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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雪狼 ...


  •   “你来了。”

      步千弈伫立池边,迎着策马入山庄的宁佳与。

      宁佳与纵身落地,轻声应了“嗯”,随手拴好马。

      她缓步走近荷花池,方才留意到步千弈今日未着青衫,而是与听雪阁众人一样,缟素加身,头系白布。

      “坐罢,雨妹妹。”步千弈引手相邀,给宁佳与让出位置。

      宁佳与点点头,掀袍落座。

      自二人幼年在此初遇,步千弈便着人搭了个简易的“避风亭”。

      道是避风亭,却四面开阔,无不通达。若逢天公不作美,任风吹来,即是雨遮不住,雪挡不成。

      简言之,这是处仅供余暇歇脚、把酒吟诗的消闲地。

      “避风”类同“听雪”,俱是耐人寻味的雅名而已。何况面若死山的步千弈往亭中一坐,平日也没谁轻易踏足。

      步千弈看着石桌,欲言即止。

      桌上摆的含桃冰酪已然融化大半。

      这是他下厨亲手为宁佳与准备的,现在却莫名有些拿不出手了。

      “暑天,冰酪不经留。青哥哥不必如此费心,食物再鲜美,”宁佳与提起瓷壶,为步千弈斟上清茶,“用起来没节制也是要生病的。”

      步千弈闻言一怔。

      他印象里,无论七岁还是十七岁,只要站在他面前,雨妹妹就是四季开不败的花,恒久灿烂。如今的宁佳与,却像立于深山穷谷的优钵罗[1],不为人所识,亭亭而独芳。

      “说得是。”步千弈捏了捏手指,仍然莞尔。他瞧宁佳与没什么精气神,遂探问:“今日事务繁多,雨妹妹忘了用早饭罢,先吃颗饴糖?”

      说着,他如儿时那般,施巫术似的从袖袋里摸出大把裹彩纸的糖,摊于掌上,让宁佳与挑着吃。

      那堆五颜六色的纸往往晃得人头晕,因而宁佳与多是双目一阖,胡乱在步千弈手心抓瞎,揪住哪颗便是哪颗。

      现下这堆颜色依旧让她眼花缭乱,宁佳与索性推回步千弈的手,不选了。

      “青哥哥,饴糖太甜,我吃了牙疼。”

      步千弈不气馁,利落收起糖,道:“那桂花绵绵糕呢?除了含桃和冰酪,你最好这个。”

      对上步千弈满眼期望,宁佳与有些无措。她深吸一气,不意步千弈先开了口。

      “十年前,我和雨妹妹就是在这里相遇,而后相知相交。对了,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唯有一身衣裙,和一只透水的纸鸢。雨妹妹说,那是她爹爹亲手做的纸鸢,印染,也是用她顶顶欢喜的桃色。”

      旧影随声拉长,宁佳与跟着师父来到慈幼庄的第一天,也是她步入七岁的第一天。

      她粗衣布裙,和手上拿的纸鸢一般,皆有身漂亮的粉红。

      幼子踏进大门的瞬间,要抹去源自从前的所有痕迹。那个承载双亲无尽祈愿的名字,概莫能外。

      宁佳与匆匆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山庄,一手紧贴娘亲最后为自己添的新衣,一手攥着爹爹永远做不完的纸鸢,成了小心翼翼的无名氏。

      “青哥哥——”宁佳与不忍地打断。

      步千弈头回没等那些他不爱听的话说完,跟着往下接。

      “可惜,纸鸢还差一层油纸,雨妹妹的父亲被人叫走了,直到天黑,再未归家。我的确没用,救不回纸鸢,小雨回来时,却向我递来糕点,不曾责问一句。她说,多谢我义无反顾搭救,但我......”

      步千弈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娓娓道来,仿若在讲一段遥不可及的传说。而故事中的人,都不在这里。

      “分明是来给她添乱的。那盒作为谢礼的糕点,绵软,香甜。我当时以为,这便是世间极品,天上的美味。

      “后来,我学街边的匠人,为她编了只小纸鸢。我却跟她说,纸鸢是我偷着买的,让家中凶巴巴的父亲瞧见,要挨鞭子,雨妹妹立刻答应替我收着。她在山庄,我在州学,两边的先生散了堂,我们便约在山脚放纸鸢。我做的纸鸢很破,不堪入目,也根本飞不起来。她没有怨,反把那摔得不成样的玩意当宝贝带回庄子,藏进屋里。

      “可是。”

      步千弈敛了目光,涩声道。

      “后来,再后来......我是说从今往后,不管怎样,我收不到桂花糕了。对吗?”

      宁佳与和步千弈相交十年,在对方脸上,见过小孩口中“凶巴巴的父亲”留下一掌红印;见过弈祇君英姿飒飒、负伤凯旋,双颊爬满的热血;见过步溪世子深孚众望,那锦袍玉带隐去的狼子野心。

      她独没见过此际,泫然难抑的泪,滴落石桌,轻叩门扉。

      “青......”宁佳与道,“我既唤了十年的哥哥,便是真心把青哥哥当作兄长。兄长想要吃食,我哪有不应的道理?”

      “但是小雨,我——”

      步千弈业已顾不上往日从容,雪狼隐匿数载的长尾瞬时暴露其后。

      宁佳与看着猝然扬起的狼尾,愣怔结舌。她知道步千弈是雪狼,却从未亲眼见过。

      玄灰的长绒精神抖擞,像在骄傲展示华丽而威严的毛色,与落泪的步千弈同体不同心,瞧来十分割裂。

      步千弈面色微愠,引手一挥,洋洋自得的狼尾蔫了下去,重复道:“小雨。”

      “哥哥。”宁佳与明白步千弈并非有意为之,遂很快平复,“哥哥为何不依着先前那般唤我了?从前的称谓就很好,日后也无须改换。”

      “......为何?”步千弈轻声道。

      他自信有成百的缘由和苦衷可以劝动宁佳与,而当下这时节,偏偏一个都不能说,只能苍白追问。

      “小时候,青哥哥未与我言明那位父亲。好在我们心有灵犀。”

      宁佳与笑得浅,依稀还是昔日替步千弈藏纸鸢的小姑娘。

      “青哥哥相信我能猜到,我也真的猜到了。从前如是,我以为哥哥习惯了,而今又何苦要与我分辩个所以然呢?”

      从前如是。

      步千弈绝口不提他与其父身份,宁佳与亦无心盘问,二人仅做彼此形影不离的同伴。

      只是日子一天挤着一天,围在步千弈身边的大官小吏愈来愈多。他抽不开身,那一袭四季常青的衣装,也从素软缎换作雨花锦。

      尽管宁佳与早有预料,却实在没法装成傻子,权当步千弈草草与她交代过了。

      而今亦然。

      步千弈年近弱冠,婚娶之事如在咫尺。假使步千弈想娶、宁佳与肯嫁,有步长微在,二人这婚就决计没可能。

      步长微身为一州君主,之所以将王储婚事指得那般儿戏,是为明面上借私宴替步千弈表白情意,实则刺探二人是否像流言所传那般两心相悦。

      宁佳与应下,步长微大可以“诸事匆忙、容后再议”敷衍过去。

      宁佳与回绝,步长微正好搬出所谓的“听闻”。

      宁展同宁佳与之间是何干系不重要,将他们患难与共的佳话广而告之,便能把步千弈择出来。

      至于宁展那番莫名其妙的配合,是步长微意料之外的收获。

      步长微此举,若非忌惮宁佳与身份不明,就是纯粹看她不合眼。哪怕步千弈情愿为宁佳与一刀了结步长微,她对步千弈,从头到尾都没有那份情。

      桩桩件件,皆是二人眼前不言而喻之事。

      步千弈十岁掌权暗阁,十四岁领兵大败外敌,至今稳坐步溪储位,他怎会看不清局势?

      “我不明白。若我们二人尚且止步于此,那宁展呢。”步千弈道,“此人为全虚名,连一个小小的王储都保不住,又如何有资格......娶你、与你并肩而立。”

      宁佳与扶扇起身,面向荷花池,背对步千弈。

      “我不会嫁,他也不会娶。我与宁展在一起——”

      兴许就是天怒人怨。

      “既如此。”步千弈左手搭着石桌,五指不由自主地向掌心扣拢,“你还是坚持要和他同行吗?”

      “青哥哥,杀他并不能改变外州多年来对步溪的成见。那是个馊主意。”

      宁佳与遥望山间,似在寻找这片密林的出路。

      “你从来不会这样轻重倒置,更不屑于借刀杀人。”

      宁展孤身前往步溪大理寺那夜,除去地牢内恭候多时的步千弈,及随行其左右的白歌,没有任何人能够笃定宁展身在何处。

      旁人给他添的堵,他会一笔一画记个明白,待来日悉数清算。但宁展看不得手下的人一边替他卖命,一边还要任歹人玩弄于股掌。

      是以,宁佳与和以宁都猜不透,那夜宁展夺门而出,究竟是先去寺狱替卫子昀收尸,抑或如当初拔舌那般,先去青竹阁点人。

      于是宁佳与赶赴最近的青竹暗桩阻截宁展,以宁则去寻卫子昀的尸首。

      熊霆过世这些天,宁佳与偶然会想,若是她去了大理寺,结果会不会不同。

      但她真的能说服熊霆罢手泯恩仇吗?她又能拦挡悲愤填膺的宁展多久?

      归根究底,两团怒火本不该如此凑巧地烧成一堆。

      饶是宁佳与屡次把事实推翻重演,可心中早有了分晓。

      步千弈不是借刀杀人的作派,但他大抵需要一个合理且大义的情由,交与步长微,交与天下人。如此,风光无限的嘉宁少君,便是死在先帝那把残虐不仁的刀下。

      宁佳与原不想站在少时的美好中质问步千弈,可她脚下踩着的慈幼庄,也是熊霆的家。

      就在这个家,师兄和同窗带着她做尽了“坏事”。

      她慢慢学会贫嘴、张狂,傲慢无礼、坐立无相,近乎被重塑为山里长大的野狐狸。

      宁佳与明白,那都是师父的意思。若不然,她没法摆脱七岁之前留下的痕迹。

      宁展挥的剑,步千弈递的刀,但凡少一样,熊霆都未必死在地牢。

      这样看,宁佳与倒更像横在两位宏图大计上的拦路虎,俨如她才是暗中作梗之人。

      “我要杀他,不全是为了步溪。”

      步千弈知道,宁佳与怪他害死了熊霆,可他不在乎。他握拳透掌,不容置疑。

      “小雨,你不能跟他走。”

      步千弈作为听雪掌阁,从不插手关乎宁佳与的阁中事宜,全权交由李主事裁定。而李主事手头的任务,其实与步千弈手里的饴糖没什么区别,都是精心选好了,再让宁佳与挑着吃的零嘴。

      从前,她的确是这里最自在的小孩。

      宁佳与收回视线,平静道:“这件事,还有待——”

      “韩雨,我说你不能跟他走!”

      步千弈陡然站起,身后狼尾呈拔地参天之势,玄灰长绒森然竖立,将二人共同笼在庞大的阴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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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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