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休思》旋风大魔王

2、很好看的神君

　　少女猛地睁开眼。

　　她似乎陷入梦魇之中，痛苦不堪，却怎么也无法清醒，血脉叫嚣偾张，刺激得额角也一突一突地疼痛。她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漫延开，这才勉强从昏沉中扯出一丝清明。
　　“咳……咳……”
　　她控制不住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上下疼痛难当，眼前模模糊糊，隐约间又见满眼的血色、鲜红中的白衣，有灯摇摇晃晃，在浓雾中晕着昏黄的光。

　　喉中哽咽一声，少女嘴唇翕动，只下意识道：“娘亲……”
　　唤了一声，四周寂静毫无回应，冷风钻入她的衣领，叫她不由得浑身一激灵。少女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上下起伏，耳畔有水流的声音。
　　她偏过头，看到银丝织就的裙袂，上头云纹缭绕，一侧摆着一盏纸裁的灯笼，昏昏暗暗的一点光，摇曳着影子缩短又拉长。

　　撑木筏的是一位女子，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搁置了细长的竿，蹲下身来，很是关切地道：“你醒啦，刚刚唤谁呢？”

　　少女看着面前骤然放大的脸，张了张口，眼底却一片茫然。

　　自己刚刚再唤娘亲。

　　可娘亲是谁？

　　自己似乎是从高空处跌落，可跌落之前，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自己会在木筏上？

　　女子又问：“可有哪里不适？”

　　少女躺着望天，满天都是云雾，什么也看不见，便只是摇摇头。她撑着身子，有些费力地坐了起来，见自己左肩前衣物已被血迹染红一片，其他地方亦是血迹斑斑，可除却疲惫得厉害和四肢酸痛外，身上竟然不见得有什么伤口。
　　只是掌心中却纵横交错，满是血痕，看着是被指甲掐出的新伤。

　　女子凝视着那伤痕累累的双手，皱了皱眉：“你先前跌落山崖，是我救了你，也是难得的缘分，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愣了一下，周遭雾白如雪，她也是满头满脑的空茫，只隐约记得自己曾是山间的小妖，除此之外，竟是什么也记不起来。
　　正如同这茫茫白雾，没有归途，没有去路。

　　许久，她才低低道：“我不记得了。”

　　女子闻言，指尖轻轻一点，那掌心的伤痕就尽数愈合。
　　她站起身，竹竿飘飘悠悠，又飞回到手中：“不记得也好。浮槎已至天地之界，往前几里，便是九垓之上，理应抛却红尘，摒弃世俗。”

　　少女看着手中突然痊愈的伤口，又看看女子，道：“你是谁？”

　　女子冁然而笑，缬眼流视，自有一种神韵天成的风度：“我乃天界掌灯仙女周琼，奉神君之命在此相候。神君与姑娘有缘，想收姑娘为徒，姑娘愿是不愿？”

　　少女听得云里雾里，她连娘亲的记不得，哪里了解什么天界和神君，直愣愣地问：“什么意思？”

　　“到天上。一个很厉害的神仙，他会做你的师父，之后你就跟着他，当神仙身旁的小妖怪。”周琼葱白的指尖往上一点，很耐心地解释，“你知道什么是师，什么是徒吗。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呢，需知事师如事父的道理，谨记自己的身份，尽心尽力服侍，不可僭越。”

　　少女脑袋空空，怎么也没想通为什么自己一个小妖可以上天，还能有个从天而降的便宜师父。见周琼婷婷而立，衣裙似天边的霓裳，的确不似尘世中人，或许真是天上的仙女。
　　正想着，只觉木筏一晃，浮槎似飞跃而起，直直穿透云雾。不过须臾，四周浓雾尽散，连水面也倏地变得开阔起来，无垠无际，小舟漂荡其间，恍若沧海一粟。
　　往下看去，隐隐见白涛涌起，波涛之下，竟可见山林村庄，人间万景。

　　少女大感惊奇，她虽然失了记忆，但也隐隐知晓这绝不是寻常景象，毕竟少年心性，难免按耐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

　　周琼见了，不由得莞尔，道：“此处便为天界仙境。”

　　少女抬眼望去。

　　云气浮浮冉冉，红紫相间，雕梁画栋掩映其中，瓦是琉璃，砖是白玉，映着霞光万道、霓虹万里，流溢出满目绚烂。有仙子飘然而过，手中的灯微晃着，光彩流动的恍若不是烛火，而是日月星辰。
　　云雾缭绕，缠上少女的眉梢。

　　周琼见少女懵懂，抿唇笑了笑，叮嘱着：“神君名唤言澈，天帝赐号‘逍遥’，曾一剑冠绝仙界，自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天地万物皆需敬他三分。你若见了他，直接称师父便可，繁文缛节皆不必在意，只是天寒时需多照顾几分，他无趣时多相陪几分，若他要喝酒，你便去替他取了……”

　　少女认真听着，从吃穿用度到冷时添衣加被、暖时摇扇备冰，一条条都仔细记下了，心中暗道原来做徒弟还要鞍前马后照顾饮食起居，果然自己现在什么也不懂，还需时时学习才是。

　　“至于你是何人，又从何而来。”周琼道，“你且记得，你的命是神君给的。待你见了你师父，他唤你什么，你便是什么。”

　　木筏靠了岸，隔着青石铺就的小道，是阔无边际的湖面。

　　“我不过神识一抹，只能送你到此了。”周琼略一颔首，指向如镜的水面，道，“便是此处，你且去吧。”
　　少女一愣：“这该如何走。”

　　她探出脚，试探性地点在湖面上，惊讶地叹了一声——行走在水波之上，竟如履平地！
　　踏过水波，脚下漫开层层涟漪，少女越往下走，景色就越空阔，水雾朦胧间，隐隐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殿宇。
　　她快步上前，仰头去瞧，见门匾上笔走龙蛇、神韵超逸“逍遥殿”三字，想必就是那神君的住处。

　　“师父？”少女探了个头。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宫殿的门大敞着，如同一张巨口，将所有动静都吞如腹内。

　　她倒是胆大，直接跨了进去，殿庭极深，走了许久才至正殿，可屋内却空旷无人，怎么看也不似有人居住。她沿着游廊拐了个弯，去探偏殿与周遭庭院，又道：“师父？”

　　周遭静得可怕，偌大的居所，竟然空无一人。
　　少女皱了皱眉，抬手摁在腰带的佩刀处，整个人没入阴影里。戒备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此处分明不似个荒废之地，从主殿到耳房都有精心打扫过的痕迹，可此刻却悄然无声，实在是古怪至极。

　　正想着，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谁！”

　　少女整个人如同警惕的小兽，一瞬间寒毛紧竖。她贴着墙面，反而放轻了脚步，向声音处走近。
　　醉人的酒香扑鼻而来，有一人身着白衣，靠在庭院的角落处。他席地而坐，手无意识地垂着，酒杯碎裂在地，想必是醉得厉害。

　　少女几步上前，不过是一垂眸，她便看清了那人的发，那人的脸，与那如玉般白皙的侧颈。
　　从她的角度，甚至可以看清眼前人覆盖了双眸的纤长眼睫。
　　在对方闭眼时悄然靠近，无疑是极具威胁性的举动，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出声示意，或是唤声师父的，可此时不知怎么的，却是喉间一哽，什么也说不出。

　　她似乎又感觉到跌落悬崖时的狂风，轰隆隆地从耳道冲进大脑，把思绪冲散得一片空茫。

　　神仙的发随意地散落，每一寸眉目都过分精致了，笼在浅淡的日光里，勾勒得面容俊秀，给整个人镀一层近乎隽永的苍白。

　　是他……

　　少女脑海纷乱，总觉得该是思绪万千，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恍恍然半晌，只落下一个念头，

　　好漂亮的人……
　　她想。
　　这就是周琼所说的，剑冠九垓的第一人？分明不是她想象中那般孔武有力的模样，而是不染纤尘而遥远的——

　　恍若随时都会消融的雪。

　　似乎察觉到身旁的动静，眼前人的手指微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如化不开的浓墨，极冷漠、极平静地扫视过来。

　　少女顿时如负万钧之力，还未动作，就硬生生被威压逼得一退。
　　她的额角渗出冷汗，瞬间就清醒了，强抵着这股劲，从喉间压着声：“师父？”

　　她看到言澈的神情有一闪而过的茫然，随即不过轻轻一眨眼，威压又尽数散去。少女失了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急促地呼吸。

　　“你是哪家的小姑娘，怎么一见面就行大礼？”

　　少女连喘了几声才顺匀了呼吸，恍惚间听见他的声音，勉力抬起头。
　　言澈没去扶她，只是向前探了身，那淡漠的眼眸微微一眯，少女看见那暗色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影子：“你方才唤我什么？”

　　少女道：“师父。”

　　言澈的指尖摩挲过白玉杯口，视线上下打量着跪在身前的女孩，道：“是周琼带你来的？”

　　少女点点头。

　　“那家伙，怎么忽悠小孩。”言澈闻言，似忍俊不禁，笑道，“我可从没说过要收徒。”

　　少女这下愣了。

　　神君没说过要收徒弟？

　　依言澈的意思，似是完全没想到逍遥殿内会有外人，更完全没有料到会有人拜自己为师。
　　少女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唯一明白的就是要来拜师，此刻见言澈拒绝，心中竟无端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惶恐来。

　　“师父！”她一把扯住了言澈的衣角，“仙女姐姐说了，你会是我师父的！”

　　“哎呀你——”言澈被猛地一扯，差点跌坐在地。他看出了少女尽力按耐却又压抑不住的恐慌，抬手在地上借了点力，稳住身形，“你也别担忧，现下我倒是可以给你寻个好去处。修仙世家怎么样，我记得好像有个林家，在凡间还挺出名的，只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少女听到“林家”二字，只觉得浑身一僵，尚未来得及思考，就已脱口而出：“神君！”
　　言澈挑眉看她。

　　“怎么？”他道，“不想去林家？那也可以，谁知道现在那些修仙的成什么样了。簪缨世胄，钟鸣鼎食之家，如何？身居高位、权势滔天，或是金玉满堂、家财万贯，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得轻易，什么“豪门巨室”、“堆金积玉”，一些凡人穷尽一生也不可及的词语都变得轻飘飘的，直直往少女的耳朵里灌去。
　　少女左耳进权势，右耳出财富，在名利堆里泡了半晌，一晃脑袋，仍是眨巴着那小兽般乌黑天真的眼，茫茫然的模样。

　　她丝毫不为所动，也没有半分向往，就连扯着言澈衣角的手都没有松动半分，摇了摇头，很直白地道：“神君，你说的这些，我不想要，也都听不明白。”
　　财富和权势，对她而言都是太遥远的事物，或许是没了记忆，便也不通人情，她不了解功名利禄有什么好的，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苦苦追求这些。

　　言澈的神色瞬间有些复杂。

　　“你……”他抿了一下唇，撑着身凑上前去看，“你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