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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谶言 ...

  •   这一年的冬季很快过去,前线战报传遍邺宫时,正月也已来临。
      呼延冰洛挣扎了两天两夜产下一子,石季龙得讯未及欣喜,三藏口一场大败传来,即令他雷霆震怒,以致这年元月的歌舞升平与箫笙鼓乐皆在这夜戛然而止。
      四方萧然的静寂中,呼延冰洛已近弥留,刘长嫣遣散了所有的宫人,只身陪在她的身边。
      呼延冰洛脸色苍白,瞳孔无光,面无表情的看了看身边哭得累极睡去的婴孩,道:“嫣儿,你说他如果是我和刘阐的孩子该有多好。”
      刘长嫣的眼泪决堤涌出,偏开头无颜去看她。
      “不许哭。”呼延冰洛艰难地为她拭了拭泪,用最后的力气说着:“将来告诉刘阐,答应他的事情我尽力了,日后不能再帮你了,他答应我的事也要做到,除了我谁都不许娶,若是他想娶......也可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在说服自己结束这不甘的一生,就那样念着那个人慢慢地阂了眼睛。
      “冰洛阿姊,冰洛阿姊......”刘长嫣崩溃大哭,因悲伤,因痛苦,更因愧疚与悔恨,她恨自己,直至呼延冰洛死去,都不敢告诉她真相。
      呼延冰洛入殓后,刘长嫣一场大病足半月有余,她病着归病着,并不影响后宫中人开始打起了呼延冰洛所产之子的抚养之权。要知道,在这庞大的后宫中,君王的宠爱朝不保夕,有子傍身却可保后半生无虞。刘长嫣身为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王后杜珠的昭仪,她若想要这个孩子的抚养权,恐无人能争,但是面对子嗣的诱惑,总有人想要试一试。
      呼延冰洛产子后不久,新入宫的三夫人之一柳贵嫔也产下了石季龙的第十女陈留公主。柳贵嫔出身衣冠士族河东柳氏,祖柳景猷曾为晋侍中,父柳耆官至司徒,为汝南太守,永嘉之后先仕刘赵,后降石赵,今任石赵尚书。正因柳氏地位,才使得柳贵嫔进宫便得封三夫人之一,其女尚在襁褓便得封号。
      柳贵嫔自小娇宠长大,心比天高,入宫来是立志要有一番作为的,她与呼延冰洛前后脚身怀有孕,偏生呼延冰洛产子,她产女,这让与呼延冰洛一贯不对付的柳贵嫔颇为气闷,更兼她生产时伤了身子,恐以后子嗣艰难,便有心想要抚养呼延冰洛的孩子。
      柳贵嫔的长兄柳恭、次兄柳琚,皆得太子宣宠信,是以素日她与杜珠关系不错,她不聪明,也不太笨,知道自己明晃晃去向石季龙讨要抚养权,恐难如愿,便将矛头打到了杜珠头上。说来也不过是些妇人手段,杜珠一向耳根软,又最在意两个儿子是否地位稳固,柳贵嫔便时不时感慨几句石季龙对刘长嫣一贯的宠爱,与自责膝下无子对不住陛下,倘如刘昭仪得宠,便是无子也不影响宠爱云云。
      柳贵嫔不笨,也不太聪明,她这套说辞没有说动杜珠,杜珠虽然也不聪明,但在内宫呆久了,有些妃妾的小机心还是能听得出来的。不过柳贵嫔这次能得逞,属实属于歪打正着。杜珠侍奉石季龙多年,太明白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了,貌美只是基本,柳贵嫔这吃相对比刘长嫣,委实不是石季龙会正眼瞧的那一列,甚至于连杜珠她自己,恐都比不得。
      想到这里,她自觉刘长嫣对她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这是自立后那一次后,她第二次有这种感觉。
      她不能让刘长嫣抚养那个孩子,将来威胁她儿子的地位。
      待石季龙想起来探望刘长嫣病情时,刘长嫣的身子已经好了个大概,他给孩子赐名石世,小字大业,刘长嫣代呼延冰洛母子谢了恩。
      她命人在寝殿中设了婴儿车,日日照看着石世。这日她正给孩子喂着牛乳,石季龙问她:“嫣儿想抚养世儿吗?”
      后妃产子若亡,孩子当先抱给王后看顾的,石季龙一直未下命令,杜珠也未曾露出要抚养这个孩子的意思,便一直默认放在了刘长嫣这里。刘长嫣一直以为,石季龙是打算将这个孩子归于她名下的,她知道,后宫中不乏有人将主意打到了世儿头上,但是她的地位在这里,她不打算退让,便是杜珠也不能怎样,其他人又能奈她何?
      她未说话,表示了她的坚定,石季龙叹口气,道:“朕一直希望,能和嫣儿有自己的孩子的。”
      刘长嫣垂泪,“子嗣当有则有,倘有缘法,妾自有福分为陛下生育子嗣,倘无缘法,能为陛下养育世儿又何尝不是妾的福分?冰洛阿姊与妾自小一起长大,她离世前妾曾亲口许诺会将世儿视如己出。妾侍奉陛下多年,膝下一直空虚,余生妾别无所求,只盼能将世儿养育膝下,不负陛下疼宠,也不负冰洛阿姊嘱托。”
      石季龙心疼的为她擦去眼泪,拥她入怀,“好了好了,嫣儿乖,你既然如此喜欢世儿,那朕便将他记到嫣儿名下便是,朕封他为齐公,日后他就是你我二人的孩儿!”
      齐地富庶,昔郑樱桃母子盛宠时,为其幼子彭城公遵的封地,废太子邃因罪刺死后,石季龙迁怒其同母弟,徙齐公遵为彭城公。石世降世未有封号,今抚于刘昭仪膝下便立刻得封了齐地,后宫中人不免眼红,刘长嫣得帝王之心可见一斑。
      刘长嫣如愿将石世养在了身边,也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但事情未像她想得那般简单。
      三藏口之战后,石赵屡次进军燕国边境,赵军屡败,终未能取胜。
      夏四月,燕国慕容评、慕容军、慕舆泥等率众袭辽西,俘获千余家,斩石季龙大将呼延晃、张支。后投降了燕国的段辽阴谋勾结石赵反叛,被慕容皝诛其党羽,砍其首送于石季龙。
      五月,新继任的代王什翼犍会诸大人于参合陂,并遣使通好燕国求婚,慕容皝以妹妻之。
      面对什翼犍的公然交好燕国,石季龙大怒,斥什翼犍忘恩负义,当日午时于殿中寝,梦见群羊负鱼自东北而来,午后醒转,前去访佛图澄解梦,佛图澄曰:“不祥,鲜卑将有中原!”
      石季龙大骇,秣马厉兵,加强北地防守,并广召方术之士入朝,卜国运昌隆之法,其中一预诀吉凶的方士谶言:“灭石者陵。”
      石季龙因此对此语义尤为深恶痛绝,朝臣及亲信中有此名讳者纷纷改名易字,恐危及身家性命。
      棘城之战,石季龙大军为慕容恪追击,赵国全线溃败,仅游击将军石闵一支未遭重创。石闵本姓冉,其父石堪为石虎养子,故从石姓。经此一役后,石季龙颇爱重石闵才能,比于诸孙,事后封其为兰陵郡公。但因谶纬一事,他难免怀疑到了石闵头上,可是这时的石闵不过一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在朝中地位都算不上,他短暂疑神疑鬼后,将兰陵郡改名为了武兴郡,石闵也便成了武兴郡公。
      谣言起于宫闱时,刘长嫣就预感到,此事是冲着她来的。
      至于幕后黑手是谁,她记得,那年初入中山公府时,她只告诉过一个人,她的小字叫阿陵。
      彼时的美貌妇人低眉浅笑为她装着自己亲手腌制的肉脯,她何曾想到多年前的那抹温柔笑意会在今日化作刺向她的一把利剑。
      不多时,内宫便有人流传,曾经的刘赵安定公主,今日的赵国刘昭仪,少时小字便是阿绫。
      那预示国运的谶言,加之刘长嫣敏感的身份,一时之间宫闱内外谣言四起。最杀人诛心的一句是:陛下灭刘赵皇室,坑杀匈奴各部,杀戮太过,上天留刘氏一女,便是要灭石氏!
      在这流言的汹涌波涛中,刘长嫣直接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流言最初是自徐才人的宫人处传出来的。
      徐才人,曾经的刘赵徐美人,与当时的赵充仪、今日的赵美人皆为刘曜旧人,在刘长嫣入襄国时皆觐见过她,两人入侍石季龙后皆不得宠幸,终年不见君王,得刘长嫣庇护才得以度日,石季龙即位后,看刘长嫣情面封二人为才人。
      此时流言四起,早就传到了石季龙的耳朵里,他正是忌讳之时,刘长嫣闻讯,即除簪、披发、去服,一身单衣赤脚前往太武殿,跪在了殿前的广场上。
      她一路行来,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后宫。金光殿内,杜珠心乱如麻。
      徐、赵二人闻讯,亦除簪、披发追随刘长嫣而来,二人跪在刘长嫣身后,哭诉着冤枉。
      石季龙正在午睡,闻声披衣来了殿外。
      刘长嫣双手捧着册封昭仪时石季龙赐下的金簪,肃然言:“妾有罪,请陛下赐死!”
      石季龙凝视她,问:“你错在何处?”
      “生不逢时!”刘长嫣直视他的眼睛,干涸的眼底没有半分涟漪。
      石季龙与她对视许久,嘴边忽然浮起淡淡笑意,“你的小字叫阿陵?”
      “是!”
      “为何不与朕坦诚?”他唇边的笑意消失,眼底浮起一层寒气。
      刘长嫣心底忽然生出赌一把的冲动,她不悲不喜地望着那双冷漠无情的眼睛,道:“妾的母亲出身泰山羊氏,自幼长于岱宗脚下,于宅中仰头便可见山陵入云,她生逢离乱,总会念起年少时养于外族故居时的岁月,故妾降世,她为妾取小字‘阿陵’。她产下妾后,身子不好,未及几年卒世,妾父恐妾念及生母所取小字心伤,是故禁止家中兄长唤及。今倘非国师有谶,妾都要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小字。”
      石季龙眼中的寒气渐渐散去,他看着刘长嫣的眼神浓化为一股难以散去的忧伤。最终,他向刘长嫣伸出了手,刚赶至的杜珠一颗心跌到了谷底。
      刘长嫣扶着他的手起身,石季龙握着她冰凉的手指道:“嫣儿一向最得朕心,朕岂会疑你。”
      杜珠上前行了礼,道:“刘妹妹多年来侍奉陛下尽心,今又为陛下抚育齐公,陛下可不能因方士谶言,伤了刘妹妹的心。刘妹妹而今宗族俱无,除了陛下和齐公,她又能依附谁?毕竟齐公还年幼啊!”
      她的话还未说完,刘长嫣一眼扫来,杜珠像是被掐住了喉咙,那些盘算和机心,在那双高贵洞明的眼睛中似乎袒露无遗,跟随而来的柳贵嫔及时扶住了她一臂,才不至于失态。
      石季龙没有注意到她的话中话,只问地上跪着的徐、赵二人,“谣言是自你二人宫中流出的,有事不上秉王后,何故作宵小传播?”
      徐、赵二人直喊冤枉,徐才人道:“陛下容秉,刘昭仪乃我二人旧主,妾虽不才,何敢做出背主之事?我等二人入刘赵之时,献文皇后早已先去,又如何会知公主小字?此事我二人实不知情,更未谣言构害!刘昭仪自入赵国,上敬陛下、王后,下恤我等,如何会有谋害陛下之心。陛下万不能因有心之人陷害便怀疑昭仪,妾愿以性命证明自己和昭仪清白!”
      说罢,一头触上了殿前飞龙浮雕。
      赵才人随道:“妾亦然!”语罢,亦一头触了上去。
      突然的变故令一众人始料未及,四溅的鲜血打湿杜珠衣裙,她当场昏了过去。
      刘长嫣看着地上面容俱毁的二人,木然无神。
      任谁都没想到这场风波以这样的局面收尾,刘长嫣刚好的身子又迅速病倒了下去。
      病中,张豺得了恩典进宫来探望她,隔着帷幔,刘长嫣说:“你不该利用她们的家人来威胁她们。”
      本来她的话,石季龙已是信了的,徐、赵二人是不必死的。
      张豺笑,“只是那样,娘娘却未必能继续将齐公养于膝下。您啊,心太软了。如今有了齐公,您当事事以齐公为重才是!”
      刘长嫣没说话,挥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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