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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梦魂三岛月玲珑 ...

  •   秋天来了。小城更加萧瑟。树叶懒懒地不愿回家,在天上胡乱打转。风没有兴致和它们玩,潦草地卷了几片走,其他都掉在地上。来年,还早呢,入土归安,不过是个臆想的梦。
      清音走进屋,家里多了一个人,这是她没料到的。父亲看见她,起身微笑。清音点点头,叫了声爹。
      “蒋同学来了,等了好一会。”父亲的声音很轻柔。  蒋修文站起身,望着清音,眸子格外明亮,外面画着一道光圈。
      清音打了声招呼,回到自己的屋里。
      约莫一刻钟,父亲来到房里,“清音,还是出去坐坐吧,他大老远来,带了不少礼物……”
      话音未落,清音起身向外走。父亲没料到,跟在后面。
      “修文,你太客气了。这些东西你带回去吧,我们也用不着。”清音把一旁的礼物拎到修文面前。
       “这个……”修文尴尬地看着她,又看看许成宦。
      “你就带回去吧,清音说的是,我们用不上这些。你和清音说说话,我去准备便饭。”许成宦抽身离开。  修文衲衲的接过礼物,顺手放在脚边。坐下。
      清音却没坐,起身又要走。
       “清音……”  清音停下步子。
       “清音,我听到些消息,过来和你说说,大概你也想知道的。”修文等着她转身。
      清音果然回到座位,把面前的一壶茶推到他那边。  蒋修文将杯子补满水,喝了口,不紧不慢。清音一直看着他。
      “听说东边抓了几个学生,有个女的。”
      清音的心一紧:“谁?……真的?”
      蒋修文点头:“我舅舅在警察局,他回来告诉了我。说闹得太凶,还是有国法的。”
      “都有谁?”清音喝了口茶,声音微微颤抖。
      “不清楚。不过……”蒋修文抬头看她一眼,“听说明天就要被处决了。”
      “哐当——”茶杯直直掉在地上,茶水把地板染成褐色。
      “怎么了?”许成宦跑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茶杯掉了。”清音淡淡道,低身拾起来。
      “我再去泡一杯,你们接着说,接着说。”许成宦把茶杯拿走了。
      修文紧张地看着她:“你没事吧?也不一定就是夏谨了……”
      “修文——”  “恩?”
      “谢谢你告诉我,麻烦你再帮我打听一下都是些谁……不管是谁,总归是同学,也不好。”清音看着他,目光叫人难以抗拒。
      蒋修文点头。
      “修文,谢谢你。”清音给他添上水。
      蒋修文不好意思笑了:“没什么,夏谨是你的好朋友,你又是我的……好朋友。应该的。”
      入夜,风呼呼地刮,清音怎么也睡不着,老有一个人头在眼前晃荡,还是她去年看到的一幕景象,较场口的城门上挂着大大的人头,眼睛圆睁。这年头,人头和狗头一样,悬着卖钱,据说那个人头就值50块大洋,算贵的。
      思绪很纷乱,刚才父亲的话又响在耳边。
      “蒋同学人不错,老实,家境中等。我们不求别的,太好的也没意思,总归要败落的。就图人好。”  “爹,他只是我的同学。”
      “呵呵,同学更好,大了嘛,都要走那一步的,我看他对你很真心。爹活了这把年纪,看人还差不了多少。想当初,我和你娘……”
      “爹——我现在不想谈这些,只想好好读书。”
      “唉,爹也想你多读些书,虽然女孩儿家,多学点总是好的。自古也有巾帼不让须眉。但如今这局势,就是男的,也走得艰难。爹听说外面的学校好多都关了门,大学也停办了,几所学校合在一起,躲进山沟里。那读什么读?命都保不准。爹答应了你娘,要给你找个好归宿……”
      “爹,我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清音往里屋走。  许成宦摇摇头,一只蜘蛛正在他的头上结网。他抿口茶,起身。蜘蛛网被牵连着撕破好几个地方,像是受了惊吓,蜘蛛仓皇失措,顺着细丝直往别处爬。
      清音走在路上,这条路的前方就是较场口。清音站在风中,犹豫。
      “清音!清音!”陈间向她跑来。清音露出笑容,他是唯一可以联系她和夏谨的人。
      陈间喘着气说:“没事啦。都出来了!”
      清音安静地听他继续。
      “夏谨和天明都出来了。其他都被处决了。她父亲的关系。本来就送回来的,可半路上俩人又跑了,不知去向。”
      “天明也出来了吗?”清音问。
      “是啊,夏谨说他是她未婚夫,一起被保出来的。”陈间回答。
      清音的身子像被风吹了一下,禁不起那力道,竟晃了两晃。
      “怎么了?”陈间急忙扶住她。
       “没什么,就是头有点晕。出来就好。”清音离开他的搀扶。
      “你身子太弱,还是别太累了。”陈间沉浸在喜悦里,“他们命大,我就知道。不过,真是不错的一对。”

      清音无力的笑笑,“我先回家了,再见。”
      “清音。”陈间叫住她,“我也要走了。”
      清音不解地看着他,都要走了吗?
      “再不走,我也要落得他们一样的下场,这样死太窝囊,我要去战场。”陈间意气风发。
      清音回答:“你,保重。”
      “你也是。蒋修文还在找你吗?他也不错,就是太书呆子气。好了,我要走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再见。”
      人都走了,除了她。如这秋风中的树叶,大都要飘散开去,飘到哪里就在哪里歇脚,剩下一片叶子死守在枯枝上,一直守到冬天来临,淹没在雪地里。

      清音不知不觉走到那天送别的渡口。一条小船千疮百孔的横在岸边,人们早就不用它来渡河了,改走旱路。弹片不时落到水里来,每天下午4、5点钟,这个渡口都免不了被轰炸一翻。当几个活人变成僵硬的尸体后,人们终于认识到这个地方的危险。它荒芜了。清音的等待就从这片荒芜开始。
      陈间走后,清音再没有夏谨的消息。也从来没有收到她的来信。战争切断了一切信息来源,虽然还有想念。大概她正和她的战友们,在前线,在看不见的地方为梦想而抗争。
      这里是孤寂的,河水开始干涸,河床露出水面,鱼儿也无法幸免于难。
      “清音!清音——”声音平地而起。
      蒋修文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边跑边喊。
      清音收回思绪,看着他:“怎么了?”
      “我,没什么……这里太危险,我们还是回去吧。”蒋修文半响说道。
      清音明白他在想什么,但是,为什么要这么想呢。清音不禁笑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待会。”
      “可是……”
      “没关系,我很好。”
      蒋修文不放心地看着她,直到确定她确实很好,才转身。
      “轰!——”天空出现一长条黑影,要把天也撕开一个口子。
      “清音!”蒋修文猛地扑过来,把清音压在身下。炮弹在周围散落,不远处的土堆被炸开一个大坑。  确定飞机飞走了,蒋修文站起身,抖抖身上的灰尘和弹壳,手臂上的衣衫被流弹划了道口子,鲜血流出来。
      “你受伤了。”清音看见他的伤口,惊呼。
      “没关系。”蒋修文摇摇头,脸上露出惨白的笑,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为他紧张。他的心很暖和。
      两人回到清音家,父亲正在焦急地等她回来。清音拿出纱布和药水替蒋修文包扎伤口。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鲜血,头有点晕。不过很快就好了,这样的事情今后会不断出现,她也将习惯这样的生活。

      送走蒋修文,清音明白自己的这条命是他给拣回来的。这里面或许有某种宿命的东西,清音开始想到这个问题。夏谨总是让她担惊受怕,现在多了个蒋修文来承担她的动荡。她又想到刘天明,在夏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他也应该是个不错的分担者,甚至依靠者。虽然夏谨是那样一个奇女子,好比她自己,在生命最无助的边缘,蒋修文正好在她身边。

      她开始祈祷,祈祷夏谨不要流血,祈祷刘天明给她以坚强的依靠。祈祷战争结束,生活重新开始。而她,也该回来了,回到她身边。

      战争年代发生的一切都是不正常的,也是正常的。关于陈间自杀的消息很快传来。带信的人说,战场上每天都是死人,到处是鲜血和尸体,照片和书信就在尸体中间燃烧,有些人死在睡梦中,有些人正在写下家书的第一行,还有些人,临死抓着妻子的照片,扳也扳不开。就把照片和人一起拖去埋了。陈间就在这些死人堆里爬着。在一次突围战中,他误杀了自己的战友。就这样,他自杀了。没有死在敌人的刺刀下,而是死在自己的手里。
      不知道他的灵魂会不会升天。
      清音为他焚了一柱香。
      清音还听人讲子弹是长眼睛的。如果你相信的话,它会转了弯的和你擦肩而过,如果你不相信,它费劲心思也要找上你。前提是你原本就不是个好人。清音相信这种说法,她更相信夏谨在子弹面前是个好人。

      但战争无法让人心存侥幸。战火迅速蔓延,这个小城也越来越不安全。除了每天空中呼啸而过的轰炸机,地上也一片混乱,邻城已经沦陷。大批日军涌入城里,“三天三夜啊”,连续三天三夜,天空如血洗。城里的男人都被杀光了,只剩下些妇女,受尽凌辱。“不是人啊,简直是畜生,比畜生还不如!”小孩子也被杀光了,一些妇女不堪凌辱,能杀日本人的就杀,不能杀的也自杀了。

      没有一个活口留下来,整座城都死了。
      在蒋修文的帮助下,清音和父亲打点好行装,准备南下重庆。临走的那天,清音收到一封来信。
      她颤抖着双手,捧着信,紧紧贴在胸口上,舍不得打开它。从信封开始,她仔细打量它的外貌,封口已经裂开了个小口子,邮戳上写着“上海”字样,邮票倒贴。清音拿来一把小刀片,沿着末端的封口轻轻割开它。

      清音:  你好吗?你一定好吧。
      因为我要你好好的。
      我每天都在想你。从分别那刻起,我想你的心一直没有停止过。后来我们被抓了回去,但我们又逃了出来(你一定都知道了吧)。我来到前线,当上一名战地记者。战士们都很勇敢,因为他们是为了祖国和人民而战。每天我都在接触死亡,好几次,我在死亡的边上走了一圈,又回来,我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是,感谢老天,我居然还是活了下来。每当到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活不过来了,就想到你。你是我活下去的强大动力。真的,好几回我在硝烟中挣扎,都看见你向我走来。
      但那些死去的战士,他们的亲人和朋友再也看不到他们回去。所以,我还要在战场上继续战斗下去。我写的稿子很受战士喜欢,我也为他们写歌。当他们唱着我写的歌出征时,我看不见怯懦为何物,歌声总会让人沉醉。他们沉醉在勇往直前的气概里。这样,就会多打几次胜仗,少牺牲几名战士。
      战场上每天都很紧张,可总有歇下来的时候。每当我歇下来,你就跑到我的脑海里。我这是怎么了?清音,你知道原因吗?我是人民的战士,我也想是你的战士。我不知道这样想对不对。一想到你在后方很安全,就觉得踏实。就觉得一切都更加值得,义无返顾的值得。
      上海的白玉兰又开了,花很白,和你的容颜一样皎洁。我拾了一朵,夹在信中,寄给你。看见它,你就看见了我。就象我看到满树的玉兰,就看到了你一样。  清音,我很想你,你也想我吗?我想你一定如我想你一样这么想我。可我还是觉得你没有我想你那么想我。  等着我。  
      小谨    (这封信和其他纸不一样,被反复看过摸过。信的背后还贴了小条不同色的纸,用以修补裂痕。虽然它已经很旧很沧桑,但却保存完好,没有一个字缺损。
      奶奶后来和同学以及她的父亲,一起去了重庆。那是一段艰苦的旅程,这封信在最需要的时候给了她几乎全部的力量。
      但我还是迷惑不解,为什么奶奶和夏谨会有这样浓烈的友情。以至于爱情也毫无容身之地。而这两种感情为什么又会相互排斥。
      我苦思,找不到答案。奶奶和夏谨真挚的情意让我感动。我没有经历战争,但我知道,无论是在战时,还是和平时期,这样心心相映,生死相依,抵得过一切磨难和煎熬。
      白玉兰静静躺在那里,大概是长久偎依的缘故,花瓣颜色和纸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我仿佛看到两张洁白的容颜,在炮火纷飞的年代,在布满阴霾的天空下,对着这片纯净的玉兰花,天各一方,互相思念。
      而战争似乎不愿意容纳一切有关浪漫的东西,浪漫又总会找个缝隙生根发芽。我把奶奶和夏谨的这段感情看作非正常时期的非正常浪漫。因为我实在无法否认它的真诚和热烈,同样也无法认同不能延续血脉比如我的降生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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