休沐了。

　　年终有上元佳节，神宫自要办得铺张隆重，云上大殿万千，本就金光堂皇，上元节更是灯火明澈，神宫正殿前玉琼阶台摆着五六丈高的雕金仙兽花灯，殿前有临仙湖水盈盈，池上烟柳花树被花灯照耀，高楼水榭间能一览万殿，里间已摆开琼筵，好不热闹。
　　天上人间，邈然神境。

　　举头望月，如巨影银盘悬在眼前，触手可及般。千初跟在中书君一行人身后，虽然在尽量按捺激动的心情，还是忍不住赞叹出声。
　　是只在地下待过百年的她没见识过的瑰华。
　　湖水明净，莲花载着小纸灯荡悠在湖面。她走上湖畔，靠在半人高的栏杆上看得出神，纸灯的纸并非普通纸张，而是用金丝一缕缕勾成的，烛火透过金丝线缕，在花船里摇曳变换辉色。

　　“太夸张了吧，连纸灯都是用金线做的。”千初暗叹，“那位松使者姐姐没来真是可惜了。”
　　即墨侯跟在千初身后，执一墨色圆扇半掩唇角：“她跟中书、知白我们这些文官不一样，身为锦书堂前侍卫，一般松使者不在觥筹盛宴上明面现身。”
　　千初若有所思点点头，回想起松使者少言慎行的作风，确实很有暗卫做派。

　　这时，中书君和褚知白也从廊前闲庭信步而来，两人发冠高束马尾飘逸，长风玉立在人群里也格外醒目。
　　初来乍到的千初虽然就刚认识这么三四个人，也还是很自来熟地张手挥舞：“中书君，褚知白！我们在这儿，快来看，好多花灯在湖里！”

　　中书君耳朵尖，一回头就顺着呼声看到了不远处跳动似小雀的千初。
　　许是梳妆打理过的缘故，她已没有初见时乍见的阴寒，除了面色是苍白如纸外，她只像一个活泼灵动的普通少女，樱唇不染而赤，外罩一袭月色拖地烟笼百水裙，随步伐跃动绽开似花，轻盈天成。

　　“哟，这不是鬼王大人吗。”褚知白一道跟着沿着栏杆和中书君并排走来，眼前一亮，“这身裙子好看，比你刚进来时那个乌漆嘛黑的阴间大袍子好多了！”
　　“确实，白裙衬得鬼王大人更加清丽出尘。”中书君点了点头，带着一丝从容儒雅。

　　千初被这一唱一和夸得有点飘，大概没什么人是被夸好看会不高兴的。“这是墨姐姐当时送来的衣服，”她望向即墨侯，揽住了她手臂，“墨姐姐的眼光是真好，这袖口还有绣着蝴蝶花纹，你怎么知道我可喜欢蝴蝶了！”

　　即墨侯含着笑意打断了她，眼神还有些意味深长：“谢我就不必了，你那衣服可是明霁大人亲自去挑的。”

　　“啊？”千初一时凝噎，他老人家高高在上的还有时间挑选这种小裙子呢啊。

　　吃瓜吃在前线的中书君和褚知白像双双悟了些什么，默契地传递一个意味盎然的眼神。
　　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
　　安静的天际不远处，沿着廊桥悠悠传来编钟琳琅声，撞钟声响，周围嘈杂热闹的人声在短时间寂静下来。
　　廊桥对面隐隐能望到仪仗长队的头，为首的人身着华服摇响乐铃。
　　千初也不自觉屏气以待。

　　酉时到，宴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