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未尽可燃

4、第4章

　　站在年级组两间房打通的大办公室里，何易垂着脑袋，脚下大理石地板的繁复纹路拼凑缠绕着，他猛地生出一股闷乏感，非常想抬起脚来就此离开。

　　“问你呢，早上干嘛去了？”

　　看何易闷头保持沉默，油盐不进一般，尚飞不慌不忙地拧开他哑银色保温杯。

　　刚要下嘴，晃了晃杯子，尚飞推起厚厚镜片发现除了枸杞还有其他东西，抬头望向斜对面正整理收纳架里材料的中年男人。

　　“唉，老高啊，怎么给加了这多料？”

　　“偷乐吧你！这我老婆买的养生大礼包，我自己都舍不得喝，看你最近工作忙憔悴的，给你补补！还有大红枣呢！”高老师调侃着，“喝了就容光焕发，能再战它个五百年！”

　　“真谢谢您嘞……”五百年可快算了吧。
　　心情缓和之余，吹一口气，没想第一口就喝到了一块小姜片。

　　多少年都没再感受过，一股苦辣味道直冲鼻腔瞬间七窍都通了，刚才因为鼻炎没闻到的生姜味和红枣的甜非常明显，在吐和喷之间他选择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尚飞立马盖住了保温杯，掩饰方才的慌张。
　　视线又转向何易。

　　“还是不说啊？”

　　何易继续熬着，这时尚飞坐正了，语气听来都能想到他此刻的正色严肃。

　　“你要一直这样拒绝和我沟通的话，何易，我就只能请你二姨过来走走，商量商量了。”

　　“不要！”
　　何易猛抬起头，意识到正在讲话的人缓和了语气。
　　“……别叫她。”

　　尚飞观察着何易的反应，看他抗拒——有在乎的是好事，抓着时机进入正题。

　　“老实说，你们还没开学，知道分带一班时，对咱们班同学的相关信息我就开始了解了。”

　　“不要觉得尚老师是在为难你，能分一班证明你们都是有能力的，可你看你，一天哈欠打的，你自己说上课是不也没少睡觉？还有逃课，今天不是第一次了啊！”

　　“不说其他，你最对不起的就是你自己，你都能考来了，为什么不努力一把、拼一拼呢？”

　　尚飞掌握着训导节奏，差不多顿了下，随后摸索着手起身拍拍何易。
　　“还有，有啥难处都可以给我说，只要老师能帮的到。不要一个人闷着，小小年纪成了个闷葫芦，多不好。”

　　何易偷瞄着尚飞的反应，不停点着头。

　　“还有啊，有特殊情况和合理的原由可以给我请假的，老师不会不放你。学校有学校的管理办法，作为学生也有学生要遵循的规章制度。”
　　“还有啊，别再偷偷翻东南角的墙了，教导主任最近就在那儿蹲着，让抓住了我可保不了你啊。”尚飞压低声音，歪头在脸前比划着食指，很认真。
　　“还有啊......”

　　“尚老师！”
　　何易终打断了班主任想持续下去的语重心长。

　　“只要不要叫我二姨，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学习，认真上课。真的！”

　　尚飞咽下了还想“输入”的重点，对他的不耐烦并没有生气，看上去意外地比对话之初轻松了些。

　　“可说到做到啊！”

　　他下意识举起食指认真打着商量，看到又收回，遂朝何易摆了摆手，放走了他。

　　“这就是你们班的那个‘特例’吧？”
　　何易一走远老高探过头来忍不住八卦。

　　“去！啥特例，就一调皮学生！”
　　老高缩头接住了尚飞丢过来的文件夹，惊了。

　　“这还不算啊？这才开学一个月看他惹了多少事儿！上次二班张还给我说，他把五班那富家小胖子顶在墙上恐吓，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是张亲眼目睹的啊！”

　　“这事儿的误会不早就解开了嘛……是那小胖子欺负同学，又不是我们班的敲诈勒索，虽然方法不对……”

　　“听说对方家长那会儿闹成那样，也就你在那儿替这兜着。”

　　“没有兜不兜的，对方有问题在先，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为所欲为。五班那女生好好在过道走着，小胖子不管不顾地突然窜出，挤得她直接撞到了桌角，女生可能一下受疼了，就抱怨了句‘胖还不说慢一点’，这小胖子这下可不得了，放学伙同起手下狗腿子推搡排挤人家，不管女孩怎么道歉求饶都没用，非逼她自抽嘴巴子，一桶涮拖把的水给人从头浇了个透，女生抓住空档跑的时候把膝盖都摔破了，没正巧被何易拦住还不知道他们要弄出什么乱子，拉帮结派的，你不知道那脏话骂得多难听……那都不是脏是恶毒！年纪轻轻心思能那么恶毒，毒咒同学，这和家长的管教脱不了干系，”尚飞一不留神又打开了保温杯，说到气头上，像打劲一样灌下一大口，“咳…不改以后还得了？！他妈要想给何易记过，那就先给自家的记上那几条。”

　　“哎，说起家里，那小子现在是不是还一个人住着，摊上这么个家，要变歪了感觉也没那么难理解，他妈……”

　　“好了好了！一天少听点热闹，”尚飞直接截了老高还想继续的话头，“写你教案去！”

　　老高笑呵呵，八卦果然得找老执拗以外的人，识趣地干正事走了。

　　坐回各自的位置，有磨砂玻璃隔断阻挡，老高没看见尚飞手上的钢笔反复拿起放下两次，也没在本子上写出什么，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当时对方家长暴跳如雷搂住在哭的小胖子，扯着他校服上衣漏出肩膀上撞墙的淤青，一心指责何易欺负人，尖着嗓子喊何易没教养的画面。

　　“有人生没人养的野种”“素质低下”……
　　何易在那里站得笔直，眼睛也用力地看着对方，除了最开始的“我没敲诈他，是他欺负女同学，被我拦住了”外，硬是一句话没再说。

　　尚飞想着他当时是在瞪，还是在咬着牙记恨着？心里有点不舒服，此时耳朵里飘过的又全是老高的“歪了也正常歪了也正常”……

　　*
　　临近放学，何易盯着课本上已努力克制睡意的鬼画符笔记，就知道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有一点点后悔应承时哪儿来的自信。

　　夕阳笼透教室，为课桌堆起的书本镀上了一层橙橘光泽，没关的窗子仍有风扬起白纱帘，散开的光晕都似带着柔和香气。学生们收拾着各自东西，鱼贯而出。

　　何易转头，好巧不巧就看到简期面带微笑的侧脸，当事人正被三五个女同学围在桌边，氛围一派融洽。

　　“明天一定要交吗？”

　　“学委学委！通融一下嘛！”

　　“做科目计划本来就慢。”

　　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简期也不抢，耐心等她们说完。

　　“不可以哦，这都是尚老师之前说好的报送时间。”

　　“我觉得我这科的第四部分还得再完善一下，拜托拜托，时间不太够啊……”

　　“就是，尚老师也要得太急了！”

　　“诸位，各科代表，还请不要让我为难，”简期颔首笑着，轻轻扶了下眼镜，语气格外温和，“这样吧，明天下午放学，我请大家喝果汁。”

　　其中有个听了，一时兴奋难掩地垫了下脚，压着嘴角弧度，低声向旁边哼着“看吧看吧我就说可以的”，被旁边的女生目不斜视地挽着胳膊给摁住了，像替大家拍板应着。
　　……

　　说好坏不识的小心眼都便宜他了，谁想是个虚伪的疯子……能装。
　　何易一溜烟跑掉，懒得去听。

　　转眼这身影出现在了三班窗口，三班在二层中段，拐角就是楼梯，是必经之路。

　　有还在整理书包的男生，闲聊着推拥走向门口的女生们，教室后边已经有当天的值日生在储物柜里取水桶，传扫帚了。何易往教室里瞄了一圈，唯独没见吴言。

　　又走了。

　　讲实话初三暑假见到吴言的次数就很少了，现在还不同班，更是自然。可何易总觉得应该还是有什么忽略的地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忙”“有事”，何易回忆着之前偶遇时对方的说辞，明明不想去想，心中还是闪过开学吴言知道自己分在一班，那表情中毫不掩饰的错愕，何易拍着脑袋，摇头打住。

　　不是朋友吗？
　　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干嘛去猜。

　　何易反感着自己先前冒出的情绪，把挂在脖子上、没装几本书的挎包重新背好，扶着楼梯扶手三步并两，灵活地跨阶飞跃而下。

　　衬衣衣角飞扬，偏瘦的身影如飞燕一般飒而清冽。

　　踏进破旧楼道前，何易都在庆幸漫长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何易！”
　　耳边传来的噪音让何易突然精神。

　　“小/逼崽子！！还钱！！”拍门的声音渐渐变成了捶，回荡在楼道里，“听见了没！？给你说！！你躲没用！！！还钱！！”

　　“他妈的，给我踹！！我告诉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着没用！！”

　　“给老子还钱！！！使劲踹！！”

　　在这栋楼有家租户用力关上木窗，震得玻璃抖几抖的同时，何易按住紧张拧绞的胃部，缓缓退出了一楼平台。

　　听着渐远的谩骂声，盘算他们刚才动静，知道今天来了至少有三个，幸好去找吴言耽搁了点时间。

　　*
　　“欢迎光临！”
　　推门时粗劣的机械女音响起，欢迎顾客的到来。

　　不大的便利店里正在放电烤肠的女人抬起头，看清来人有几分意外。

　　“这几天你不是休息吗，怎么来了？”

　　女人穿着便利店工作服，不过三十出头，脸颊有不少雀斑，被生活操磨得略显老成。此时眼尾细纹都开心地扬起，以为何易和往常一样来准备上夜班。

　　“莉莉姐。”
　　何易应着，从最外侧促销货架上取了两块朴素面包，递给莉莉。

　　“晚饭又吃面包？……三块就好了。”
　　她还是接过来，调了一下价格，以临期食品半价处理要扫何易的手机，谁知何易直接从兜里掏了零钱伸向她。

　　“谢谢姐！那个……我大概要辞职了，老板最近有来吗？”

　　闻言莉莉停下手中动作，望向正往挎包里装面包的何易。

　　“为啥不干了呀！这才两个多月？”

　　“上学早上太困了，状态不行，周内夜班实在是太累，就像连轴转。”

　　何易挠着后颈，也像为难。莉莉一下子噤了声，实在找不到继续反问的理由。

　　她其实挺喜欢何易这孩子的，自己没本事日复一日地在这儿打工，拉着像是个伴，乏味的工作在交接前的时间段里也好像有趣点。
　　“好吧……”她自言自语嘟囔着，“也是。”

　　便利店离何易住的小区有个八九百米，再往里走，拐过两条巷子，拐弯处会开阔一些，这儿是一个年久失修的小公园，何易小学时就存在了。

　　他轻车熟路，绕过现在大小早和自己不匹配的红褐色掉了漆的滑滑梯，跨过略长的中心支撑处可以转圈的跷跷板，来到大树边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两个麻绳秋千倒永不过时。

　　一如往常，何易双臂揽着麻绳坐定，把叼在嘴里的面包袋利索撕开后，一手捏着咬了一大口。另一手自然也不闲着，摸到包里手机，面包都吞完了才等到它悠悠开机，不甘心地攥着又看了一眼数字。

　　没记错，交了这一季度的水电费就剩那些了。

　　何易放回手机，抬头发现夕阳余晖何时也已散去，只剩掉漆滑滑梯那边，还能望到带着淡淡绯色的云。

　　秋千渐渐荡起来。

　　高一点，再高一点，何易想着如果高过滑梯顶，后边会不会还能侥幸再看到一点落日。
　　至少，秋千荡起来，会有风吧？

　　就不会再那么闷热，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