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梦》长梦春山

10、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头

　　这天夜晚，阖宫上下都知道，皇上歇在坤宁宫中了。
　　知道内情的人一致认为，加上一个“死皮赖脸地”更为合适。
　　许长青来时是下午，但在帝后二人“重修旧好”之后，他就不愿意离开了。明明御书房还有一大堆奏折等着他批示，他却在林之梦愕然的目光中，在坤宁宫中随便寻了一处软榻坐下了，甚至也不叫杨文东去把奏折拿过来批，只是闲散地坐在那里四处打量。当然，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专心致志捏泥人的林之梦身上，细看之下，他的神色甚至还有点幽怨。
　　林之梦捏陶泥的时候偶尔能感觉到他毫不掩饰的目光，她浑身一阵不自在，心说皇帝不会吃错药了吧，那样冷漠的人，为何现在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她……总不能是真的喜欢她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否决了，且不说许长青自己是什么性格，身为帝王家是怎么样的薄情寡义，单从他对秦思念念不忘就可以看出，他绝不会轻易喜欢上另一个女子的。她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魅力。
　　杨文东守在殿门口，见此情形略感好笑。现在皇上和娘娘的地位倒是反过来了，之前一直都是林之梦在养心殿陪侍许长青，现在好了，皇上巴巴儿地追到坤宁宫来守着皇后，哪怕百无聊赖也不想着回去勤政，还真是一报还一报。
　　等到天色擦黑的时候，宫女太监们来宫中布菜之后，许长青十分自觉地跟在林之梦身后坐上了餐桌。林之梦也不好赶他走，只得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吃菜。她此时不由得想起最初进宫那段时日，她低声下气地跟在他身边，他中午用膳时根本不允许她一起，于是她只能每日中午回坤宁宫。如此很长一段时间，许长青才慢慢同意她和他一同进食了。那时候，飞泉和鸣玉都替她感到不值，她自己却不觉得什么，而今看来，最开始的目的已经达到，甚至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思及此，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皇上，谁叫您当初对我那种态度呢？既然你现在诚心道歉，那我就好好地拿拿乔，看看你是不是真心。
　　吃着饭，许长青忽然开口了：“皇后，坤宁宫的膳食当真是不错，比起御膳房的不遑多让。”
　　“皇上说的是。”林之梦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不是食不言寝不语么？皇上怎么破戒了？！
　　杨文东站在边上瞪大眼睛，转头看看林之梦淡然自若的样子，觉得世界不太正常。
　　“这段时间，皇后没有受什么委屈吧？”许长青有些食不甘味，放下筷子，注视着林之梦。
　　林之梦恍若未觉，抿了一口排骨萝卜汤，说道：“除了每日在宫中闷得发慌不能出门、菜色单一得让人食欲大减，其余的臣妾的确没有受什么委屈。”
　　这话实际上也是在暗讽刚才许长青说坤宁宫的膳食美味的话。言下之意就是，只有你皇帝来了，这边宫人才会尽心一些，我被关禁闭这些时日，可是日日潦草着呢。
　　许长青从前都是被林之梦惯着哄着说好听的话，哪知道她其实心思玲珑，也会阴阳怪气，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觉得这样的她鲜活可爱，还是该为自己之前从不曾看见真实的她而感到悲哀。他虽然被顶撞了，但出奇地并没有被触怒，只是有一种离她越来越远的惶惑不安。
　　许长青挥手屏退下人，林之梦虽然心里不解但面上不动声色。看见他从桌子对面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皇上，您这是何意？”
　　“皇后，你不要生朕的气了好不好？”许长青伸手想握住林之梦的玉手，却被她躲开，他的神色更黯淡几分，看上去甚至一点都不肖似从前那个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的帝皇，“朕一时鬼迷心窍与你赌气，才将你禁足一个月，朕……属意你。”
　　属意？属意于……我？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犹如惊雷在林之梦耳边炸响，她登时被劈得外焦里嫩，愣在当场，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熟悉的面孔。如今这张英俊无双的脸上，拒人千里的冷淡已是荡然无存，男人深黑色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着她俏丽的容颜，好似满心满眼只有她一个人。
　　林之梦用力甩了甩头，声音发颤地说：“皇上，您今天真的没事吗？您的意中人不是我啊，我是林之梦。我不是秦……”
　　她话音未落，手就已经被用力握住，许长青蛮横地打断她的话：“朕很清醒，林之梦，我就是属意于你。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朝毋庸置疑的皇后，也是朕心里唯一的人。”
　　“你、你、你……”林之梦惊骇得已经忘却了尊称，“皇上为何突然……”
　　“朕是真心的。”许长青直视林之梦的眼睛，神情认真，“朕曾经的确喜欢秦思，但逝者已逝，而今，朕…喜欢的人是你。”
　　他根本不像是九五之尊的帝皇，反而像宫墙之外无数个知慕少艾的少年那样，笨拙而赤忱地向心爱的少女求爱。林之梦在他这样的攻势中节节败退，俏脸上满是红霞，她一时难辨许长青话中真假各有几分，但是却下意识地相信，他说的至少不全都是谎话。
　　“皇上……”
　　不待她说什么，许长青终是捱不住多日的贪念，欺身而上……
　　“皇上！”林之梦羞恼地瞪视着他，“你怎么也行如此登徒子之事！”
　　许长青却唇角微勾，又拉住她的手，“你是朕的皇后。”
　　林之梦知道争辩不过他，“哼”了一声偏开头：“皇上，这一个多月的禁足，臣妾可是牢牢记着，没这么容易揭过去的。”
　　许长青最怕的就是她在心里默默生分，这样娇嗔似的说出来，他反而大喜过望，捏捏林之梦的手心，他的语气又放软了几分：“是朕的不是，皇后要怎么惩罚朕才好？”
　　林之梦此时心里依然有气，瞥了一脸诚恳的男人一眼，依旧觉得不是全然可信，抽回玉手道：“臣妾怎么敢冒犯皇上，只是既然如此，那皇上还是照旧别来这坤宁宫好了，指不定时间一长，臣妾就消气了。”
　　许长青立刻拒绝：“不可，唯有这个惩罚朕不能承受。”
　　林之梦憋笑：“为何？”
　　许长青：“朕想日日都见到你，无论是你来乾清宫，还是朕来坤宁宫，这种没有期限的不见面，对朕来说，比酷刑还难熬。”
　　林之梦似笑非笑：“皇上真是伶牙俐齿。那您觉得如何呢？”
　　许长青怕林之梦趁此机会疏远他，又怕不小惩大诫一下，她心里依然有芥蒂，脑海中灵光一现：“皇后，不若，我遣散这宫中所有嫔妃，将她们送出宫去，这样可好？”
　　林之梦瞳孔骤然收缩，刷地起身，“蹬蹬蹬”倒退了三步，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含笑意但是神色认真的许长青，“遣散众妃嫔？！皇上，您莫不是失心疯了？”
　　许长青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可行，这样之后，林之梦必然能够打消顾虑。他站起身，眉目疏淡，眼中有透亮的光泽，又变成了那个年少登基、深沉睿智的帝王，“朕已经决定了。皇后，此后宫中，朕只有你一人。”
　　他走上前来，不管林之梦还在愣怔中，抬手似乎是想拍拍她的头，后来顿了顿，还是只落在她的香肩上。
　　“朕不会食言。”
　　许长青本来准备回到乾清宫立刻着手落实此事，但想想还是要趁热打铁，不能离开温香软玉的坤宁宫，因而便苦了杨文东，在养心殿和坤宁宫之间跑来跑去，督办和传旨。许长青霸占了书桌，林之梦则回到了软榻上斜倚着，她犹自沉浸在震惊之中，不敢相信方才那些惊世骇俗的话。
　　哪个男人会不想妻妾成群？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姹紫嫣红的诱惑？凡夫俗子尚且不能，更何况站在权力和欲望之巅的帝皇，他肯为她遣散妃嫔，这是何等的震撼人心？
　　林之梦惶惶然，不知道为何这不过一年的相处，能让得许长青为她做出这样的事。但是看着杨文东忙里忙外进进出出，许长青案上堆叠得高高的妃嫔文书和名册，她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把她放在了心上。
　　一阵羞愧的浪潮汹涌地拍打在林之梦心间，她清楚，自己根本没有把多少真心交付给这个男人，最多不过是因为他的冷遇而略微难过失神罢了。她明明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但他却一直在做着本不应该由天子做的事情，弥补最初对她的冷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林之梦偷眼打量着低头认真处理事情的许长青，心里渐渐有一点蜜意泛出来。
　　这样岂不是说，她以后和他，也就如同民间，那一夫一妻白头到老的眷侣一样了？
　　这样遥远的奢望，竟然成真了。

　　林之梦不知道许长青在朝堂上遭遇了多大的阻力，但那日之后，许长青夜夜宿在坤宁宫中，神情都察觉不出半分异样。他照旧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淡漠模样，但林之梦坐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能看见那冰川之下的暖流。他会握住她在冬日里冰凉的双手，倚在床头安静地听她诉说宫中的趣事，会在夤夜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温柔以待。当然，帝后二人和好之后自然少不了亲热，林之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许长青在这事上似乎越发熟练了。她心中的温情一点点累积着，心说这不就是她从前期盼的日子么？虽然眼前这人是九五至尊，但是也只是她一人的夫君。
　　隆冬的天气愈发寒冷，林之梦不忍许长青每日处理完公务还跑来坤宁宫，于是收拾了几件贴身衣物，直接住进了养心殿。虽说这显然有违祖制，但这毕竟是许长青的后宫，如果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种事情也很难传到前朝去。许长青下朝回来，就看到林之梦皱着眉头在御书房内走来走去，他眼中沾染了一丝笑意：“皇后怎么来了？”
　　“呀，皇上来了。”林之梦回身答应了一句，她现在甚至已经不拘君臣之礼了，这也是许长青的要求。她走到许长青身前，蹙眉道：“皇上，今日才发现，您这里的地龙似乎不如坤宁宫的暖和，您怎么不让杨公公找人修缮一下？”
　　许长青看她为自己担心的模样，心中满足，伸手将纤腰揽入怀中，“皇后说的是，朕这就让人来修，从前朕不怕冷，现在怕了。”
　　林之梦“噗嗤”一声笑了，嗔怪地捶了下他的胸口：“皇上这是在说臣妾娇气？”
　　“那自然不是。”许长青揽着她走到书桌后，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皇后今天是来陪朕办公？”
　　“皇上，天气太冷了，臣妾不如冬天都宿在乾清宫内吧，这样您就不用穿梭在两宫之间了。”林之梦斟酌着道，“臣妾知道没有资格住在养心殿，您随意给臣妾安排一个偏殿就成。”
　　许长青愣了愣，饶是他，也花了片刻工夫消化了一下。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强求真情，却不料，林之梦也开始体贴他了。他真切地意识到，他所求的她的一颗真心，已经慢慢朝他靠近了。
　　许久之后，许长青才放开林之梦，将头深深埋进她的肩窝：“不，朕就要你住进养心殿，日日夜夜陪着朕。”
　　林之梦也是呆了一下，唇角微微扬起，也抬手抱住他宽阔的后背。
　　这样真的很好。
　　许长青前前后后命乾清宫的太监们去了坤宁宫好几次，声势颇为浩大，把林之梦常用的物品全都搬来了养心殿，也幸亏这里是皇帝的住处，不缺地方放，否则还真装不下。林之梦几次想劝他别搞这么大阵仗，以后搬回去不方便，许长青却答道：“你以后还想回去？朕都等这一天好久了。”
　　“皇上您真不怕群臣非议啊……”林之梦脸颊微红，小声说。
　　许长青的回应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年的初雪那日，林之梦正式住进了乾清宫的养心殿。也正是这一天，许长青清空了后宫所有妃嫔，将她们全部送出宫去，寻了好去处。那日的早朝之上，在群臣的哗然声中，他当众宣布从此不再纳妃，将专宠皇后一人。大臣们虽然早就听他提及此事，但却没料到皇上如此雷厉风行，短短半月之内，竟然就已经遣散了数十女子。自此，各家都绝了往宫中送女儿的念头，因为他们深知，高台上那位青年天子的手段。
　　下朝之后，天色昏暗欲雪。林之梦倚在轩窗边，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心情却出奇地轻松。她远远看见许长青的仪仗向养心殿这边过来了，不自觉就微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去。
　　许长青见她出来接，也加快了脚步，上前拉住她的手，“天这么冷，出来做什么？”
　　林之梦笑盈盈：“想快点见到你。”
　　她也不管周围还有诸多仆从，扑进高大的男子怀中，“嗯，这样就不冷了。”
　　许长青脸上的淡漠冰消雪融，他也更紧地抱住她，“那就抱着吧。”
　　若是从前，他一定会觉得两人在冷风中相拥愚蠢幼稚极了，现在坠入爱河，却只想向怀中的人儿再靠近几分。
　　太监和宫女们都识趣地退下了。
　　养心殿门外的宫道上，种满了火红的梅树。一片洁白的雪花忽而落在这艳丽的梅红上，紧接着便是纷纷扬扬的玉花，于长空之中轻盈地飘飞、旋舞，点缀在宫道上紧紧相拥的璧人身上。林之梦抬头，惊喜道：“下雪了！”
　　她松开许长青，却立刻被他抓住了一只手。林之梦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干嘛，臣妾又不会跑掉。”
　　她俏丽的笑容在她身后纷纷而落的雪白之中，那样明艳耀眼，而那含笑的双眼，此时此刻仅仅装着他一个人。许长青微微笑了，道：“只是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女子的掌心，她喜笑颜开，将这大自然雕刻的艺术品捧到男子面前，眼神清亮，皓齿明眸。男子的目光却只温柔地落在她的面庞上，他伸手握住她的素手，让那一朵雪花在两人交叠的掌心中融化。
　　长长的宫道寂静无人，雪中的红梅簌簌摇曳着，美得惊心动魄。许长青的吻轻轻落在林之梦的红唇上，犹如那雪无声落于梅花，绚烂了往后余生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