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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对内他是坚硬的骨头,对外他是柔软的、众所周知的弱点。 ...

  •   祝夔也不清楚,究竟在人生的哪一个时点,仰青长成了他的软肋。只是,待他注意到它时,它已然完成了它的生长。
      对内,它是最坚硬最顽固的骨头;对外,它是最柔软最娇嫩的、众所周知的弱点。
      仰青被抱到祝家时,还是个走不稳路的小孩儿。
      问及小孩的由来,祝崇齐说,孤儿院领回来的。祝夔偷偷翻看小孩脖子上挂着的云状银片挂饰,依稀从上面找到了小孩的名字。
      林仰青。
      小孩醒来了,转着脑袋看看陌生的四周,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却是静默的。
      住家保姆赵姨把这当怪事儿和祝崇齐说了,多嘴说了句,“怕不是个小哑巴”。
      祝夔罕见地开口讥讽大人道,“他刚刚才问我,他爸爸妈妈去哪里了。”表面上是驳了赵姨的话,真心实意想刺破的是祝崇齐那一句“孤儿院领来的”。
      那小孩有名有姓,知道喊爸又喊妈。哪家孤儿院做慈善做到配一对父母还送足银长命锁的地步?
      祝崇齐冷笑两声,答道,“他妈死了,他爸再娶,不愿意要他。他家和孤儿院又有什么差别?”
      没过两个月,赵姨被辞退了。并不是赵姨失职,只是仰青太黏着祝夔,以至于赵姨对她的本职工作无从下手。祝崇齐本来不喜欢家里住着陌生人,在祝夔“我来照顾他”的连声保证下,赵姨显得更加碍眼了。
      “哥哥。”仰青终日服帖安静地坐在祝夔旁边,像立在花园中央的大理石小天使雕像。
      祝夔恶作剧心起,捏着他圆嘟嘟的小脸,龇牙咧嘴恫吓他,“你不怕我吗?”
      小孩任由他揉搓自己的脸蛋,笑嘻嘻地看着他,只喊,“哥哥。”
      有些心虚。点了点小孩的鼻头,祝夔环视无人的四周,凑到小孩耳边轻声说道,“告诉你吧,我其实是个吸血鬼!”
      小孩终于知道害怕了,却抱紧了祝夔的手臂,直到睡觉都不愿意放开。
      祝夔甩不开他。祝夔甩不开这个柔软的、温暖的、可爱得要命的小娃娃。
      那一年,祝夔七岁。
      没有人这样和祝夔亲近过。
      祝家人住在一栋三层洋房。高高的天花板上吊下来华贵刺眼的水晶灯,暗蓝色的窗帘像浸了水一样厚重。铺了惨白色桌布的长长的餐桌,只摆了两份银制餐具,一份祖父的、一份祝夔的。等祖父吃晚饭是祝夔每天的任务,即使两人从不交谈。擦得雪亮的银制餐具在炽亮的灯光下反射出两个人错位沉默的侧脸。
      两张缺乏表情、缺乏同情心的脸。
      父亲住三楼,一个人和他的信仰生活。父亲的信仰除了佛祖,还有“不能和祝崇齐共处一室”。每天上午八点,祖父从正门走出,负责教学祝夔的老师从侧门走进来,同一时间,父亲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
      祝夔好像从未孤单过。
      无需向任何人询问“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祝夔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不同寻常。
      他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家里只有他是红色的眼睛。
      一开始,祝夔想,或许是见到的人不够多。
      家里的人,除了祖父、父亲,和每天来上课的老师,就是管家陈叔了。
      陈叔是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沉默寡言,尽职尽责。他既是祝家的管家、厨子,又是祝崇齐的专职司机。每天接送祝崇齐到公司后,顺便接回来三个人,有时是四个,如果当天需要大扫除或者修剪花园的灌木的话。事情做完了,陈叔把这些人送回公司,回来准备祝夔的午饭。
      仰青来了之后,祝崇齐吩咐陈叔请一位住家阿姨来照看,陈叔因为自己失去了“祝家唯一的住家用人”的身份而情绪低落了几天。祝夔知道,陈叔是真正的孤儿。赵姨被辞退后,祝夔和陈叔莫名其妙地对上了一眼,两人笑了,笑了之后,陈叔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多看小主人的眼睛。
      外人不知祝家的内情,陈叔可是一清二楚。
      小主人并非外界所传闻的先天怪病,小主人根本不是人类。陈叔一开始也当祝夔年小体弱,因而常年待在阳光投射不进来的房间里,直到他亲眼看着刀子划伤祝夔的手,他还未找来医药箱,祝夔已经若无其事地洗干净了他的手,手上不见一丝伤口,好似刚刚那一幕只是陈叔的错觉。
      每天晚上,祝崇齐饭后喝茶的时间,陈叔要事无巨细地汇报祝夔一天的活动。说起祝夔受伤又莫名其妙自愈的事情,陈叔原本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祝崇齐却意外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真是个小怪物。”祝崇齐把茶杯摔在案桌上,冷哼道。
      心里一惊,陈叔摸不清祝崇齐这句话的喜怒,赔着笑脸赶紧告退。走到门口时,祝崇齐喊住他,厉声道,“阿广,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知道吗?”
      陈叔连声应下,庆幸自己没有瞒下这件事。
      意识到陈叔对自己的惧怕之后,祝夔又想,红色的眼睛也许不错呢?你看,不仅同龄人怕,比我高好几个头的大人都躲着我呢。
      祝夔变得不听话之前,祖父还会时不时带他外出,他因此交到不少朋友。
      尽管祖父让他外出前千万要记得隐藏自己的瞳色,但是祝夔不喜欢戴美瞳,那个小薄片弄得眼睛痒痒的,很不舒服。因此,祖父的身影消失在大人堆后,祝夔背过身,一仰脸迅速取下了眼睛上那小小的薄片。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吴家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可以连续颠六十五下足球。
      “你眼睛怎么了?”吴家哥哥关切地问。
      祝夔眨了眨眼睛说没事,问吴家哥哥能不能带他去踢球。
      “什么!你的眼睛本来就是这样的!”吴家哥哥惊讶地叫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小孩子们纷纷围了过来,又不敢靠得太近。
      “哥斯拉!”
      “魔鬼!”
      “你是鬼!”
      “哇——啊——”
      说着说着,有个胆小的哭了起来,连带着其他孩子放声大哭。
      祝夔一脸郁闷地看着他们。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听到哭声的大人急急走了过来,牵走了自家孩子,走之前还不忘斜睨祝夔一眼,仿佛在说,“小怪物,都是你把我家孩子吓哭了。”
      祖父很生气,抓着祝夔的手离开了那场莫名其妙结束了的宴会。回到家后,祖父罚祝夔跪在阳台,戒尺一下一下重重地打在祝夔小小的肩膀。
      发泄完怒气,祖父粗暴地扯着祝夔的衣领,把他像小猫小狗一样拎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说啊!”祖父歇斯底里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祝夔被吓了一跳,惊恐地低下头。
      我到底是什么怪物?
      无论打多少下,祝夔的身上都不会出现伤痕。
      可是,祖父,你知道吗?无论是尺子还是鞭子,消失的只是那可有可无的痕迹,瞬间落下的疼痛还是那么生动真实,全都被我咬着牙生吞了。
      祝夔第一次挨打的时候,父亲从三楼跑下来,眼中含着恨夺下了祖父的戒尺。
      祖父一脸奚笑,把祝夔揪到父亲面前,大笑道,“看看你的好儿子,真厉害啊。”
      父亲不理会祖父,抱起祝夔到他的房间,细细检查了祝夔的身子,却不见任何伤口。
      “疼吗?”父亲柔声问道。
      祝夔下意识选择了“不疼”的答案。
      父亲松了一口气,摸摸祝夔的头发,把他送回楼下,自此无视祝崇齐对祝夔的暴力行径。
      有时候,祝夔也会后悔,如果当时喊疼就好了,父亲为难就为难好了,自己没有那么聪明、看不明白父亲对祖父的恨就好了。
      就在祝夔琢磨着要不要反抗的时候,某一天,祝崇齐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大转变。
      他当着祝夔的面折断那把号称是传了三代的家法专用戒尺,和蔼可亲地捏捏祝夔的肩膀说,“夔儿,祖父以后会好好待你的。”
      祝夔瑟缩了一下肩膀,在祝崇齐期冀的眼神下迟疑地点了点头。
      然后,仰青被送来了。
      祝夔暗自庆幸,还好祖父改过自新了。仰青没有红红的眼睛,想必也不会像自己一样打不死。虽然仰青很乖,但是祖父的脾气更怪,如果被打了,大概需要躺在床上休息很久,像电视上演的那样。
      祖父有意隐去仰青的姓氏,说仰青会在这里开启他的新人生。
      天啊。如果记忆里的痛意不曾隐现,在写英文老师布置的“我最敬佩的人”四百字作文时,祝夔大约会写“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祖父,他不仅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他还心怀慈善”,而不是借用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父亲第一次见到仰青时,不免问起。听闻祝崇齐的“新人生”论调后,父亲自言自语道,“他又有什么企图?”
      祝夔在一旁哑然失笑,是啊,这才是祝崇齐。
      我的祖父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他成功的秘诀在于从不做无利可图的事情。
      不去揣测祖父深如幽井般的心思,有了仰青,祝夔从他足不出户的生活咂摸出了一丝快乐,也不再厌恶那张摆上三份餐具的长而笨重的木桌。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夔的父亲其实很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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