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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欢岁 ...

  •   慕容恪动作很快,约莫两三日便将刘长嫣要的人找齐了。
      他令颂祁选了一百名善织布的女奴送到了刘长嫣指定的庄园,这些女奴一部分是犯官家眷,一部分是燕军攻城拔寨后自敌军处没入的战俘,年纪在十五岁到三十岁中间,多是出自中等以下官宦人家,落难前是否吃过苦不知,但在经历变故后,多是已经吃够了苦头的,寻常也会针砭织布之类活计,重点是,这一百人在女奴中多是老实本分、吃苦耐劳的一列。
      刘长嫣要这些人,不需要她们有多么好的容貌和出身,有品性、有韧性才是最重要的。
      众人并不知是何人将她们带走,也不知自己被带到了何地,见到座上有个娴静貌美的夫人,便都恭恭敬敬行礼了,全程无一人敢贸然抬头,更未发出任何声音。
      刘长嫣只看了一眼就很满意了,她让云霓一个个点了对方名字,均是沉重又干脆地应下,然后她点了两个在这木讷人群中最木讷的,“许大钟,李慎娘。”
      随即,两名被点到的妇人站了出来。许大钟年约三十,生得身材粗壮,面庞黝黑,嘴角抿着不曾松动,眼睛很久不眨一下,整个人如泥塑的一般。相反,年纪差不多的李慎娘脸细身轻,皮肤白皙,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双手合在腰前微微躬着身子,垂着眼睛轻易未抬一下。
      这二人放人群里都不是十分显眼,气质也相差极多,但是两个人有个共同特质,就是当她们站在你面前时,你会由衷地想去信任她们。
      刘长嫣满意地牵了牵唇,“说一下你们二人的身世经历。”
      两人默契地不曾相让,因许大钟站在李慎娘前排,她自己先说了,“罪奴中山人士,家中贫苦,父母死于战乱,少时被乱军所掳,没为中山守将白同家奴,侍奉白家孙辈娘子,中山降附后,于去岁秋入蓟城。”
      李慎娘接而道:“罪妇世居代郡,父祖没落,嫁与郎官杨旭为妻,生两儿一女,夫婿死于战乱,儿女与罪妇皆没入军中,主上徙代郡时没入蓟城。”
      二人简单做了介绍,余下人皆平静的听着,凄惨经历与刘长嫣所料不差,但在这群人中却最普遍不过。战事一起,哪个不是家破人亡,骨肉离散?
      刘长嫣看向李慎娘,“你儿女现在何处?”
      李慎娘低头道:“小女头热夭折,两儿因是军户出身,拣选兵壮时被带去了常山。”
      刘长嫣稍默,对二人道:“我有意于两处庄中设织房,想让你二人各领一处,负责日常调度、分配和众人起居事宜,你二人觉得自己可能做好?”
      此处共一百人,分两处便是各领四十九人,二人微一思量,皆道:“诺!”
      刘长嫣点点头,转对众人说:“战时绢粮紧缺,我辟庄园令人遣诸位前来,是想借诸位之力织造绢布供应军中。烽火连战,妇孺皆苦,我知诸位背井离乡来至蓟城的酸楚,但事情发生便是发生了,战争不怜悲苦,命运不恤贫弱,人逢绝境但有一息之力,更当自救。诸位既能站到这里,这些道理不需我多说。”
      她声线清晰,语调平缓,却隐约透露着一股力量,“来此做工,我不要各位的身契,自离开战俘营,你们便是自由身,于庄园内外可自由走动,每逢月末会于绢布所产抽出一层为各位发放月例。但我有我的规矩,事后会有人详细告知诸位,不过有一条需诸位牢记,我予诸位衣食温饱自由身,还望诸位勠力同心为我生产所需。我不会亏待诸位,也请诸位莫要负我。待战乱平定,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和亲人团聚的。”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睛若有若无看向李慎娘,李慎娘心下一动,眼中有了除平静外的动容。何止是李慎娘,多数妇人早在听到可以自由身领取月例时,早便是触动了的。她们这些人在战乱中和家人失散,有的曾没入军中,有的饱经屈辱,有的甚至差点丢了性命,原以为余生便要为奴为婢为妓,过那不见天日的日子,何敢想命运能有此转圜?
      她们不约而同跪在厅中,当即便齐声应下了。
      至于这位夫人是谁?她从始至终不曾提过,众人也很有默契地没有去问,毕竟这不是她们该探知的事情。事后众人对了口风,才知大家多是从不同处的战俘营和奚官奴隶中被摘选出来的,纵使大家出身不高,也能想到寻常人断不能有这么大的权力,何况那位夫人说了所产绢布要供应军中,那就更是大有来头了。当下便没人敢在庄园中多一句嘴,即便允许四处走动,也多是慎重的,轻易不出庄园,外面战乱并不安定,她们皆为妇孺,实非必要不会出去。
      想到恢复自由,又可以用劳动拿到报酬,众人皆换了风貌,日常做工也十分卖力,不为别的,就为那位夫人说的:假以时日能和亲人团聚。
      尚方木作受慕容恪指派,早将织机进行了改良,相较民间织机,效率提高许多,织出的绢布质地也有所提升。
      慕容恪给刘长嫣寻了两名织染署的织工,王织作与杨织作。
      王、杨二人是自龙城服侍慕容儁至蓟城的,慕容恪少时还未离宫开府时,二人也曾服侍过他。二人虽有些年迈,但能在织染署混到如今这个资历,还能被慕容恪记得,也恰恰说明二人能耐了,别的且不提,单杨织作的那一手明光锦,宝光明洁,巧夺天工,见惯邺宫奢靡的刘长嫣也是惊叹的。
      王、杨二人上了年岁,早就有心荣养,但二人无亲无故,并无很好去处,才一直耽搁下来,慕容恪索性直接向慕容儁将二人讨了来,令她们安置于织工娘子所在庄园,即可于此中指点织工娘子,又可安享晚年。
      慕容儁少不得要问慕容恪这几日在做什么,又是调女俘,又是要织工的,虽不必事事都经燕王殿下过问,慕容儁也是听说了的。
      慕容恪便将刘长嫣的想法告诉了慕容儁,因刘长嫣不想出名,而慕容儁有时候又是个大嘴巴,慕容恪便略过了一些,说是夫妻二人商量的,庄园闲置不若为国效力。
      慕容儁听了只有赞赏感慨的,他想当然就忽略了刘长嫣,对他四弟大赞特赞,他有心想号召兄弟们学四弟慷慨解囊为国效力,这样他军饷都能省好大一笔,奈何不是每个兄弟都跟他四弟似的,只能自己做做梦。
      事后慕容儁大手一挥,又赏了刘长嫣两柄白玉如意。
      何其荣幸,又何其敷衍。
      荣幸的是刘长嫣,燕王殿下不知这主意是她出的,赏她纯粹是因为爱屋及乌,弟弟能大方,弟妹绝对是有功劳的,不赏说不过去,何况他也送了高夫人许多东西。
      敷衍的是慕容儁,他早先就已经因为赈灾施粥赏过刘长嫣两柄白玉如意了,这次竟是脑子也不动,饶是刘长嫣和他不熟,也觉得这燕王殿下实在记性差且敷衍。
      她让人将两柄如意和之前的两柄收到一起,然后命府中禁卫统领给她择了一批守卫调去庄园上。织工皆是娘子,有的曾嫁为人妇生儿育女,有的无父无母亲眷皆散,有的更是二八年华云英未嫁,战乱中蒙尘的阴影让众人心中欠缺安全感,庄园防卫便是个重要的问题。
      这件事刘长嫣思虑许久,禁卫统领选派的人她是亲自过目了的,平日只让他们分批守卫在外院,不许进院内,她最大程度地保障这些娘子的安全,但也不拘着她们开始新的生活,是以派过去的这些守卫皆是妥帖又无家室的。
      安置织工娘子的庄园是迁至蓟城后,慕容儁新赐下的。另有几处,刘长嫣则作养蚕缫丝、种植桑树之用。既要大规模生产绢布,丝绵出产自然不能离得太远,所以她打算将龙城庄园的桑林明年皆改种花树果木。
      段月容年前也到了蓟城,她来四王子府时,刘长嫣正忙着前后的事情,五花八门的策划摆在书案上,段玉容虽早见识过,也觉稀奇得很。
      就说这口脂面脂,时人惯以香料混合朱砂,用酒熬煮,再分数次加入牛油、猪胰之类旺火烧制,这样作出的脂膏细腻鲜艳,还有淡淡香气。
      但刘长嫣却说朱砂有毒,常使用对身子不好,闹得段玉容当时心肝一颤,她问那么多人在用,如何会有毒?刘长嫣也说不出来,她就觉得魏晋名流死得早多和五石散吃多了有关系,让她把朱砂抹在嘴唇和皮肤上,她就是觉得有毒。
      段玉容虽不信,听了她这解释也不敢用了。好在段玉容在刘长嫣这里长了见识,刘长嫣在庄园辟出的花田里种植了大量各色花卉,她不以朱砂为原料作口脂面脂,却将花瓣淘洗晾晒,混合甘松、苜蓿、艾草、藿香等类药材,调制出了各色香气蕴藉的花脂面脂。
      这其中的配方,有的是刘长嫣自邺宫尚方处学来的,有的是在书中看到的,她尽数整理了出来,教花农春季采摘了花卉进行晾晒,在庄园专门开了一处作坊让人按照方子制作,第一批样品她就送了段玉容和崔芷蘩等人,段玉容就很受用。主要纯植物的,花卉无毒,药材更无毒,任谁都觉得比朱砂安全。
      更稀罕的是,朱砂多为鲜红色或暗红色,纵使可根据用量来调整口脂的颜色,但并无甚区别,花卉颜色各异,做出来的口脂颜色就更不同了,比如刘长嫣送段玉容的那盒枫叶红她就很喜欢。
      今见刘长嫣将名下山林田产打理得这许多花样,段玉容不免多问了问。
      刘长嫣正打算今春令人多生产些口脂面脂,待米古的商队随慕容恪大军南下时带到南边去试试水,见段玉容有兴趣,便停下来仔细与她说了说。
      五王子府也有大批山林庄园,但段玉容嫌麻烦,她经营家业的思想仍停留在聚草场养牛羊的阶段,日常出产很是单一,除了马牛羊,就是乳酪。今见刘长嫣在庄园种植各样作物,花卉水果,桑蚕丝绢,药材鲜蔬,几是应有尽有,她也见过北地晋人坞堡中多是这般经营,但往日只觉麻烦,便不曾多做了解,倘能如此尽山泽之利,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刘长嫣并没有瞒着段玉容利用粟特胡商随军倾售余产的事,更令段玉容心下大动。
      段玉容倒不是想着也去寻了胡商随慕容垂大军四处行商,他们府上并不比四王子府,这事做了纵是为国效力,也难免不受慕容儁猜疑,她就是想着产出这样丰富,倒比开草场养牛羊更有趣些,当即也向刘长嫣讨教了些,回去很是整理了几片山林。
      待料理完这些事情,慕容恪特地陪刘长嫣去了一趟庄园。
      早春草木皆发,空气清甜。田垄四开,花农在田间除草,松杨成排,果农在树下剪枝。园中几排阔屋在北朝阳,机杼唧唧此起彼伏,不时传来几声织工娘子笑语。
      二人行在刚发出嫩芽的紫藤花架下,刘长嫣闭目吸了口混合着泥土气息的空气,睁眼便闻管弦弄乐,花田中一行人笑意灿烂。
      一同前来的米古和云霓又转起了欢乐的圈圈,慕容楷像个胖胖的蚕宝宝扭着小身子同几个粟特胡人也加入了进去。
      慕容尘也热衷于转圈圈,拉着信婉也要去,被信婉一脚招呼在了草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但他死性不改,还是缠着信婉要去。
      刘长嫣掩唇,露出水净光明般的笑意,慕容恪与她一同眺望着山坡上欢乐起舞的人影,“阿陵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刘长嫣望他,点点头,“自然喜欢。”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她觉得身临绝境的时候,将她一步步带离黑暗,在她不被这人世所容的时候,给了她接纳。有他的生活,她如何会不喜欢?
      “我也喜欢。”慕容恪握住她手,“只盼余生与阿陵,永结欢岁,无疆之休。”
      转眼十日将过,前线冉闵大军集结,慕容恪亦到出征之期。
      晨起,他别过高夫人,一袭戎甲持剑而出,摸了摸刘长嫣怀中慕容楷的额头,俯首轻轻吻过她眉心,“你放心,我必为你取冉闵性命,报亲人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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