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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迎柳 ...


  •   墨川迎柳殿,高朋满座。

      举目扫去,席上若非朝廷重臣,便是膏腴子弟。华堂歌长粉面红,花艳雾香,燕舞莺嘤。众人如常酣歌醉舞,若蜂狂蝶乱,彻夜快活。

      墨珩架着右腿,居高侧卧,纵览满堂香艳、肉林酒池,座下围拥的陪侍无不秀媚。

      素手递上果肉,他细细品味,才阖上眼,旁侧捶腿、捏肩的娇娘一时尽数撤空。墨珩皱起眉要发作,忽而一捧柔软跌入怀里。

      他并未睁眼,嗅得芬芳扑鼻,便笑了。

      墨珩平素偏好华冠丽服,身上金镶玉裹,与浸淫赌坊的土阔佬景以承皆显铜臭,个中却大有不同。

      穿戴,是专供贵戚权门的软丝缎、浮光锦;玩器,是式样全七州独一份的琉璃明花盏、和田羊脂玉。

      他要奇珍,以及尤物。

      得他垂青的女娘,非花枝招颤、浓香艳抹那千娇百媚的颜色不可。这怀中面覆薄纱之人,最是懂他。

      “怎的。”墨珩似轻似重地揉捏女子右肩,“一声不响便回来了?”

      女子手指点上墨珩胸膛,娇嗔道:“难道殿下不挂念奴家吗?”

      墨珩缓缓睁了眼,挑起女子下巴,道:“瞎想。”

      “阿珩,为何她们都说......”女子拨动墨珩大敞的衣襟,“你要娶那景安的小郎中?”

      墨珩闻言神色不虞。

      他瞥一眼席间快活得无暇旁顾的色迷酒鬼,方才叮咛般对女子道:“胡说。柒儿,我先前交代过,如此称谓,乃你我二人独享之乐,不得在外言说。这便是最后一回,记着了,娘子?”

      女子默默起身,替墨珩把酒,一笑了之。

      诚如墨珩所言,什的“阿珩”“娘子”,俱存于闺房之欢。公子未娶,婢子未嫁,二人止于酩酊大醉后的山盟海约,仅此而已。

      待显贵们纵足人欲散去,已是丑初三刻。偌大金殿,墨珩独醒,坐等人来。

      满堂灯火灭了,令人难以看清来者容貌,只见衣装利落。话音平和如水,听着甚至男女莫辨。

      “殿下,宁展近卫现已在景安。但青竹阁不知何时来了个元姓主事,十分可疑。”

      “元姓?”墨珩迟疑道,“宁展人呢?”

      “尚无音讯,嘉宁城内不见其踪。”

      “元姓。以家的跟屁虫不可能单凭胞姐安危不明,就轻易离开嘉宁、离开宁展。要么,是宁展命他去景安;要么——”

      墨珩嗤笑着,随手斟了杯水,递与身边人。

      “是宁展也去了景安。”

      那人接过杯盏饮尽,道:“殿下说的是。元氏身上确有青竹掌阁令牌,属下原猜想他便是宁展,可二者样貌相去甚远。”

      “这有何稀奇?我那老顽固祖母说什么也不肯将易容术全盘托出,背地里,怕是早早将此术交与她的宝贝外孙了。分明是我墨川的东西,祖父生前非要偏着那元氏一族。如今倒好。”

      墨珩愈说愈恼火,夺过杯盏,猛朝原先歌妓吹叶嚼蕊的地方砸去。

      “全教外人占了便宜!”

      杯盏闷声落在绒毯之上,完好无缺。

      “不管那元氏究竟是不是宁展,立即将嘉宁世子抵达景安的风声散出去。这样大的好消息,该让全七州都听听才是。另外,”墨珩狠狠望着殿门外的树影,“把那主从二人盯紧了!”

      “是,属下告退。”

      “等等。”墨珩叫住那人的脚步,“你过来。”

      那人稳步折回,墨珩扯其手腕浅嗅,末了道:“墨司齐今日又饮补阳的猪尾汤了?”

      “是。”

      “喝不死他!”墨珩甩开手腕,将火气全撒在那人身上,又是怒吼:“成天为着群卑贱的舞女补这补那,他怎么还不死在床上!”

      那人却平和依旧,问:“是否需要属下从旁相劝。”

      “你是本君的人,本君在他面前尚且没有说话的份。”墨珩斜了那人一眼,“你劝管个屁用!还是同往常一样,药材换成黑茶,只留猪尾。做仔细些,别教那老东西觉察了。”

      “是。”

      天光大亮,歇在墨珩偏殿的酒色之徒似风流云散。迎柳殿四旁尽是峻宇雕墙,飞天仕女与长蛇封豕失了午夜的金烛辉映,死静如灰。

      -

      以宁连日起早贪黑,既要顾着阿姊,又要监视宁佳与。晨起头等大事,便是敲开宁展的房门,例行禀报。

      “公子,与姑娘昨日仍是只去了冰酪铺子。还有每天不变,传信与她师父问安。”

      宁展亦是数日如一,谈“与”色变。

      “传信传信,从未见过闲话如此多的女子。镇日捧着她那碗冰碴子到处晃,也不知自发来同上官述职。碍着人情将她留下,倒是我失策了。”

      以宁是对宁佳与心有芥蒂不错,却也实有不解。

      阁中无论男女,宁展不说以礼相待,至少是公事公办。然到了宁佳与身上,人情一私,态度再一私。

      宁展结识宁佳与之后,以宁甚至觉得十年来水波不兴的殿下脾性都躁了不少,偶尔却又多出些无端的耐心。

      以宁瞧着宁展的背影和那双紧握的拳,恂恂试探:“那,属下即刻将其除名?”

      宁展半晌不作声,像在沉思。

      “殿下?”

      “嗯,不忙,且往后看。那般身手,若送出去让迎柳阁捡了,”宁展回过身,“岂不冤枉么?”

      冤枉......吗?可若留下,还不知是福是祸。以宁欲言又止。

      宁展见以宁似有异议,接着添补:“墨珩就好收女隐士。”

      “公子言之有理。”以宁道。

      “尤其是模样出众的小姑娘。墨郎中一事已将人牵扯进来,墨珩很快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她那同思思一般大的年岁,即便不入迎柳阁,”宁展面色严峻,“恐也难逃墨珩魔爪。”

      以宁不作无用的提醒,毫不提是谁前一刻还说宁佳与身手了得,后一刻便说宁佳与连墨珩那样不够看的拳脚都难以应对,只道:“公子英明。”

      “若无他事。”宁展欣慰地拍了拍以宁,“你是不是该去替墨郎中煎药了?”

      “是。”以宁拱手告退。

      以墨清楚自身并无大碍,说破天去,也就是昏迷时在岩穴中待太久,受些春寒罢了。

      可如何有威望的大夫,也架不住一个咬定她病体未愈、坚持督促她服药的小弟。每帖药再冠上个“嘉宁世子亲赠”的名头,硬生生将擦破点儿皮的伤情,养成眼下这副伤筋动骨一百日的架势。

      想着小弟同自己分别几载,许是关心则乱,以墨便由着以宁瞎忙活。横竖依她的现状,适当用些补药也无妨。

      谁承想以宁不仅缠着她服药,医馆也不让她去,生怕她积劳成病或是外出遇劫。

      一连七日无事可做的以墨终于闲不住了,任以宁讲什么道理,她今次好歹要去医馆走两圈。

      以宁败下阵,只好向宁展告假,追到以氏医馆当门神方才安心。

      宁展得知以墨外出,心里拨起算盘。有人一开始便打上以墨的主意,眼下没得着好处,自不会善罢甘休。

      他换了套靛白相间的箭袖轻衫,藏蓝绑带束发,脑后玄青瀑布也似,高高垂落。负剑迈步城中,一身轻松逍遥,真浑如哪家逃了射御,翻墙出来耍剑的公子哥。

      湖滨尽是潇潇雨夜打落的残枝柳絮,丛间可见宁馨钟爱的花贼上下飞,长街亦见结队的小童嬉闹追。

      公子哥学着野狐狸往日的散漫,扬起适才随手买的纸扇,跟那群小鬼经过简陋的茶亭、生意不甚景气的水粉行和酒家,及相较之下热闹熙攘的冰酪铺子。

      再往前一段便是以氏医馆。

      宁展挤进冰酪铺,左顾右盼,摸了张小桌入座。在宁佳与眼里,这哪儿是什的少年公子,简直像个吃不饱饭的惯偷。

      季春渐至,此际丽日当空,吃冰的客人有增无已。

      宁展窥察一阵,却发现大家碗里盛的不是宁佳与隔三差五端在手上的冰酪,而是大块大块的冰坨。除了冻得发白,再无颜色,更没滋味。

      樵夫边饮凉水,边等冰坨化作可以入口的大小,含在口中,弓腰拾掇脚边的柴草。

      劳工等冰化尽了,将冒烟的水灌进腰上别的羊皮袋里,舍不得先饮半口,丢下铜板便往外赶。

      屠夫则用粗布包住冰坨,掐紧了布口,抡锤那般往地上砸。砸至大小不一的碎块,与同伴对坐扯闲,拿碎冰当清甜的脆枣,嚼得嘎嘣响,反复咂摸。

      宁展照顾过因洪涝年幼失孤的破烂小孩儿,接济过因饥荒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家。他总是站在惨绝人寰的苦境施粥米,鲜少能坐在平头百姓中间听人话家常。

      那些带着色香味的冰酪卖不了几份,但这里并不悲惨,甚至可说安居乐业。

      他握着银子,怎么也叫不出,他要一碗梅子冰酪。

      宁展纠结再三,抬眼却对上某个熟悉的身影。这回冒着日头,他仍看得真切。
      果然是女子。

      街市雀喧鸠聚,压根无人留心屋脊趴着位背弓负箭的姑娘。

      宁展倒想好生会会她,然许久不见那人有活动之势,于是十分浮夸地抖搂纸扇打风。

      他仰起头,毫不遮掩,直视屋脊。

      那人足够敏锐,近乎同时与宁展对上视线。她快步开逃,宁展拔腿紧追。

      沿街,数记冷箭朝宁展脚下袭来。众人见状慌乱四散,有人闭店躲祸,有人挡护孩童,有人奔向府衙报官。

      不多时,二人行至僻巷。宁展眯起眼打量那斗笠下的眉目,有意放缓步子去接簌簌猛攻的弩箭。

      孰知连“叮!”三声,右侧银光扫来,一举截下三支疾箭。

      宁佳与不忙请功,拽上宁展的腕子接着追逼那女子。

      “你!”宁展被惊得语无伦次,“你——”

      宁佳与一手把着银骨扇,一手拖扯宁展狂奔,嘴上还要说和:“我放肆我放肆,这可不是挑错处的时候!”

      宁展忿恨作罢,回眸却是利箭迎面,不过是迎着宁佳与去的。

      他脑海白茫一片,未及思索,已转身挡在人前。右肩如他所料,瞬间刺入尖利之物破皮嵌肉的疼痛。

      追着射箭女子跑过数条街巷,宁展早是大汗涔涔。这毫无防备的一挡,宁佳与差点儿与他撞个血汗交融。

      片刻停滞,二人迫在毫厘。宁展原先束于脑后的长发随转身打回前胸,盖住一边烫红的耳廓。

      宁佳与直截将宁展推进小道,自己起手开扇,掌心控柄,快速旋动扇面,打下接踵而至的数支弩箭。她定睛确认那人远远逃去,才走近察看宁展伤势。

      幸而这回箭上无毒,宁展的脸色显然比前番可观。

      可两人手边拿不出便宜包扎的东西,宁佳与垂眸看了看自己心爱的红衣,再瞧宁展崭新的轻衫,是一块布也不好撕。她并不偏颇自己,干脆决计回去再给宁展处理。

      若是放在昨日,宁佳与定不会替大财主可惜衣裳,堂堂世子,何所不有?只是今日这身轻衫——衬得世子甚是俏逸!

      宁展适间被摔得骨头疼,现下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拿不准宁佳与又在盘算什的鬼点子。

      他侧过身,盯着墙根为自己抱不平:“我说与姑娘,我替你挡下一箭,便是连一块布也不值吗?那你镇日挂在嘴边的礼尚往来,又算什么?”

      “算我嘴甜。”

      “你——”

      “先不谈我学没学会礼尚往来。我倒想请教殿下,”宁佳与抬手打断宁展,“是哪位名师教您用肉身替人挡箭的?莫非殿下竟不知,从古至今,因以肉身挡箭而故者,皆是被自己蠢死的吗?”

      巧了,他还真听过这门学问。

      宁展七岁那年,韩太师驾临州学[1]答疑解惑,有同窗问及,战火中那些因以身为友军、至亲、挚爱、甚至陌路当肉盾而殒命之人的抉择是否正确。不待韩太师言语,他便要气绝了。

      换作他,人,他要救,但不该是这样既愚拙又惨不忍睹的法子。

      他不是瞧不上选择这法子的人,只是想为此种情境下得救的那位叫屈:分明是将人拉回或推开便迎刃可解的题,再不济逃得狼狈些,何至于此?

      韩太师的回答很是简洁,宁展记得。

      但面对宁佳与,他不想承认,于是道:“......不知。”

      他不知自己为何忽然犯蠢,还是因着一个非友非亲,更不可能是此生挚爱的姑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迎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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