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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退学 ...

  •   那个暑假,我几乎都被赵观雾禁足在家。但脚长在我身上,只要他没把我锁起来,没事我就上街到处溜达,寻找一切能挣钱的机会。挣钱的机会没寻到,倒是结识了“胖桶”。

      由于我顽劣的性格,在我的整个童年时期,几乎没有朋友,胖桶是我交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只可惜,这段纯真的友谊随着我后来搬离小镇就匆匆地结束。

      胖桶本名童子康,小名同同,外号胖桶,比我小一岁,是剃头店老板娘的儿子。叫他胖桶,纯粹只因为他矮粗的身子往那一站,便活脱脱一只水桶的模样。

      胖桶有个哥哥,比我们大了六岁,早早地就辍学混社会了。一天,胖桶眉飞色舞地向我吹嘘他哥。“三只!”胖桶神气地摆出三根手指在我面前晃着,“我哥有三只手机!”
      我抬眼:“你哥是卖手机的?”
      “不是。”胖桶摇头,然后向我炫耀他哥加入了一个很厉害的组织,跟着领头的大哥混,不仅能吃香喝辣,还能赚不少钱。

      “组织”一词让我心生好奇,便问他他哥加入的是什么组织。
      胖桶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是什么组织,只强调是很厉害的组织。
      我又问:“那我们能加入吗?”
      他摇头说不知道,又说我们年纪太小,应该加入不了。我让他帮我问问。

      “你就这么想自己赚钱啊?”胖桶说。
      我吮着胖桶请的冰棍,点头说:“嗯。”
      我没具体跟胖桶说过我的家庭情况,只提过我跟着小叔一起生活。胖桶不理解为什么我一个小学生会那么渴望自己赚钱,他多次猜测我也许是受到了小叔的虐待。
      胖桶把冰棍吸溜得滋滋作响:“你小叔真没虐待你吗?”
      我认真地否认:“没有。”
      胖桶顶着他圆溜溜的脑袋思忖了片刻,说:“好吧。不过我最近不常见到他,要是你自己见到我哥,你也可以自己问。”
      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
      我见过胖桶他哥两次。他与胖桶简直两模两样。他长得瘦高,身体的骨节显得突出,细腿伶仃,像黑翅长腿鹬立在那儿,头染黄毛,一双狡黠的眼睛转动起来比账房先生的算盘拨得还快。但第一次见他,我并不知道他是胖桶他表哥,错以为是他亲哥。
      我怔怔地张了半天嘴,然后咕咚咽下一口空气,疑惑地看向胖桶:“你家的肉都只给你一个人吃了?”
      胖桶嘿嘿笑着,亮出两颗像交错的板斧似的门牙,两个面团似的双颊往上一挤,挤没了眼睛,他掐了把左脸的肉,炫耀:“看到了吗,这是今天刚吃的肉。”又掐了把右脸的肉,“这是昨天刚吃的肉。”
      我看不惯胖桶的嘚瑟样,啐了他一口,骂他傻子。
      他解释说:“他是我表哥,不是我亲哥,从小就不爱吃东西,小时候吃个饭家里人能拿着勺子跟他屁股后追个两里地。”
      “嗬,”我嘲笑了声,“那你跟你表哥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过了一会儿,胖桶凑过脸来,肉鼻皱着,眼眯着,手肘撞了一下我的胳膊:“诶,你小叔真没虐待吗,是不是都不给你吃肉啊?你看你也瘦得……”
      “滚你的,”我挑战性地冲他抬起下巴,嚷道,“我家餐桌上可餐餐都是肉,鸡肉鸭肉猪肉鱼肉,而且我小叔几乎都会把肉留给我吃。”我嚷得气势汹汹,但也只有后半句是真的,我们并不舍得经常买肉吃。

      “你小叔这么好?”
      在聒噪的蝉鸣声和炎热的暑气里,我毫不犹豫地扬起爽亮而自信的声音:“当然,那还用说,他就我一个亲人,不对我好,他对谁好!”
      胖桶嘴巴一努:“但我保证你小叔以后对他亲儿子肯定比你更好,我爸就对我比堂弟好。”

      胖桶的话没有错,但却针扎似的,无名的火头从我心里升起,“滚你的。”我踹了一脚地上的土。
      胖桶不知自己是怎么就惹怒了我,他用手扇开飞扬的尘土,咳了几声,红了脸,“你干什么!我又没说错。就算你和你叔也有血缘关系,但肯定是亲儿子更亲啊……”
      “滚你蛋的。”我气冲冲地冲他锐叫。
      那次,我和胖桶不欢而散。

      ——
      吃完冰棍,和胖桶再东拉西扯了一番后,我心事重重地回家了。到家后,却惊奇地发现赵观雾已在家中,可当时正值下午,并未到纺织厂下班的时间点。
      “小叔,你怎么回来了?”我问。
      “你去哪儿了?”他先是盯着我盘问,又叮咛我,“我一会儿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在家待着。”
      我散漫地应了声“哦”。

      自从祖父去世,赵观雾成为一家之主后,他总是以一副大家长的姿态面对我。
      我没有忘记他今年不过十七岁,但他似乎已然忘记自己今年也就十七岁。都还不是个成年人。
      他现在管教我就像管教儿子似的。思及此,我的脑海里骤然响起胖桶说的“你小叔以后对他亲儿子肯定比你更好”,心里不由心烦意乱起来。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在赵观雾的心里的分量能超过我。
      我从来都是这样,在还不懂什么是爱时,就已经他充满了各种占有欲。

      这时,手机在桌上蜜蜂似的嗡嗡震动起来。赵观雾拿过手机,按下接听键,喂了两声,却并未听到对方的应答。
      这是一只破旧的滑盖手机,是祖父在世时,从一个回收旧手机的摊子上花50元买回来的。手机年头已久,迟钝得像个耳背不中用的老头。
      我暗自想,如果能加入胖桶他哥的组织,也许就能给小叔换只新手机了。
      赵观雾又接连喂了两声,短暂的沉默后,手机里头终于响起了一阵滋滋啦啦的模糊人声。他回头望了我一眼,然后匆匆跨出门槛走了出去。

      赵观雾看我的眼神中隐藏着几分小心翼翼,这让我狐疑。没等他走多远,我便偷摸跟了上去。
      他穿进一条弄堂里,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亲亲热热地喊了他一声。赵观雾停下了脚步,我在拐角的一面墙后也停下了脚步。
      他错开了点身子,我倚在墙后,探出一只眼看清了刚才喊他的人。是个三十多岁、戴着红色镜框的女人,一头卷曲的头发又蓬又松,像芦苇扫帚扎在脑后。

      “徐老师。”赵观雾带着敬意喊她。
      原来是老师。老师来家访,怎么不给带家里去?

      徐老师站在赵观雾身边,矮下去一个头,她抬手拍了拍赵观雾的胳膊,从上到下端详了他一番:“黑了点,是不是?”
      赵观雾露出一副好学生的笑容:“是有点。”
      她又问:“最近辛苦吗?”
      赵观雾回她:“还好。”
      穿堂而过的风,带着温热,像吹动芦苇丛般吹过她的头发,她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老师,您饿吗?要不带您去面馆吃碗面吧。”
      “不用,我不饿,”徐老师摆了摆手,“这儿还挺凉快的,有穿堂风,就在这聊聊吧。”
      “好。”

      短暂的沉默后,徐老师凝视着他的面庞,缓缓开口:“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关于退学的事,我还是想劝你不要放弃学业,你的退学申请我还没交上去。你现在是怎么想的,还坚持退学吗?”
      赵观雾点点头。
      徐老师惋惜:“你成绩那么好,而且还有一年就高考了,现在退学真的太可惜了。我知道你家庭困难,我可以去帮你申请特级贫困生补贴。如果还有其他的困难,尽管跟我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赵观雾坚定地说:“徐老师我已经决定好了,新学期不再去学校了。”

      “观雾啊,上大学是你现在能改变命运的最佳途径。你甘愿一辈子呆在这儿找个厂打工吗?你坚持读下去,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
      “老师,”赵观雾打断她,肩膀像是承受了重力略略地塌下来点,“我现在没想什么改不改变命运,我现在只能沿着摆在我面前的路走下去。”他顿了一顿,似乎在调整让自己的语调能听起来轻松一点,“而且如果将来有机会,我还可以参加成人高考。”
      “可是成人高考和普通高考还是有差别的。”
      “我知道。”
      ……

      我背靠泥灰脱落的墙壁,他们的对话,一字一句沉甸甸地落入我的耳中。尤其“退学”两字,像滚烫的熔浆灌进我的耳朵,一寸寸灼烧着我的神经。
      我想过我们将会度过很长时间的艰难生活,也想过他可能会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挣钱,却没想过赵观雾会付出退学的代价。
      赵观雾有读书的天赋,也是我见过的人中学习最刻苦的。我祖父一直引以为傲,并坚信他会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
      可如今,他的优秀儿子却要选择退学了。

      我的思潮翻动起来。是我吗?是我在坠着他吗?是我在拖累他吗?……
      面前没有房屋的遮挡,热辣的阳光像海浪般奔腾着向我汹涌而来。我的喉咙发紧,身上汗水淋漓不尽。
      我感觉自己像是要淹死在阳光中。
      不,人是不会淹死在阳光中的。
      是我的思潮在淹没我。

      我神情恍惚地回到家中。
      赵观雾没回来,和老师交谈完后他就又回去纺织厂做生活去了。
      我陷在暗沉沉的屋子里不知过了多久。晚上他下班回来了,家里门敞着,灯暗着,我听见了他跨进门槛的脚步声。他唤了我两声,我没应答。

      他摸黑走向柱子,拉了下电灯线,“哒”一声,暗黄的光线扑落下来。他显然被蹲在角落的我吓了一跳。
      他低低地开口:“怎么了,怎么蹲在角落,也不开灯?哪里不舒服吗?”
      我的眼睛被灯光刺了一下,借着眩晕的目光,我看见赵观雾模糊的轮廓,他向我走近,像一朵氤氲着水汽的乌云向我飘来【1】。
      他背着光,灯泡在他背后霎了一下,屋内的光线似乎暗了下去。
      赵观雾定着一双微微发亮的眼睛关切地看着我。

      我霍地立起身,目光炯炯,开门见山:“小叔,你要退学是吗?”不是平和的发问,我像是审问犯人一样审问他。
      他的眼皮跳动了下,脸色变得凝重,声音里带着奇异的沉寂:“你知道了?”
      “那我也要退学!”
      他眉毛一拧,目光如炬,声音也立马变得硬化起来:“你说什么?”
      “你退学,我也要退学!”我用不容反抗的强调喊道。
      “你在发什么疯,你不上学能干什么,你想当个文盲吗?”
      “你干什么我就能干什么,反正我就是不去上学了!”我脚一跺,往凳子上一坐。
      “不行,这学你一定得上!”
      “你都能退学,为什么我不能退学?”我扬起脖子急咧咧地吼,“你想让我上学,除非你也回学校上学去!”

      他倔强地望着我,我也倔强地望着他。两束目光在空中绞在一起,仿佛有人拧毛巾般在用力拧着,直至滴不下一滴水来。
      寂静的沉默重重地压迫着我们。

      他犟,我也犟,但我俩的犟又不同。祖父在世时就说过,赵观雾的犟是撞了南墙会回头的犟,一头牛就能把他拉回来,而我的犟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犟,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赵观雾没打算继续跟我僵持下去,他率先移开了目光,然后自顾自地开始准备做饭。
      而我,也心意已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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