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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浴礼 ...

  •   千初在马车上做了个不长不短的梦,梦里是凶神恶煞的明霁真神,他像端坐在祠堂上的一尊怒佛,大肚便便,细碎的皱纹纠拧成一个个可怖的表情。

      “千初,你犯下大错,给我押去天牢,永无见天之日!”
      明霁真神化身三头六臂,龇牙咧嘴,他伸着长臂紧紧勒住千初脖颈,锋利的指甲掐入皮肤,恐惧犹如绕梁壁画环绕她身侧。千初浑身哆嗦,牙齿打颤说不出一句话,只流一身冷汗。
      “我错了我错了明霁大神,我都会改的,我会写检讨我会洗衣做饭我什么都听您的,不要罚我去天牢!呜呜呜!”千初带着哭腔,随着恶鬼般的凶煞面庞逐渐消弭在一片云光里,她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封闭的小马车棚,而是满堂的人云密布。她错愕地环顾了下四周,玉石砌顶,金栏悬壁,俨然她处于一堂殿厅正中,周围还攒动着一圈神色各异的脸庞,无一不是微光镀身的仙人模样,身着姿色多式的长袍羽衣,都静静地看着刚醒的她。
      原本热闹非凡的殿堂,在千初一声惊呼后肃然安寂。

      一瞬间她小小的脑袋有点卡顿。他们是谁,这是哪,我怎么来这儿了。

      但她最起码反应过来,在这么多人眼前四仰八叉大躺在地的模样着实不太雅观,于是她以最敏捷的速度翻身站起,下意识低头鞠躬:“本王是……今天新来的,各位神官大人,能否告知一下那个锦书堂怎么走呀。”
      此言一出又是让四周安静了数秒,渐渐地一些窸窣的议论言语传进她耳中。

      “哎呀这小姑娘,她好像还不知道这儿可是渡财真神的地盘儿……”
      “要倒大霉咯,祈祷神仙保佑保佑。”“你不就是神仙嘛,还搁这祈祷啥?”
      “好久没见渡财发飙了,刚刚我一听消息就赶过来看热闹啦!”
      ……

      千初还在愣神,下一秒就被一个洪厚嗓门镇得几欲灵魂出窍。
      “这是谁宫里的,在我玉潮堂前睡大觉,成何体统!”发声的是正襟危坐在堂中央的魁梧大汉,看他金袍合身,华冠驻头,便知他定是哪个位份高贵的神官。这声势派头,千初一听便知不是能随便得罪得起的角儿。

      她握拳作揖:“鬼王千初,今日奉诏前来神宫任职,在此拜见各位神官,刚刚……是在云梯途中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就到这儿了,还望大家以后多多担待!”
      四下又是一阵磨人的寂静。

      难不成自己是说错什么话了吗?千初缓缓抬头,看见众人的眼神中多了一片嫌恶。
      “我说怎么打扮成这样,这是鬼府的人啊……”又是此起彼伏的细语议论声,有几个更不客气的神官显然是用嫌弃无比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千初怯生生站在原地,她也清楚,自己的衣饰扮相肯定跟这群白衣金光罩身的神仙们大相径庭——铺陈的墨黑烟罗衫,袖口和裙边绣的是鬼界独有的殷红曼陀罗花纹,浑然天成的阴郁之气。
      千初惴惴不安,她受不了所有人同时用探究的目光丈量自己。

      渡财真神眉头也是一皱:“鬼界来的,晦气。你知道下鬼进神宫的规矩么,需先行过浴礼,才能出现在众神面前。”
      渡财真神的语气不怒自威,一瞬间千初有种久远时期被长辈训话的错觉。浴礼是什么?在鬼界可没听说过这种规矩。
      “来人,抬走这不失礼数的,下鬼。”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渡财大手一挥,从殿堂后屏出现两个薄纱拢面的侍从,两人看着几乎有三个人的壮,他们径直向千初走去,一人端着她的肩,一人端着腿,娴熟地将她一把抬起。
      “诶诶诶!要抬本王去哪,怎么神界的人不讲道理直接动手的呀!”她挣扎两下,自知不是两位壮汉级别的对手,“放本王下来,本王要去锦书堂报道的,你凭什么就这样把本王抬走!”
      渡财顿了顿:“锦书堂,就是明霁他老人家的地儿是吧。”
      “是呀是呀。”千初欣喜上眉梢,虽然这明霁老头子素未谋面,但看上去他的名号还挺有威慑力的?她谄媚地朝着渡财笑了笑,“大神,看在明霁真神的份上,是不是可以先放本王走了?”
      她是一秒也不想在这满脸写着跟她有仇的渡财真神面前呆了,然而她预想的体恤之词并没有到来——

      “明霁是吧……”渡财敛上双目,似乎再多看她一眼都能污了自己的视线般,“送去寒池,抬走!”
      “?!”
      千初在被拖出门的那一刻,看见众人嫌弃的情绪里又添了几分围观惨状的唏嘘不已。

      神宫泉,本来是一处得闲时的好去处,坐落深山中,从山顶细流汩汩流下汇聚成一湖温泉乡。从外界回神宫的,都得先在温泉中沐浴洗礼,着神宫衣饰再进堂。一般人浴礼不过是洗身热水澡的功夫,寒池向来是为幽冥鬼界而设立的。
      池如其名,寒池池底没有热脉供暖,取而代之的是极寒之冰,神界没有所谓冬季,唯有寒池能以一己之力冻彻四方天地。
      千初在距离寒池仍有百米路途时,就开始感受到一股渗人寒意。

      “啊哈哈哈,这个,”千初被放落在寒池边上的坐榻时就已经冻得瑟瑟,她感觉自己的讪笑都几欲冻僵,“两位大哥,不会真的要在这地方沐浴的吧。”
      渡财的两位侍从相视一眼:“那不如,带您来这儿泡热水澡?”
      千初嘴角牵起,料想有这等好事:“好啊,让本王看看,这边这个池子看着就暖和多啦!”她侧身走到寒池边的温泉,泉水上方盈盈正冒热气。她身为鬼王,在鬼府殿时也没几个人陪着她,早就是没规矩惯了的。她正准备在这两人面前脱去上衫,一脚已经准备踏进那温泉水池。

      “咳,鬼王大人。”其中一个侍从已经看不下去,翻起白眼,抬手拦住了还在懵懵的千初,“您这边请。”
      他指向旁边冷退三人的寒池,池面上甚至都开始结了层薄冰,千初感觉那周围都能下起雪来。
      “这个,跳进去,会死人的。”虽然她已经是死过一遭,但还是害怕得倒咽口水。
      两位侍从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通融通融呗,都是在这儿干活的,咱们也算半个同僚了是吧。”她作委屈状,两眼硬憋了两滴泪出来。
      不说很惊为天人,但也称得上楚楚动人。千初自知有时候能依靠这幅不错的皮相博得别人的垂怜。
      但这总会失效的。
      渡财家的侍从们本就奉旨行事,更何况,此人还是渡财真神的世仇——明霁——的随侍,同时又是来自最不受待见的鬼府。

      “鬼王大人,失礼了。”
      千初被强拽到寒池边,侍从一手扣住她背部,狠劲将她推落深池。水花溅在身上,也同时逼退他三尺。
      大脑空白了一片后,她在顷刻置身冰窖般的池底。第一感受是刺入骨髓的痛,并非凉心的冰冷。

      救命,救命啊……
      日巡、小夜,救……

      她一张嘴,直灌入的寒意刺进喉底,像千刃刀片割裂鼻腔。身上的气息在迅速被不见底的池水吸尽,四肢躯干很快失去知觉。
      那两位侍从则走得不甚留情,只留她一人在原地挣扎。
      都说鬼府难关最为险恶,殊不知神仙城府才是最骇人的地方。要不怎么说她是最式微落寞的一辈,第一次上天都能给人数落至此地步。若是换成昔日盛势之时的鬼王,见此景怕是能带着几个左右鬼侍就将玉潮堂给掀了。

      寒池比表面看上去的深几许,千初脚刚触底,眉梢恰被淹没,于是她只能扑腾几下稍许浮动。而但凡在寒池扑腾几下,寒意都将更加明冽地附着全身。
      气力散尽之际,她感觉视线都蒙了层雪白的模糊。

      是不是……天黑了。
      眼前最后一点星光也渐渐归于沉寂,天黑为何她也不知,毕竟神界就是天,没有白昼黑夜更替一说。

      触及昏迷的临界点时,她眼前浮现了一个久违的面孔。那是几百年前的时候,尚未往生的千初记忆里的故人——沈倦。他与记忆里的模样相去无几,真实地就在眼前,让她怀疑已然到了过走马灯的时刻。

      数百年前,千初还是上祈商贾世家沈府的贴身丫鬟,沈家大少爷沈倦自是嚣张跋扈,在支使下人忙活受罪上别有心得。
      早春,沈府院子外的梅树开了花,梅花夭夭生枝探进了院内,散发勾引的香气。

      “此花妖异了些,虽然美是美。”沈倦若有所思,朝千初的方向轻蔑地一抬眼,“诶,你可知这是什么花?”
      “回大少爷,这应该是朱砂梅,梅花属的。”千初将厨房熬好的药汤端上前,“少爷,今天的例药熬好了。”
      沈倦翻了个白眼:“天天熬这破药,不想喝。”
      “少爷,”千初端着药跪下,“这药可是郎中的医嘱里千叮咛万嘱咐的,都是为了少爷的身子要紧。”
      “不喝!”沈倦甩袖一挥,打翻药坛,“别逼我喝这东西了,没什么用。”
      千初拗不过沈倦,只能灰溜溜拿抹布回来擦净洒落在台阶上的药汤,而少爷不喝药若是被沈老爷发现了,估计她又要挨一顿骂。怪就怪在她摊上了这样一位难伺候的小主子,她心有积怨却敢怒不敢言。
      当然,她也想不到下一刻沈倦的要求更过分:“你,把那花折下来,养在我院里。”

      梅花易折也易逝,摧残折花,千初知道断然是养不活络的。但出言忤逆主子的后果她也不敢想,于是只能折下那蔟纤细美艳的花枝,修剪一番后静置水瓶中。
      朱梅娇惯,不出三天,花根腐烂,黛红色花瓣落了一地。沈倦少爷也气得吐血,责令千初照顾不周,罚她头顶花瓶伫立在正午烈阳下,一站就是两个时辰。
      枯萎的梅色尚有香韵,散落在她脚边,千初顶着花瓶已摇摇欲坠。

      “别乱晃,倒了接着罚。”沈倦在堂前竹椅斜坐着,“只可惜了这么好的梅花,没有在生前被人好好对待。”
      那还不就是被你让折下来才枯掉的。
      千初在心底咬牙切齿,若没法有来世,她化作厉鬼也要让这蛮横少爷不得安宁。
      只可惜,她确实化作厉鬼,身为厉鬼之王,却再也寻不见沈倦所在之处。

      “啊!疼!”千初猛的惊醒,她依旧身处寒池,只是脸颊多了道火辣的疼。
      清醒了些许后她看清眼前一人长身玉立,一身月白,容颜如画,眉宇之间确实与沈倦七八分相像,像褪去了少年气宇,长开了剑眉星目的当年人,若不是他眉心一颗朱色痣点,她大概真会在恍惚间把嚣张跋扈的沈倦少爷和这位真神混淆。

      “别睡过去。”他轻声在千初耳畔言道。
      也是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听进去的言语,那枚痣在视线里逐渐打着旋消散成一缕暗红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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