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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二·元夕 ...

  •   正是上元佳节,东风夜放花千树,好不热闹。
      无论这世道多么艰难,到了这一日,家家户户总归还是要尽兴的。
      卖浮团子的吆喝声和远处舞龙舞狮的锣鼓声交织在一起,街头巷尾都充斥着烟花鞭炮的味道,不远处的河上花灯灿如点星。
      李雾穿梭各色各样的摊子和花灯间,脚步轻快,显然很尽兴,全然不管后面还有个看上去不太合氛围的人。
      李东方还是那副笑意浅淡的模样,跟在李雾身后四处闲逛。本来这也没什么,可他手里还抱着那柄烈焰刀,让人看了就下意识远离几分。
      前面连着传来一阵阵叫好声,李雾不由得好奇挤上前,只见一个杂耍班正演到热闹处。转碟、顶竿、走索、耍坛子、拿大顶,班子里无论男女老少,都带着一身好功夫,看得李雾直拍手。
      那边锣响数声,便有个小男孩托着铜锣过来和看客要赏钱。李雾大方地上去放了一两银子,走之前还不忘揉揉人家的脑袋上翘起的一撮头毛。
      街上摊子众多,李雾见李东方实在闲得无聊,拽着他走到一个猜灯谜的摊子前:“这个我不会,你来。”
      李东方皱着眉:“猜这玩意儿干什么?”
      李雾随意张望了一下,指着一旁的架子:“那些人说猜对五个谜底就可以换一个,我要。”
      李东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原是挂着一排同心结。
      做工也不算好,摆出来纯粹是为了图个热闹。
      李东方觉得无趣,刚要张口拒绝,就见李雾在那边指着一个灯笼:“半什么半什么……还就打一个字。啧,这也太难了,估计老李你也猜不中。”
      ——装模作样。
      明知道这人是故意做出来的样子,李东方还是走上前去:“半耕半读。这第四个字,我教过你的。”
      “哦哦……忘了忘了。”李雾讪讪一笑。
      他本就是有意找借口让李东方有点事做,自然是要装一装的。
      “取‘耕’字的右半边和‘读’字的左半边,这是个‘讲’字。”
      李东方叹口气,把刀随手塞到李雾怀里,取过边上为答题人准备的纸和笔:“廿七号,是‘讲’字。你还要猜哪个?”
      于是李雾抱着李东方的刀,笑着去挑下一个。
      等到这张纸写够了五个答案,李东方直接塞给李雾换回了烈焰刀:“自己去挑。”
      李雾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三遍:“你确定都答得对啊?”
      “不信就还给我。”
      李雾倒是眼疾手快,躲开了李东方抓过来的手,笑嘻嘻地跑去把答案递给了摊主。
      摊主拿着题纸和灯笼逐个对了对,连连点头,最后恭喜一声,让李雾随意挑个喜欢的。
      李雾摸着下巴,看着这一排颜色各异的,犹豫再三,选中了一个石青色络子的同心结。
      摊主不解问道:“这同心结一般是用来送给心上人的,公子何不选个姑娘喜爱的颜色?您看这胭脂和缃色的,可受小姐们的喜欢,都快被挑光了。”
      李雾倒是很满意手中这一条:“不必不必,这颜色就很好。”
      他刚转身朝着李东方那边走了几步,就听有人和他打招呼:“李小侠?”
      李雾循声望去,居然见到个意想不到的人:“陆铮?!”
      “居然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这灯火太晃眼,教我看错了。”陆铮笑着迎上前,后面还跟着个精神干练的年轻人,二人都是一身江湖人的打扮。还不等李雾开口,他就先为身后的人引荐:“这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李雾。”
      那年轻人的一双眸子很亮,在华灯映衬下更显得炯炯有神。他对着李雾躬身一揖,客气有礼:“早就听老爷和陆铮提起过您,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了。在下谢铿然,见过李小侠。”
      李雾本就不是喜欢讲究多余礼数的人,尤其对着平辈,更是不拘小节,连忙还了一礼把谢铿然扶起来:“我在应天时也受了陆铮不少照顾,他的朋友自然就是我的朋友,这么客气干什么,直呼我名字就好。”
      陆铮刚要开口询问李东方的行踪,就见那人负手走了过来。陆铮点头笑道:“原来二位是一起来的,好久不见了。”
      谢铿然看见来人,倒是愣了一愣:“这位……便是烈焰刀李东方?”
      “是呀,怎么啦?”李雾看了眼谢铿然腰间挎着的宽刃刀,显然也是个学武的,“你难道是早就听说过老李的烈焰刀、所以想长长见识?”
      “那倒没有,”谢铿然对着李东方又是一揖,态度比起之前对着李雾居然更显恭敬,“见过李大侠。”
      “都说了不需要这么客气,喊什么大侠啊。你看着比陆铮还小呢,李东方又比我们都年长,所以你随陆铮一样叫他大哥就行。或者干脆随我,叫老李。”
      谢铿然笑笑:“这怎么好意思……还是叫李大哥吧。”
      李东方其实完全不在乎别人怎么喊他,抱拳点个头就算是见过了。
      自打鱼暝锁一事后,李雾和陆铮已经有两年多未见,嘘寒问暖的,自然有很多话可以聊。谢铿然跟在陆铮身侧半步,只是眼光却时不时往另一边的李东方身上去瞟。
      陆铮没怎么听见他搭话,不免有些好奇:“谢铿然,你平时可是个性子活泼的,怎么今天话这么少?”
      “啊,有么?”谢铿然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大概是花灯太多,看花了眼吧。”
      陆铮和谢铿然相识多年,彼此都太过了解,所以陆铮一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没说实话,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李雾倒是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只顺着谢铿然的话往下接:“这里的花灯样式独特,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花样,瞧着也觉得新奇咧。”
      这里的灯会,除了常见的手提荷花灯、锦鲤灯,远处还有一些大型的,比如喜鹊登枝、双龙戏珠、玉兔捣药、狮子舞绣球等等。就连河上都有一些船以花灯装饰了大半,映着水中的倒影,更显光彩夺目,直教人挪不开眼睛。
      他们四人一路欢声笑语地走过去,却忽然被一个红衣姑娘拦住了路。
      李雾正和陆铮聊得兴起,也没多注意,左闪右避地想绕过去,却总是被这姑娘挡在前面。他刚抬头要问问对方这是几个意思,就见红衣姑娘满面笑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拱手问道:“这位公子,请问如何称呼?”
      李雾当贼久了,并不习惯遇到生人就平白无故地自报家门。他见这红衣女子也是江湖打扮,更是警醒几分,于是先回了一礼反问道:“不知姑娘有何事?”
      “我要说的事,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的一个朋友。”红衣姑娘朝着街那头扬了扬下巴,只见一个粉衣女子正以团扇掩住半边脸,羞怯地垂着眼眸,“我的这位闺中挚友,与公子一见如故,觉得公子……甚好,想问公子是否已经有了婚配?”
      李雾眨眨瞪圆了的眼睛,脑子转了几瞬,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为朋友牵姻缘了。他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方才一直没有多说话的李东方突然上前一步,以烈焰刀挡在自己身前:“不好意思,他已经有了意中人了。”
      红衣女子讶异了一刹,咬咬唇,仍是不死心道:“那可曾定了亲?若是尚未……”
      “他已有了家室,也不打算纳妾,这你总该听清楚了吧?”红衣姑娘望着李东方蕴着怒气和冷意的双眸,也不知为何这正主还没说什么,旁边的人却忽然冒出这么大的火,只能悻悻地退后半步,抱拳说了句“打扰了”。
      李雾尴尬地赔着笑,目送着红衣姑娘灰心丧气地拉着粉衣女子走远了,侧腰却不慎被狠狠戳了一下。
      “哎呦!”李雾下意识就惊呼出了声,赶紧回头瞪那个偷摸作乱的。李东方倒是不惧,挑着下巴回看过去,眼神里明显还带着冰碴儿。
      一旁的陆铮被李东方的话吓了一跳,赶紧拉着李雾的胳膊一连串地发问,脸上还带着喜色:“你什么时候成的家?怎么方才都不告诉我?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这样好的福气?她可随你一并来了?快让我见见。”
      李雾用余光斜了那“好福气”的李东方一眼,脸都假笑得僵了:人确实是在这儿呢,可这要怎么引荐……
      他憋了半晌,最后只好半真半假地回答:“其实还未成亲呢,老李只是想帮我把人打发走罢了……哎呦。”
      是李东方又拧了下他的后腰。
      陆铮听了他的话,刚刚才兴奋起来的心又落了下去:“可惜可惜……唉,若是你或者李大哥日后觅得良配,可千万记得要告知于我。我虽与你们相交的时间不长,但二位相助的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到时我一定会备一份厚礼,好好为两位庆贺。”
      ——你有心来我也未必有脸请,李雾暗搓搓地想,可表面上还是虚虚实实地答:“那是自然,若是成了,到时一定传书到应天去,邀请你和谢小兄弟都来凑凑热闹。”
      几人又一起逛了半盏茶的功夫,谢铿然悄声提醒陆铮已经快到老爷安歇的时间了,应该早点回去请个安,好叫老爷能睡个好觉。
      陆铮这次来温州府,是陪着陆羽林来老家祭祖的。陆羽林年纪大了,也不愿意和年轻人一起出来凑热闹,便让谢铿然陪着陆铮四处逛逛,自己留在老宅中休息。陆铮心中也挂念着义父,便与他们二人就此拜别。
      眼看着那两人走远了,陆铮才终于忍不住对谢铿然发问:“你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直盯着李东方看?”
      谢铿然望着李东方已经隐在人群中的背影,感慨道:“你可还记得,我曾与你提过,当年我逃难时被人救过一命?”
      “自然记得。你平时练刀那么拼命,就是因为一直牢牢记着那人救你时用的刀。”
      “救我的那个人……好像就是李东方。”
      “是他?!”陆铮惊讶道,“你是认出了烈焰刀?”
      “不,当年那人用的只是寻常的长刀,和烈焰刀完全不同。只是我觉得这人的面部和身形轮廓……与那人格外相似。可惜我当初并未完全看清恩人的相貌,又过了快十年,记忆多少都有些模糊了,实在是无法确认。”
      陆铮思索了片刻,连连点头:“也不无可能。我听李雾说过,李东方十年前那会儿确实是在北边参军,而你的老家也是在北边。而至于这烈焰刀在江湖上扬名,也不过是近五年的事,所以这刀极有可能是他后来才得到的。”
      谢铿然怅惘了片刻,遗憾道:“我怕认错人,刚才犹豫再三也没提起,早知如你说的这般……不如直接问问好了。”
      “现在去追还来得及,要不你跟上去好好问问?我自个儿先回去。”
      “我的小少爷,你可别。上次不过是老爷派我去凤阳帮着忙了十来天,你就擅作主张去盗取鱼暝锁,差点惹出大乱子,陆家也兴师动众地跟着忙活了一场。打那以后老爷就给我下了死命令,千万不能随意离开你左右,谁知道一个不留神你又惹出什么事。”
      陆铮笑着锤他一拳:“我可比你还长两岁呢,你倒好,先管教起我来了。小小年纪就这么操心,当心老得快。”
      “老了也还是比你小两岁!”谢铿然跳起来勾着陆铮的脖子,“回去了!再晚你爹可要担心了。自从鱼暝锁的事儿以后,他睡前要是见不到你,夜里总是不踏实。”
      “那李东方的事儿怎么办?”
      “有缘重逢再说吧。反正已经知道是谁了,找起来还不容易?”
      两个年轻人又笑又闹的,逐渐远离了喧闹的街巷。

      李雾和李东方逛了一晚上,还没吃过饭。两人刚走到一家酒楼前,正要进门,就听着不远处有一群人吆喝着:“开!开!开!”
      这一连串的叫喊嘈杂刺耳,与四周安详和乐的气氛格格不入。
      李雾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有人在赌。
      他从小在江湖摸爬滚打,什么赌桌上的把戏都见过,本不想理会,却发现李东方驻足观望了片刻。
      “感兴趣?去看看?”
      李东方点头,主动循着声音找去。
      两个人绕到酒楼的后身,只见一个茶棚摊子中,聚了满满当当一大群人。
      下面实在是挤挤攘攘的没地方,于是两人跳上一边的墙头,这才看清人群正中央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汉子,面前摆着一副牌九;桌子另一侧则站着一个穿着灰布衫子的挑脚夫,唇色煞白,一脑门子的冷汗。
      络腮胡看了一眼挑脚夫,撇着嘴笑笑:“刘二兄弟,你这一把要是输了,可是分文都不剩了啊。”
      那名为刘二的挑脚夫抖着手,用袖口抹了把汗,咽了咽口水大喊:“开!你不过是一对杂七宝,我可有五对,只要有一对比你大我就赢了!今晚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络腮胡“啧啧”两声:“你已经连输了五把,还能这么自信,真是好胆气啊。既然如此,那我就开了——”
      刘二面前的牌被逐一翻开,他看着看着,忽然兴奋地喊起来:“杂八,有一对杂八宝!我赢了!”
      这杂八宝,也就比杂七宝略大了一点而已,实在是侥幸。
      一时间有人说刘二终于沾到狗屎运,也有人劝他见好就收。刘二看着桌上自己已经输掉的钱袋,还有刚赎回来的一点碎银子,咬咬牙:“再来!”
      络腮胡头也不抬地数着银子:“刘二啊,我劝你今晚还是算了吧,趁着收回了一点赶紧走,别回头还想欠账。我这儿就一街头场子,可不认啊。”
      刘二一拍桌子:“欠什么账,老子的运气来了,这就把之前输的都赢回来!”
      “好好好,那就继续来。还是老规矩?”
      “那是自然!这局我全押,趁着运势一把就翻盘!”刘二赢回了一点,气势也上来了,一脚踩在长凳上,露出裤腿下沾着泥点子的脚脖。
      按照规矩,输赢轮流坐庄,输家扔色子赢家摸牌。于是刘二先把骨牌洗好后重新码整齐,然后络腮胡这边色子一扔,开的居然是他自己。
      刘二已经紧张到头皮发麻了。
      络腮胡又点了倒牌,这才让刘二先给自己开了。前两对都不是宝,可开到第三对的时候,络腮胡大声喊道:“斧头宝——”
      这两张牌一开,刘二的手指都抖了,立时汗如雨下。
      在这牌九里,斧头宝不大不小,正好处在中间位置。就算刘二的牌里开出了宝,也不一定有斧头宝大。换句话说,这一局,刘二想赢可难了。
      众人一见是斧头宝,也忍不住跟着起哄:“刘二啊,你今晚要光屁股滚咯!”
      刘二骂骂咧咧地回头呸了一口,闭眼摸着自己的手里的两张,纠结再三才敢睁开眼看上面显露出来的花色,这次四周的嘘声立刻接连而起。
      李雾坐在上面,抻着脖子仔细一看,也不免摇了摇头:“只开出了最小的一对杂五宝……啧,这刘二输咯。”
      李东方见着那挑脚夫捶胸顿足的模样倒是无动于衷,只偏过头去问李雾:“看出什么问题没?”
      “嘿,你也看出了不对劲是不是?”李雾凑过去和李东方咬耳朵,“这络腮胡看上去完全没碰过牌,但在刘二洗牌和倒牌的时候都动了手脚,无论是自己的牌还是对方的,大小输赢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刘二只要上套、一直和他赌下去,就不可能赢的。”
      李东方嗤笑一声:“众目睽睽之下,他动作倒是快。”
      “而且这边上围观的人啊,也有和这络腮胡一伙儿的。刘二身后这个褐色麻衣的,还有稍远一点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青衣男子,都是络腮胡的帮手。”李雾一边说,一边给李东方指。
      “听这刘二口音也不是本地人,看样子,这帮人是串通好了,专门摆小摊子骗外地行商过客的。”
      “是咯,他这场子叫对方有输有赢的,外来人不清楚情况,再被旁人一怂恿,玩起来自然上头。等把人的油水榨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人一走,他们也不担心有什么麻烦。”
      李东方故意长嘘一口气感慨道:“他们费尽心思做局,可还是不如你的眼睛毒啊,只一局就看出来了,不愧是在六扇门榜上有名的。”
      李雾知道这人又是在借机讽刺自己,也不教他占便宜:“你既然想一会儿和他好好斗一斗,现在就该来讨好我。”
      李东方指着他腰间的同心结:“这个还不算?”
      “这是我自己要的,又不是你送我的。”
      “那就把这个还我吧,你再重新去猜一次灯谜。”说着李东方就伸出手,要把那同心结取下来。
      李雾赶紧捂着不让他碰:“哎哎哎!都已经送我了!哪里还有收回去的!”
      李东方睨着他:“送?”
      李雾赶紧赔一个笑脸:“您想怎么和他赌,我包您赢就是了。”

      两个人跃下墙头,由李东方在前领着,挤到了人群里去。
      “让我也来一把,怎么样?”
      络腮胡听着来人一口地道的北方官话,上下打量了一下今日穿得不算贵气的李东方:“你要赌什么?”
      李东方把那被刘二踩过的条凳用随身的帕子擦干净,好整以暇地坐了上去:“我啊,钱不多。钱袋里的所有银子再加上手里这把刀,就凑个整,算个二百两吧。这局我要是输了,这些就都归你。”
      他把钱袋打开来举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引起旁人一连串的惊呼:“好家伙,这些个银锭子!”
      络腮胡皱眉瞥了眼李东方带着的长刀,又望了望那些亮闪闪的银子,有点犹豫:“年轻人,你是从没上过赌桌吧?开场就赌这么大,可容易后悔啊。”
      李东方见他心存犹疑、没有立刻上套,继续抛饵引诱:“我确实从来没下场玩过,也就看别人推过几次。没事,都说新人好运嘛,所以我就来试试。放心,输了也不会找你麻烦。只是这赌法上,我有一点小要求。”
      络腮胡再看了看李东方的钱袋,压着眉头:“什么要求?”
      “这儿一共十六门牌,这一局,你我各八门,轮流分,两门互为一组。而我只要有一组的牌比你小,就算是我输了。否则,你就把今晚桌上赢的这些银子都给我。”
      李雾听了,偷偷踢了一下李东方的凳子,俯身耳语道:“你还真会给我安排差事啊。”
      李东方笑了笑,没答话,眼睛仍盯着对面的络腮胡:“怎么样,你不吃亏吧?”
      络腮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我杜天宝玩了这么多年色子牌九,还真是头一次见有人给自己加难度的,真是新鲜了!年轻人,你这不是在赌,是在给我送银子啊!”
      李东方把钱袋封口的绳子又扯得开了些:“没错,我闲得无聊就想散银子图个乐,你敢不敢接?”
      杜天宝这儿不过是个临时的街头小摊,经手的钱自然不如赌坊里的多。他粗略一算,忙活了一晚上,自己这桌上充其量也就一百二三十两。再想想李东方钱袋里的雪花纹银,他立时被晃迷了眼,觉着这买卖划算得很,心一横,大声应道:“有什么不敢的,来!”
      两人需先扔色子定庄家。李东方看了一眼杜天宝手中掂着的两个色子,对李雾使了个眼色。李雾会意,也不动手,只笑吟吟地看杜天宝准备耍什么花样。
      果不其然,杜天宝抬手就扔出来一个四和一个六。
      这局赌的银子虽然多,但他也不敢太过卖弄、教人看出了破绽,所以只好求稳一些,丢了个十。
      李东方捡起那两个色子,在手里转了转,随便一抛:是一个三和一个二。
      ——赢了的人有权摸牌,李东方这是故意把牌交在对方手里。
      “洗牌吧。”李东方坐那儿直了直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杜天宝手下骨牌哗啦啦地响起来,眼睛却实在忍不住往李东方前面摆着的那一袋银子瞟了瞟,只觉被勾得心痒难耐。
      这一局是今晚赌得最大的,看热闹的人也是纷纷抻着脖子掂着脚挤上前来瞧,连眨眼都不舍得。喧闹中,放着牌九的桌子腿儿忽然颤了颤,带得桌面也轻轻一抖。
      李雾面上不显,却悠哉地搓了搓手指。
      这些小动作李东方都看在眼里,他倒是不急,只勾着唇角摸出了腰间的酒囊。
      他刚拔开塞子喝了一口,杜天宝那边已经把牌码成整齐的八列,大手一挥:“倒牌吗?”
      “倒牌?哦对,还可以倒牌。”李东方眨眨眼,摆出一副迷茫的模样,又回头看着李雾,“怎么倒?”
      围在一旁的人们有的已经爆发出了一阵哄笑:“你这何止是新手,根本是什么都不懂啊!”“玩完这局赶紧撤了吧,白白丢银子!”
      李东方好像完全没听见,仍在等着李雾指点。
      李雾憋着笑,装作认真思考了一下:“第四副的第一支和第二支,往后倒。”
      “第四副第……”李东方皱着眉头,“多少来着?算了,你都听见了,就按他说的来。”
      于是看戏的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
      杜天宝已经被银钱冲昏了头,见他这副外行样子更是乐开了花。他依着李雾说的先倒了牌,才把面前的八列骨牌分好,于自己和李东方面前各摆了八门。
      “年轻人,我这可就要开了啊。”
      “开啊,我都等急了。”李东方又不在乎地喝了一口酒。
      杜天宝哼了一声:“输了你可别赖账!”
      他先上来开了自己的第一门:杂五宝。
      杜天宝眉头微皱,感觉好像哪里不对,但面上还是故作轻松:“我这牌虽然小,但至少还是一门宝,倒也不算赖。”
      李东方摸摸下巴:“杂五宝啊……啧,这样吧,也别一组组来了,你就一口气把自己的八门牌都开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快一点。”
      杜天宝咬咬牙:“开就开!”
      他一门一门地翻开,围观的人接连惊叹,可杜天宝脑门子上却逐渐开始沁出来汗。
      除了他最早开出来的杂五宝,余下七门则是杂八宝、零霖宝、红头宝、板凳宝、梅宝、人宝、天宝。
      八门皆是宝,且从左到右一门比一门大,看得在场所有人都一愣一愣的,除了李东方、李雾和杜天宝。
      李东方和李雾是有备而来,自然对这结果不感到意外,而杜天宝则是觉得背后越来越凉。
      因为这八门牌虽大虽绝,却根本不是他刚才想洗出来的牌!
      他本准备给自己开出来一门最大的至尊宝以保证有一组不输,其他的几门倒是要收敛些,如此便可以轻飘飘拿下二百两,也不会失了在此地的信誉,谁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但这戏还得演下去,不然不仅仅是这二百两要飞了,自己摆赌局、出老千的事儿也会被揭穿。
      杜天宝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赶紧在脸上摆出来一副笑模样,却不想说话声音都在发抖:“我这……是老天爷赐的运气,八门都是宝!而你只要有一门不是宝,可就输定了!”
      真正的“老天爷”李雾清了清嗓子,用拳头掩着嘴皱眉,别人还以为他是愁的,其实他是装得太辛苦。
      不光是他,李东方也得演。
      “哎呀……这,我可难了。”他努力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只可惜演技拙劣到李雾又差点憋不住笑,“看得我都没胆子开了。”
      “我、我给你开!”杜天宝兴奋到嘴都有点瓢。他把手伸向李东方对应着自己杂五宝的那一门,吞了口唾沫,壮着胆子翻开:是杂七宝。
      不多不少,正好比他的杂五宝大了一点。
      杜天宝直觉要大事不妙,可他活了四十多岁,自认打对面年轻人断奶的时候就在玩色子推牌九,又在赌场纵横快二十年,从没见过如此离奇的牌技。他信不了这个邪,于是一连串地开下去,却是越开头皮越麻。
      因为这接下来的六门分别是:杂九宝、高脚宝、斧头宝、长衫宝、鹅宝、地宝。
      依旧全是宝不说,而且六组牌里的每一门都比自己的大了一点。
      一副牌九一共就三十二张牌、十六门,如今俩人加一起已经开出了十五门,最后两张牌不需要他想都知道会是什么。但杜天宝根本没胆子去开这最后一门,因为冷汗已经把他内里衣衫都打湿了,直觉得眼前发黑。
      李东方这才不装了,笑吟吟地坐在那儿,拿着酒囊抿了一口:“怎么不动了,不就是至尊宝吗,开啊?”
      杜天宝喘着气,脸色难看极了,全靠胳膊撑在桌上才没倒下去。
      围观的人群也不复刚才的吵闹,偶有几个不怕事儿大的还在起哄,其他聪明一点的早就看出来这局有问题,连一声都不敢出。
      “怕什么呀,来,我帮你。”李东方“好心地”捏住杜天宝的手,放到自己面前的最后一门牌上。
      他指上一发力,杜天宝立刻痛得龇牙咧嘴的,只好顺着他的劲儿把那两张骨牌翻开来——
      果然是一对至尊宝。
      这下全场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了:桌上的八组牌,不仅正好是十六门宝,而且每一组里李东方的宝都比杜天宝的大了一点,一组未输。
      李东方这才撤了手,站起来把酒囊挂回腰间,还不忘把杜天宝跟前的银子都用刀鞘揽过来推给李雾:“想不到新手运气这么好,居然真赢了。”
      李雾在他身后笑得得意。
      杜天宝只觉得头都在发昏,眼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要带着银子走人,抖着手指着他们,从齿缝里逼出几个字:“你……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
      李东方撇了一眼桌上的牌九,眯着眼笑了:“我?我叫李至尊。”
      天宝,至尊。
      至尊宝正好比天宝高一等,所以这名字上也正好压了他一点。
      李雾已经快笑破肚皮,寻思李东方这人果然擅长阴阳怪气。
      而杜天宝就算再怂,也能听出来对方这是故意的了。
      他瞬间心头火起,根本顾不得什么会不会被识破,抬手就掀了桌子:“你他娘的出老千!”
      看热闹的人瞧出这是要动手,自觉退开几步,给他们让出地方。
      李东方示意李雾收好银子,回头负手看着杜天宝:“我出老千?除了一开始的扔色子,整副牌我可是连碰都没碰过,全是你洗的、你分的、你开的。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出的老千啊?”
      杜天宝被他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方才他和刘二那一局也是如此,明面上自己根本没碰过那副牌,可实际上暗地里确实伙同他人做了手脚。却不想面前这两人出千的技艺更高更大胆,竟然明晃晃地把这事儿摊到了面儿上。
      所以李东方这问题,他不能答,也根本答不出来。
      这会儿人群中也忽然有人大声嘲讽道:“杜天宝,你天天在这儿摆局骗外乡人,今儿可算是栽咯!”
      “他娘的给老子闭嘴!”杜天宝朝地上啐了一口,挽起了袖子,摆开架势面对李东方,“故意找茬儿是吧?来啊!”
      “原来还是个练过的。可我一个人打你……也太不公平了,还是把你的人都叫上吧。”李东方把烈焰刀递给李雾,两根手指分别点向人群中方才李雾提醒给他的两个人,“这两位兄弟,都别藏了,赶紧出来帮帮你们老大。”
      被他点住的那两人臭着脸走出来,和杜天宝眼神一对,在墙角各摸了根棍子,立刻朝李东方这边冲过来。
      李东方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双眼只盯盯地看着杜天宝。他根本不动手,只在那两人靠近时凌空一跃,不仅躲过了对方袭来的棍棒,更一脚一个,正中二人的面门,直接把人踢得飞跌了出去。
      李雾吹了声口哨,笑嘻嘻地:“你们这手上功夫也太差了些。”明面上是说人家功夫稀松,实际上又在一语双关地暗讽对方赌技不行。
      和李东方在一起待久了,李雾这张嘴也多少沾染了些他讽刺人的本事。
      杜天宝刚迈出去一步,就见自家人被李东方仅用一招就轻松击退,腿下一软,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又觉得眼前地上的光线一暗。抬起头来,是李东方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双眸子黑沉。
      杜天宝刚要往后退,就见李东方一脚欲朝自己胸前踢过来。他想躲避,却根本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脚挨到了自己身上,然后就是“哗啦”一声,接着胸口、后背、屁股一阵剧痛。
      原是李东方一脚把他踢到了那方木桌上,桌子让他自个儿砸碎了。
      杜天宝好不容易从散落在地上的木头碎片和牌九中爬起来,只见李东方仍笑着立在原地:“这赌呢,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你骗来的钱,我也不去找主人了,就当是他们自己买的教训,以后再敢碰,生死由天。至于你,虽然出老千摆骗局,但我揭了你的老底,让你在这儿再也摆不了摊子。今儿是上元佳节,我不稀罕杀人,所以你有多远就滚多远,这些银子就当做你们仨交的学费罢。”眼看着赌桌都已经被砸了,看热闹的人也一哄而散。倒在地上的三个人瘸着腿、扶着腰,一个个都忍着痛,“哎呦哎呦”地能跑多快就跑了多快。
      李雾抱着沉甸甸的一怀东西,目送他们灰溜溜的背影越来越远:“你这人,怎么就喜欢放长线钓鱼啊?”
      “你倒是了解我。”李东方笑意更深,“我今日坏了他在这里的场子,所以他最有可能召集手下人挪去别处。我们两个就在后面跟着他们,看还有没有其他人,又准备往哪儿去。”

      李东方和李雾一路跟着杜天宝三人出了镇子,走到了荒郊野岭的小路上。
      傍晚时落过一点雪,在人声鼎沸的镇子里倒是早化得干净,可现在到了郊外,路上皆是雪泥。加上夜里僻静,今夜又正是十五,月光明朗,他俩都怕打草惊蛇,所以也不敢跟得太近,只远远看着他们的影子。
      到了镇外的小河边,其中那个褐色麻衣的捂着腰□□道:“不行了……我这腰疼死了,实在跑不动了。”
      他方才被李东方踢在了腮帮上,这会儿半张脸都肿得老高,说起话来也是口齿不清。
      杜天宝愤愤地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儿:“那俩狗娘养的,坏老子好事!”
      青衣男子蹭了蹭嘴角的血,龇牙咧嘴地道:“杜老大,我们兄弟俩可被打得不轻,这医药费你得出吧?而且让他这么一闹,以后我们在这儿都没法见人了,要怎么办?”
      “吵什么吵?哪次少你俩钱了!”杜天宝揉了揉还痛着的肩膀,从腰带里抠了半天掏出一两银子,“自个儿拿去买膏药!”
      “就这点儿?!你耍我啊?”
      “一两怎么了,两个人买膏药看郎中都足够了,少来我这儿讹钱!”他瞪了一眼青衣男子,看上去颇有些凶相,直把对方盯得不敢说话了。
      “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搞不好明天天一亮就会有人找上门来要钱。我回去办点事儿,你俩赶紧回去收拾东西,然后来我家找我,连夜走。”
      青衣男子将信将疑的:“杜老大,你不会是找个借口甩下我们,自己先开溜吧?”
      “少放屁!老子是回去弄钱的!今天赚的全让那两个王八羔子拿走了,不再多搞一些,到了别的地方还拿什么买通人、摆场子!”
      “哼,你最好说话算话……”青衣男子拉起麻衣人,两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杜天宝看他俩的身形消失在了夜色中,才跺脚骂了一口:“狗娘养的……晦气!”
      他骂骂咧咧地沿着河岸走过一座桥,继续往郊外去。
      这回没走太久,杜天宝就转身进了一处小院。这院中没有亮灯,李东方和李雾看不出里面是个什么情况,便躲在屋子不远处的树影下等着。
      不过片刻,他俩就听见屋里响起了哭喊声。只见那杜天宝正拽着个女娃往外走,后面追出来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
      “娘——”
      “不行……杜天宝,那是你的女儿,你不能卖她!”
      女人哭声凄厉,死死抓着孩子不放手,杜天宝不厌其烦,回身就给了她一脚:“我去你的!”
      只这一脚。
      女人似是本就病得很重,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挨了这一脚后瞬间失去平衡往一边摔去,头也重重地撞在了院子里的井沿上,身子立刻就软了。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间,李东方和李雾觉察不对时已经来不及。待他们冲到院门口时,女人已经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李雾瞬间气极,脚下动作飞快,随手抄起地上一块石头向杜天宝冲过去。
      杜天宝只觉得身后有什么响动,然后眼睛一花,头上猛然一痛,便人事不知了。
      把那块用来敲晕杜天宝的石头丢到一边,李雾扶起惊魂未定的女娃,又看向正为女人探查鼻息的李东方:“她怎么样?”
      李东方摇摇头。
      方才二人惩治恶人的喜,此刻在一片寂静中,尽数化成了悲。
      李雾越发用力地抱紧怀里的小人儿,挡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瞧见母亲血流满面的模样:“我刚才……在他进院之前就拦住他就好了。”
      “不怪你,是事情变化得太快了。”李东方抬手,轻轻把女人已经失去了光彩的眸子阖上,语气却愈加狠厉,“我也没想到他说的回来办事……居然是把女儿带走卖掉,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小姑娘似是受了很大惊吓,眼角盈着泪水,将掉未掉的,一直抓着李雾的衣角发抖。她也就四五岁,应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李东方看了一眼女孩单薄的衣衫:“冬夜寒凉,你先带她进屋,给她找几件厚实衣服,剩下的我来处理。”
      李雾强撑出一个笑脸,蹲下来和女孩平视,揩去她眼角的湿润:“你别怕……外面冷,叔叔先带你回屋去,好不好?”
      小姑娘犹豫了半天,似是觉得眼前之人可信,便抬起小手指了指早已没了气息的女人。
      李雾忍着眼眶酸涩:“你娘她……她等下就来。”
      女孩这才一步三回头跟李雾进去了。
      李东方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悲,比这凛冽的北风还冷。
      她先把女人的尸身抱进屋里平放在床上,用随身的帕子为她挡住满是鲜血的面容,才从怀里摸出两截牛筋,又搬出去一把带着靠背的椅子。
      “你留下陪她一会儿,也注意下门外的动静,如果那两人来了,只要打不死,随便你怎么折腾。我和杜天宝,有账要算。”
      李雾点点头,看着李东方把已经昏过去的杜天宝抗进隔壁的屋子里。
      屋内床榻上的被褥掀开了一半,上面还有一点余温,想是这母女二人是正在睡梦中被杜天宝吵醒的。
      李雾叹了口气,想着这一夜恐怕难以再安眠了,便为小姑娘换上了暖和的衣服。
      确保她穿得足够多了,李雾才拉着她的手温声发问:“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李东方以牛筋把杜天宝的双手双脚都捆在靠背椅上,又扯下他一截衣衫,牢牢蒙住他的双眼。
      他给屋内的炉子点上火,将酒囊里的酒重新烫得温热,挂在椅子的靠背上,还在底部戳了一个极小的孔,最后调整好了高度。
      那热酒通过小孔,一点点流到杜天宝的手腕上,又顺着他的指尖,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李东方准备好的铜盆里。
      他看着垂着脑袋的杜天宝,悄声抽出腰间的烈焰刀,却只在那人手腕上方切了个小口子。
      大概因在昏迷中也觉出疼痛,杜天宝眉头忽然皱了起来。李东方一声冷笑,反手抽了他一个嘴巴:“醒醒了。”
      杜天宝被打得一懵,想睁眼却发现是漆黑一片,想动作又发现手被人死死捆住。他既慌又怒,连头上的痛都顾不得,立时大喊大叫起来:“什么人?!敢动你杜大爷我,活腻了是不是!”
      李东方站在他跟前,仍是那副懒洋洋的调子:“这么快就认不出我来了?”
      杜天宝认出他的声音,下意识就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敢绑老子!你……!”
      啪!
      李东方又抽了他一个嘴巴,直打得他脸上一片火辣辣的。
      “杜天宝,看来你还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不如我先告诉你,你再决定要怎么和我说话,如何?”
      被他这么一扇,杜天宝头昏得厉害,能听清他讲话已是不易,又哪里有力气回话。
      “你好好品品,现在手腕是不是有点痛?那是因为我在你手腕上割了个口子,还点了防止血液凝固的药。仔细听,你身后是不是有液体流下的声音?”
      杜天宝被他短短几句话骇得面无血色,说话也磕绊起来:“那,那声音是……”
      “是你的血啊,杜天宝。”李东方生怕他听不清,俯下身来凑近他耳畔,笑吟吟地道,“那血啊,就这么一滴、一滴地落在盆里。你说,需要多久才能流干净呢?”
      杜天宝哪里敢去想,李东方倒是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猜啊,还有半个时辰应该就差不多了。只可惜最多再过一盏茶的时间,你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过去,看不见最后结果了。”
      杜天宝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抖若筛糠:“李……李大爷!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你就饶了小的一命!求你了,求你了!”
      “呵……你以为我是为了你的钱?”李东方拍拍他那高高肿起的脸颊,“好好想想,你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杜天宝被李雾一石头敲得脑袋发晕,多想一点便开始头痛。可为了这条小命,还是卖力气地回忆着:“我,我回了趟家……”
      “回家做什么?”
      杜天宝不敢对着李东方讲真话,嗫嚅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东方看他不老实讲,便用一只手钳住他的臂膀关节处,痛得杜天宝嗷嗷乱叫:“你不会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杜天宝眼看着逃不过了,才咬牙嘴硬道:“我自己的女儿,我愿意卖,你管得着吗!”
      “你不仅想卖女儿换赌钱,还害死她母亲一条命……我真后悔,方才为何不早点处置了你,才让你苟活到现在,造了这么多的孽。”李东方一手掐上杜天宝的咽喉,慢慢收紧。
      杜天宝双手被制,实在是避无可避,剧烈地喘息着:“你不能杀我……我刚才只是失了手,不是有意的!可你要是真杀了我,你也需要偿命的!”
      “你这会儿倒是懂法了,不过……偿命?”李东方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你凭什么觉得别人能知道是我杀了你?你以为他们还能找到你的尸体吗?”
      听到李东方是准备毁尸灭迹,杜天宝这才彻底慌了。
      李东方笑笑,将手指松开几分,继续火上浇油:“啧,真想给你看看,这血落在盆中殷红一片,好看得很。可惜若是让你回过头来,这血便要滴在外面,到时候弄脏了地,便容易被人发现蛛丝马迹,可不利于我后续收拾。对了,趁你还清醒着,我就和你讲讲预备如何处理你的尸身,也让你做个明白鬼,好不好?”
      “不……”
      “待你的血放得差不多了,我就把这装了血的盆拿去河水边冲洗干净,再把你抗到后山的密林里。你可知我为何要先给你放血?因为我这人多少有些洁癖,这样待我把你切碎的时候,就不会弄得太脏了。你见过没有?若是没了血,这肉切开后可都是泛白的……到时候啊,我就在山上东扔一块,西扔一块,实在是骨头块儿太大的,我就稍微辛苦一点,连着铜盆一起埋起来。要不了多久,你那些残肢烂肉就会被野兽捡去吃干净,什么都剩不下,谁也发现不了,你说怎么样?唉,我和你素昧平生,愿意为你花这么多心思,你可得好好谢我。”
      杜天宝听他把这事儿说得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儿地喃喃着:“不,你不能……你是在骗我……”
      虽然嘴上如此说,可杜天宝心里已经对李东方说的深信不疑。
      人都是惜命的,尤其是他这种自私又恶毒的,更是贪生怕死。
      方才那一局牌九,他早就看出李东方和李雾来历不凡,本身就对他二人有了五分畏惧,加上现在双眼被蒙,什么都看不见,五分翻倍变作了十分,自是忍不住顺着李东方的话把一切往坏处去想,只觉得自己手腕的伤处越来越痛,而那尚温热的血液正带着他的命,顺着这条伤口一点一滴地流出。
      殊不知那口子也就寸许长,也没切到血管上,再过会儿血都快凝住了。
      杜天宝向来做的是诈赌的买卖,杀人什么的倒是从未接触过,自然毫无经验。而在极度的惊恐之下,他却居然连屋内只有淡淡酒香、而没有一丝血腥气都察觉不到,脑海中只不断回响着一句话:还有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你就要因鲜血流尽而死了。
      目不能视的滋味儿,李东方自然是懂的。
      当人骤然被剥夺了习以为常的视觉,心中总是不免有些慌乱。像他一般的武功高手都不可避免,更遑论功夫稀松、每日涉及不到搏命的普通人。
      于是他故意引诱杜天宝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又凭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经验,将后续之事描写得绘声绘色。
      “我看你现在的脸色可是越来越苍白了,有没有觉得头晕气促、心慌乏力、四肢冰冷冒虚汗?这都说明你快一命呜呼了。就好好睡吧,待下了地狱,再好好想你都做错了什么。”
      杜天宝呼吸得越来越快,只觉得李东方提到的哪里都不对劲,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是好的,嘴唇也抖得厉害,渐渐连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搞不清了。伴随着李东方抽刀的声音,杜天宝以为对方终于要对自己动刀子了,最终“嗷”地大叫一声,再次晕了过去。
      实际上他只是因为挨了李雾一石头而头昏,至于剩下的一切症状,都是他内心的恐惧作祟罢了。
      李东方还是不放过他,在他腕上狠狠一掐,惹得那快凝上的口子又呼啦啦地冒出血来,还在上面淋了酒液,把杜天宝硬生生痛醒。
      这次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杜天宝在那儿不住地胡乱大喊:“你饶过我……别杀我!我给你钱,都给你!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别放我的血,我不想被野兽吃了……”
      李东方看差不多了,默声出刀砍断了杜天宝手上的牛筋,却没有为他除下眼前的布,又拿起酒囊和铜盆往后退开几步。而杜天宝好不容易才恢复了行动自由,但已经被吓得全无理智,好像根本意识不到眼前还蒙着障碍物,只抱着自己的手腕在屋子里乱滚乱撞:“完了,我死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哈哈!死了,我怎么就死了啊……”
      又哭又笑的,竟是彻底疯了。
      李东方任他一人在那儿胡言乱语,把门一关,兀自出去了。

      他回去的时候,李雾正躲在房门后的阴影里等着。
      “怎么了?”
      “没什么,我怕那两个人在院外听见不对直接溜走,所以在这儿盯着。”李雾瞥了眼他身后隐隐传出杜天宝鬼哭狼嚎的屋子,压低了声音,“你把他怎么了?”
      “吓了他一下而已,”李东方笑着捻了捻手上的血渍,眼神中却带着杀意,“他既然敢出来摆诈骗赌局,还不是一次两次,当地的官差不可能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必然在私下有勾结。至于今晚之事……虽然他想卖女儿,可毕竟还未进行交易。而杀人一事,他也大可以推脱只是自己失了手,所以就算送去官府,到时也难以让他偿命。更何况,像他这种人,死了也太便宜他了,就该让他最后的时光都在恐惧中度过。”
      “活该!”李雾小声骂了一句,又拉过李东方看向那小姑娘,“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一直不说话,我问什么都不答。可我方才明明听见了她喊娘,你也听见了吧?”
      李东方点点头。
      此时院外传来一点动静,李东方和李雾对视一眼:“他俩就交给你了,我去看看她。”
      李雾看着远处的两道身影,转了转手腕:“小意思。他们喜欢赌是吧?小爷就让他们赌个够。”
      他隐在门后仔细听着,发觉那二人的脚步走到院门口三丈外的时候慢了下来。
      “大哥,你听到什么声音没?”褐色衣服的男子皱着眉头,拉住了青衣男子,“那边屋子里……什么动静?”
      青衣男子竖耳听了半晌,忽然脸色一变:“快走!”
      他俩刚转身跑出去两步,就听见身后有破空之声,然后便觉得身上一紧。接着就是两具身体背靠背地撞在一起,连后脑勺都互相挨了一下,痛得“哎呦”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待从头晕眼花中缓过来,二人低头一看,原是被一条银索捆在了一起。
      两人惊恐地望过去,却见是方才赌局上见过的年轻人,正笑着走上前。
      他俩清楚,恰如自己兄弟二人为杜天宝打掩护、偷天换日一般,方才那一场怪异的赌局大概率也离不开眼前这人的手笔。之前打起来时没见到李雾参与动手,如今发现他出手也是迅疾,功夫远远在自己兄弟二人之上,当即觉得脚下发软。若不是因为身体受制,只差当场便要跪了下来。
      “大爷,我们兄弟俩只是替杜天宝卖命的,主谋可是他,您要找人算账可千万别拿小的们开刀啊!”
      “知道知道。杜天宝的账,那位李爷已经和他算过了。至于你俩呢,我看得出,不过也就是为他把把风、做做伪,确实算不上是主谋,罪过也不如他大。但若是就这么饶了你们,我心里头……还是不舒服啊。”
      听他这言下之意,并无意要自己二人的命,于是便开始一唱一和地求饶:“从前我们也是被杜天宝逼迫的,不是真心要和您二位作对啊!”“只要您放了我们,我高氏兄弟一定为您当牛做马!”
      李雾不满地咂咂嘴:“这么快就把杜天宝卖了?你俩这信誉也不行啊,那我怎么还敢请你俩当牛做马?”
      这当哥哥的明显机灵些,眼珠儿一转便知道这话不合李雾的意,忙笑着找补:“那毕竟也是因为杜天宝本就苛待我们不是……您一看就是个面善的,怎么能和他放一起比。”
      “我面善啊?”李雾笑着指了指自己,“那另一位李爷呢?你们再仔细听听,杜天宝和他好好聊了一番之后,这会儿可是自个儿在屋里发疯呢。”
      四下安静,那杜天宝癫狂哭喊的声音隔着好远也能让人听得到,显然已经失了神志。于是这青衣男子也被堵得哑巴了,只能勉强笑道:“那……那只能麻烦大爷您帮我兄弟二人讲讲好话了。”
      李雾背着手歪着头,笑得眉眼弯弯:“想让我替你俩求情?”
      高氏兄弟俩立刻点头如捣蒜。
      “这样吧,只要你俩有一人和我赌赢了,也不需要我去做说客,我就自作主张,放你们一马。”
      “可……我俩对牌九都不太会,怎么好在您老人家前献丑。”
      “那就玩色子,这个总该会吧?规矩你俩定,不限多少局,不论用什么手段,谁都可以上,只要有一个人赢了我,就算数。不过我可有个条件,这玩法听你俩的,赌注可要听我的。你俩若是赢了,我就放了你们,今晚的恩怨尽销;但我要是赢了,就……”李雾扶着下巴,皱着眉思考。
      那高家弟弟被他拖得心里头直发毛,忍不住追问:“就……就怎么样?”
      “你们俩虽然不是幕后主谋,但帮杜天宝骗人血汗钱却是真的,所以罚还是得罚。老李之前和我讲过‘割发代首’,便是削去一段头发抵命。你俩嘛……抵命是不至于,所以若是输了,我就拽去你们一些头发,怎么样?”
      虽然说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相比起杜天宝现在的样子,他俩自然是不会计较一点头发。加上两个人都自信能把色子玩得提溜转,连忙点头答应:“好好好。”
      李雾牵着他们走到院内的石几旁:“我手里没有,你俩身上可带着色子色盅?”
      “有的有的,在我包袱里。”他俩本就是准备带着细软跟着杜天宝跑路,身上东西当然是全的,这用来赚钱的玩意儿自然也不能落下。
      李雾作势要为他们解开飞索,只是手刚挨上,便收了回去:“我若是给你俩松开,不会立刻便跑了吧?”
      “怎么会……您这轻功实在是出神入化,我们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敢和您显摆。”
      李雾这才笑着将飞索收回了袖中:“谁先来?”
      这高家兄弟对视一眼,还是弟弟打了头阵:“我……我来。”
      “怎么比?”
      “这比的规矩……真的随我定?”
      “没错,都随你。”
      “那……我来摇,你来猜点数。猜对了就是你赢了,否则便算是我赢。”
      “没问题。”
      高老二从包袱里拿出家伙什,摊开来放在李雾跟前:“看好了,我拿的是三个色子。”
      这玩色子多半是猜大小,而两人比拼更是少有像这样要求猜中点数才算赢的,本身已经是相当不公平,更何况高老二还拿了三个色子。这一个色子是六个面,三个色子加起来便是一十八个面,还要人猜中点数,简直是依着规矩耍流氓。
      反正李雾说的是“不论用什么手段”,他便有恃无恐起来。
      可李雾只是笑吟吟地催他:“快开始吧。”
      高老二心中暗喜,手中色盅哗啦啦地摇了起来。他们以赌为生,用的一概东西自然也是好的。骨制的色子被盘得光亮,于木头色盅里响得清脆,天花乱坠一般。
      这是第一把,高老二只求稳,听着差不多了便规规矩矩地拍了案板。
      李雾蹙着眉想了片刻:“一个二,一个四,一个五,加在一起是十一。”
      高老二微微一愣,踟蹰着揭开一看,果然如李雾所说。
      李雾笑得开心:“我赢了,那就不客气了。”说完,便出手如闪电,在高老二的头顶上狠狠一拽,一把便揪下了少说十几根头发。
      高老二被扯得头皮剧痛、嗷嗷乱叫。他捂着脑袋缓了半天,才壮着胆子:“再来。”
      “好。”
      眼看着取不到巧,高老二便开始耍上了心眼。他在摇色子时将小指也伸进去一同跟着摇晃,如此一来,除了小手指本身发出的声音,色子之间碰撞加剧,声音就会更乱。他还特意多摇了一会儿,才暗暗笑着将色盅落了。
      “嗯……”李雾故作犹豫,其实只是为了看他俩着急。待见着对方眼中冒出了精光,才慢吞吞地:“这回啊,我猜是两个三,一个二,加一起是八。”
      高老二一愣,再一开色盅,果然如此。他下意识便想用两手护住头皮,却哪里有李雾快,又被拽掉了十好几根。
      他直痛得龇牙咧嘴地,被李东方踢得青紫的脸如今憋得发红,仍是不信邪:“再来!”
      李雾吹了吹手心:“来。”
      高老二一只手背在后面,在兄长的遮掩下,从腰间又摸出了第四个色子。趁着摇色盅的时候隔空换手,顺带指尖一弹,将那第四个色子也丢了进去。
      两局下来,他清楚李雾的耳力非凡,生怕他听得清楚,所以在将第四个色子丢进去后便迅速落了板。
      “这回嘛……我猜是二十。”
      三个色子,点数加一起最多便是十八。高老二听他这么一说,立时觉得心里慌了起来,仍强撑着笑骗他:“大爷,您再好好算算。”
      李雾却不上他的当,一双圆圆的猫眼睛愣是笑成了月牙:“没错呀,两个五,一个六,一个四,加一起可不正好是二十?”
      高老二脸色惨白,左思右想也猜不出李雾是怎么知道里面装了四个色子的。想着自己这一揭开,头皮便又要遭殃,竟是不敢了。
      “别磨蹭呀?你哥还等着呢。”李雾帮他打开来,紧接着双手齐出,在高老二头上狠抓了两把。
      高老二眼中都泛出了泪花,蹲在地上抱着头哀求:“不来了……我不来了。”
      高老大恨铁不成钢地踢了他一脚,咬牙道:“我来!”
      “好啊,你要怎么比?”
      高老大想着耍阴招不行,那就干脆走明路:“我俩比大小!我先摇,你摇得比我大了就算你赢,否则算我们兄弟俩赢!”
      这算盘倒是打得响亮:他先摇,而且只有李雾比他摇出来的更大才算赢,若是他一上来就摇的所有色子全是六,那李雾岂不是没有赢的可能了?
      可李雾愣像是没听出这规矩更玩赖一样,还是从容地笑着:“可以。”
      高老大一揉鼻子,直接抄起桌上的色盅摇了起来。稀里哗啦的,声音倒是响亮。
      李雾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待对方拍板落定才把注意力放回了桌子上:四个色子,全部是六。
      高老大一见,立刻咧嘴乐了,指着色子兴冲冲地吆喝着:“豹子!通杀!!”
      “不错啊,”李雾点点头,“该我了。”
      他接过色盅,右手带着在桌上一划,便装得所有色子入了盅。只是他不似旁人那种惊天动地一样的摇法,只是侧着轻轻一滚,又将色子颇为用力地在里面撞了一下就扣在了桌面上,煞有介事地摇摇头。
      见他这幅样子,高老大更是自信满满:“开!快开!”
      “真要开?”
      “开!”高老大觉得胜负已定,出口的话也有了底气。
      李雾笑着,缓缓揭开色盅。高家两兄弟凑近一看,立时冷汗直冒。
      因为李雾总共摇出了二十五点。
      有三个色子都是六,第四个色子却从中间分为两半,一面是六,一面是一。
      就多了这一点,所以是李雾赢了。
      他们毕竟见识有限,被李雾这手法吓得一惊。而高老大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头皮一紧,然后就是痛得发麻。
      李雾拍拍手,笑得轻松:“你输喽。”
      眼看着怎么都玩不过李雾,高家兄弟俩也不再犟了,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大爷,您放过我俩吧,小的们是真的知道错了……”
      “不行!”一贯好颜色的李雾突然发起火来,猛地一拍桌子,“小爷我还没玩够呢,你俩得继续陪我玩!”
      赢又赢不了,打又打不过。他俩苦着脸捂着头,互相看了一眼,居然少见地谦让起来:“你手法好,你来。”“不不不,还是你来吧,大哥。”
      那边李雾还在凶神恶煞地催:“还能不能行,快点儿!”

      院子里噼里啪啦地玩得热闹,期间还混杂着杜天宝发癫的喊叫声,李东方却好像通通没听见。他站在榻前,看着拉着母亲的手沉默不语的小姑娘,好像陷入了回忆里。
      破庙中以荒草铺成的床,窗格缝隙中钻进来的寒风……他就这么在母亲身边跪了一夜,直到日头爬上来,有一缕晨曦微光照在母亲已经灰白的脸上,好像为她添上了一些血色。
      当年自己的身影,和眼前的小人儿逐渐重合起来。
      可那会儿自己也已经十岁了,不像她,最多只有四五岁。
      有的话虽然残忍,但是他必须要说。
      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次能够看见母亲,他不能剥夺她知道真相的权力。
      李东方端来房中的水盆,将帕子浸湿了,又以自己之前覆上的手帕做挡,为女人擦去了脸上的血渍。等到那张因久病而消瘦的面容重新展露出来,李东方才掀开上面的手帕,将重新投干净的帕子放在小姑娘手里:“帮你娘擦擦脸吧。”
      小姑娘望着他,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伸出小手接了过来,笨拙地为母亲擦着。
      “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那就听我说,我知道你能听懂。”李东方半蹲下来,看着小姑娘,“你娘她……已经死了。你明白什么是‘死’吗?”
      小姑娘虽然没有抬头,但显然是在听着的,迷茫地摇了摇头。
      “‘死’就意味着……她以后不能再和你说话,不能再陪在你身边。过了今晚,我会和那位叔叔一起帮你把她埋了,从此以后你也没办法再看见她了。所以你一定要牢牢记着她的模样,不可以忘了。”
      小姑娘显然对李东方所说的一连串“再也不能”有些无措,害怕得睁大了双眼,紧紧拉着母亲的手。
      “这不是你娘的错,她其实也不舍得你,也想永远陪着你……只可惜,天不从人愿。不过真正犯错的人,我已经让他受到了惩罚,也没有让你落在他手里受苦。你娘若是知道了,应该多少会觉得有些安慰。”
      小姑娘默默流着泪,俯身贴在母亲逐渐冰冷的怀里,听着那心口再无熟悉的心跳声。
      “人死了,需要准备后事。等天一亮,我们两个便会帮你将娘亲葬了。你若是一直不能说话,我们也会带你去看郎中。只是你现在还小,又没了亲人……如果愿意的话,就先跟在我们身边,等你恢复好了,或者时机合适了,再为你寻个好去处。”
      李东方捡起掉在床上的帕子,少见地露出几分温和:“今夜就好好陪陪你娘吧,我不会打扰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晚。”
      他掩好了卧房的门窗,站在大门边的阴影里。
      夜空澄澈,天上高高悬着一轮圆月,却照不出团圆。

      李雾直到晨光熹微时才放过高家兄弟。
      他俩硬生生被李雾拉着赌了一夜,也输了一夜,眼底一片青黑,头发也掉了满地,只觉得脑袋痛得要冒出血来。
      因为色子一局玩起来快,所以到后来他俩为了少输几回,每次都要摇好久,听得李雾直不耐烦,一而再、再而三地催。可即便是这样,他们最后也实在是受不住了,听到色子声就开始头皮发麻地疼,哭爹喊娘地和李雾保证再也不碰这玩意儿了。
      “真的?”李雾抄起色盅随意晃了晃,里面色子仍然响得清脆。
      高家兄弟听到这声音像是听到了催命符,死死地抱着脑袋:“不了!再也不赌了!”
      “那行,你俩走吧。记着,两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要学会自食其力,不许再出来做骗人的买卖。”
      “一定一定!多谢大侠恩典!”两人如蒙大赦,在地上磕了一连串的响头才仓皇逃走。
      李雾抻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将手中的色盅往李东方那边一抛:“老李,接着!”
      李东方闻声,飞速抽刀砍出,将那害人的玩意儿劈了个粉碎。
      杜天宝那屋已经消停了许久,李雾不免有些好奇。推开门一看,原来他整个人都瑟缩在角落里,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他眼前的布早已被胡乱蹭掉,只是仍抱着手腕,双眼紧闭,一迭声地喊着“别杀我、别杀我”。
      李东方跟在李雾后面,看他那副魂都没了的模样,冷笑道:“就留他在这儿自生自灭吧。”
      他这一出声,杜天宝立刻摸着墙爬起来,又开始大吼大叫:“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老子现在成了鬼,我不怕你了!”可待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李东方,反倒像是活见了鬼一般,连门都不敢靠近,直接撞破窗户翻了出去,连滚带爬地跑得无影无踪。
      李雾摇摇头:“恶有恶报。”他看李东方身后并未跟着那小姑娘,于是又问道:“她怎么样?说话了么?”
      “没有,我和她说的话她其实能听懂,可也只是以点头或者摇头回应。但我看她喉间并没有伤痕,应是没有受伤,却不知为何一声不发。等帮她料理了母亲的后事,我们再带她去医馆看看吧。”
      “你是……和她都说了?”李雾脸上挂着忧,略显烦躁地挠挠头,“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和她开口去讲……毕竟她还那么小。”
      “总该知道的,现在如果不和她说清楚,我怕她将来会后悔。”
      李雾瞧着李东方的神情,莫名觉得他的目光有些黯淡,忽然恍惚了一瞬。
      ——这人在多年前,在母亲去世之时,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心情?
      李东方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把烈焰刀挂回腰间:“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最好是能熬一点粥,她应该也饿了。”
      李雾愣了一瞬,讶异于一向不喜庖厨的这人今日居然会亲自动手。可等他从门缝中窥到那仍蜷缩在母亲身边的瘦小身影,立刻了然。
      当年的他……也曾希望过能得到一点温热的安慰吧。
      这一切可能是冥冥中注定的。
      在李东方因赌局的叫喊声而驻足的时候,在他们因杜天宝诈赌而决定出手教训的时候,他二人和这小姑娘的缘分便开始了。

      为女人落了葬后,李东方和李雾带着小姑娘跑遍了附近大小城镇的医馆。他们生怕是遇见了什么复杂的病症,所以才不惜耗费这许多时间。虽然小姑娘一直不开口,但见的郎中越多,他俩反而越安心。
      那一夜她受到的惊吓和打击确实不小,隔了半个月还偶尔会被噩梦惊醒,所以郎中们都说她是惊惧过度才导致的失声,确实不无道理。至于其他的,大约是杜天宝从前把钱都花在了自己身上,导致母女俩长期吃不饱、穿不暖,所以小姑娘身体底子有些虚。好在他俩现在照顾得悉心,半月下来居然养得她脸上都多了点软肉,不再像初见一般瘦弱。
      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一贯过的是刀里来火里去的日子,这段时间是因为顾忌着小姑娘的状态不好才放慢了脚步。若是哪天有仇家对手突然找上门,总归是危险的。
      在他俩正为如何安置小姑娘而犹豫不决的时候,李东方突然收到舒棠的信:清明前请务必来卢阳相聚,参加静训堂的开学仪式。
      “张俊清的女学已经筹备好了,舒棠邀请我们过去。”李东方一边铺纸研墨、准备给舒棠回信,一边招呼李雾收拾行李,“这一路遥远,准备辆马车吧,我们带她一起去卢阳。”
      李雾正在给小姑娘绑新买的发带,比划了半天,却还是觉得梳的发髻不够好看。“去卢阳?”他只想了一刹,便明白了李东方的意思。
      舒棠和张俊清那边相对安定许多,确实是个好去处。只是半个月接触下来,一想到将来会分别……李雾多少有些舍不得。
      如果能一直将这小姑娘留在身边就好了,李雾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我这就去问问,最好再找匹脚步稳当的好马,慢就慢点儿,省得她被颠得难受。”
      他一推开客栈的房门,就被初春的风迎了满面。
      不过才刚出了正月,这春意便浓了起来,眼见着花都要开了。想他和李东方在应天定下心意之时,也是这般春暖花开的时候。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可那份因愧疚而化成的悸动心绪,李雾到现在还记得。
      春天,真的是个好时节。

  • 作者有话要说:  2w1一发完,主要讲的是如何捡到的若蘅
    但因为和山河图的主线无关,所以单独拎了出来,完全可以当做一个独立的篇章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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