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
我死于囊性纤维化，简称CF。
在我死的那一天，母亲一如既往地流连于名媛们的会场之中，声色犬马中纸醉金迷；父亲一如既往地在名利金钱里觥筹交错，利益涌动；兄长一如即往地奔赴他人生中的岁月山河，不问俗世；
而我一如既往地——
无人问津。
手术室外没人任何一个人的身影，医生得到的回应也只有轻飘飘的——我知道了。
我躺在手术台上，那时候我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只记得刺眼的灯光，寒冷的空气，橡胶按压皮肤的触感，消毒水混着铁锈的味道，缺乏保养的枯燥的头发带着凝结的血液在脸颊上留下的疼痛，连接心脏的仪器发出的尖锐的声音，“滴滴滴滴滴…滴——”
于是世界归于岑寂。一切都终于结束了。
很多很多的血，很多很多的沉默，很多很多的禁忌。满地的冷漠。
可那时候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或许是我知道我的死亡与我的存在一样毫无意义，或许是死亡已经被剥去痛苦的含义，成为将我从痛苦中解放出来的唯一途径——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生命弥留之际我在真心地祈祷，不为我的死亡和延续，而为一次重逢。
悠一，命运的叛逆者、正直忠诚的朋友、破开密不透风的深海的阳光、我贫瘠的人生中曾拥有过的唯一的玫瑰，我想再见他一次。
这是我挣扎在生命的最后时期，唯一的野望。为此我向神明祈求，我只想再见他一次。
-
所以在我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在慎吾和千穗理惊喜的注视中，我用尽全力抬起连骨头都还没长全的脑袋，用刚刚冒出一点白芽的嘴，骂出了一句绝对不能写在这里，悠一这种粗口成篇的人都会觉得不好意思的脏字，然而再肮脏恶毒的词汇都无法宣泄我心中滔天的愤怒。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神的确回应了我的祈愿。但我犯了一个绝不该犯的的错误，为此我付出了无法想象的惨痛的代价。神的确存在，只不过与我想象的那样公正宽悯天差地别，这样的美好品质距他起码十万八千里远，他就是一个该死的荒唐的疯子。把乌龟塞进狡兔的壳子，指引靡菲斯特来到浮士德的身边，让相爱之人分离，使不共戴天之人结缘。
这个疯子——神明，回应了我的愿望，以一种荒谬过了头以至于让人恶心的方式。米迦勒与撒旦相融的扭曲产物向我露出了一个溢满了恶意的微笑，祝福着同时诅咒着我。
我从未觉得如此地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十五年来忍受疾病和药物带来的痛苦时没有过，生日彻夜等待父母的到来却发现他们早已忘却时没有过，哪怕是等在悠一的手术室门外只等来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时也没有过。他妈的，都是这种操蛋的人生了，为什么还要在这种事情上愚弄我呢？庆幸吧他没有出现在我眼前，不然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一定会从这个天杀的王八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然而那个家伙没有理会过我的唾骂，就如同生活熟练地将我的意愿置之不理向前奔走一刻不停。我尝试过很多方式来结束这段恶作剧，但他玩笑般地将慎吾和千穗理带到了我身边——塞给了我从没拥有过也早已不在乎的东西，无论是绝食割腕跳楼溺水都无疾而终。我从来没有成功过，他们也从来没有离开我。
我的最后一次尝试在去年年底，一个被白雪和狂风覆盖的日子，千穗理在雪地中找到了被白色掩埋的我。她紧紧地抱住我，用并不宽大甚至娇小的身躯铸造了一个称得上是简陋的避风港，用双手在我身上不断摩擦提升我的体温试图阻止我的生命继续逝去——即便千穗理带给我的温暖只维持了一瞬——她很快也变得和我一样寒冷。但她没有放弃，仍然持续进行着对我的急救，哪怕当时已经算得上徒劳无功。
我一直觉得慎吾和千穗理是愚蠢的人，他们总是拥有无限的包容与宽宥。
即便是与社会脱节了十几年缺乏常识的我也明白我绝对算不上是一个正常标准的符合世上任何父母期待的孩子，在倒霉地摊上我这样一个孩子时，正常反应应该如我的父母一样，付一笔丰厚的疗养费让我待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避免与我的相处而让他们遭受到情感的苦痛又能免于社会与良心的指责。但慎吾和千穗理似乎天生就缺了这根神经，不明白什么叫及时止损，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是不是千穗理在生我的时候留下了什么后遗症，让她无法再负担第二次生育，以至于对我如此执着，而她每年的体检报告都反驳了我的猜想。
每当我尝试了结，每当他们再一次成功阻止我，每当我以为他们会失望愤怒放弃的时候，千穗理都会抱起我，慎吾则会拥着千穗理，身体连地像俄罗斯套娃一样紧密，把我死死地禁锢在地上，不让我有任何飞走的机会。在他们眼里，我似乎就是一只执着于远走高飞，却羽翼脆弱的小鸟。他们总以小鸟来称呼我。
“没事的，没事的，小鸟，我们都在呢。没事的，没事的……”
这时候千穗理就会这么对我说，以一种奇怪的类似于摇篮曲的的腔调唱出来，然后亲吻我的脸颊，抚摸我的身体，让我耗尽力气，在她怀里沉睡，像是在对待什么无价的珍宝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就只有那么一瞬我希望我是——但我终究不是。
我真心希望他们早点接受这个事实，明白我并不是他们期望中的可以带给他们爱和欢乐，能够延续他们灵魂的孩子，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重新孕育一个在爱中诞生同时也充满着爱的孩子。我不想伤害他们，可那个孩子不会是我，我的灵魂早已枯萎，麻木且残破不堪。
所以我说慎吾和千穗理很愚蠢，他们从来不放弃，自欺欺人持续不懈地撕掉我的死亡判决书。长久以来，这似乎变成我和慎吾千穗理的一场博弈，我尝试，他们阻止；我继续尝试，他们继续阻止；我不断尝试，他们不断阻止……我和他们心知肚明，这种博弈不会有赢家，但没人想输，仿佛输掉的人将万劫不复。
现在我快成功了，只需时间在走一会儿，甚至用不到五分钟，风雪就会带走我的生命，我会再次见到悠一，但我并不高兴。因为千穗理就要死了，死于她的天真和愚蠢。她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有着大海一般广阔的包容，像天使一样温柔宽悯，望向我的眼睛总是如湛蓝天空般盈净，亲吻我的嘴唇如此轻柔，抚摸我的手无限温暖。她这样的人，本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在爱的包围下前程似锦。
可她要死了——因为我。
这个念头让我久违地感到痛苦，愧疚悄悄弥漫开来，流进我停滞的血液之中，促使我开了口。声音干涩生疏，我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刺伤我的来自他人的言语和无法让他人满意的自身的言语封住我的声音使我渐渐被沉默封印，沉默成了我应对这个充满了偶然性和不公平的世界的方式——无论哪一个。但我现在我必须要冲破这个禁锢，因为我欠这个女人一条命，我害死了她，哪怕这绝对不是我的本意。
“对不…”
千穗理的话语打断了我，她抓我的手是如此用劲，不断祈祷的愿望终于传到了我的脑海中，沥过我的灵魂，激起持久的颤栗，我无法控制地陷入了窒息的心悸和耳鸣之中，如潮水般的记忆瞬间笼罩了我，整个世界变得扭曲而且真实。
她说——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我不想再一个人……”我扑在悠一身上，死死地抱住他，世界不断旋转，悠一的容貌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的身体变成了我接触过的最冰冷刺骨的东西。周围的医生护士不断拉扯着我，一边将我从悠一身上扯开，一边用白布重新将悠一掩盖。我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想不起来自己该干什么，太突然了，太不公平了，一切的一切不断冲击着我的大脑，剩下一阵火烧火燎的茫然，那是我与悠一的最后一次相见，我只能放任自己紧紧地抓住他，眼泪不断流下。
不会有人记得这个木偶一样的女孩曾有过足以让人溺毙的苦痛与悲怮。
千穗理的声音穿透了黑暗，蕴含其中汹涌无尽的情感像盏不会熄灭的油灯，照出了唯一一条漫长的狭窄的道路。
悠一，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