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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所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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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文宇才悄然收回视线:
“这个信息算是个前菜,免费的。”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处理了大几起诈骗案的唐浩飞自然懂这个道理。
但他倒相信文宇的人品,问就是直觉。
果然,文宇再一次开口:
“之后,我每帮你处理一件事,你都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别把我卖了就行。”唐浩飞顺嘴开了个玩笑。
“哈,你要卖起来也只能按斤,毕竟没人知道你什么价——除非你卖给我。”
文宇竟边说边挤了下眼睛,看起来一脸盘算。
见状,唐浩飞稍微往后退了一点,叫道:“停停,卖艺不卖身的!”
“哟,你怎么知道要卖身?”文宇大为畅快地拍了下掌。
他偏要唬一下这人,谁叫对方刚刚说自己吃瘪。
文宇倒不挑食,就是不吃亏而已。
笑完了,他才干咳一声,把表情拉回来,说起正事:
“我要借你身上的气。”
兴许是这个说法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怀疑,文宇想了下,干脆把话说开了:
“我之前干过一件大事。是什么还不好说,你只要知道我差不多是受伤了,还在恢复期,情况还不太好。”
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把手伸进兜中,但只碰见了刚刚随便塞回去的纸包烟头,于是停了手。
——唐浩飞发现这人情绪波动大的时候好像就会想抽烟,很多人都是这样。他共情能力强,观察细致,很容易察觉。
文宇悄无声息地抽出手,口中继续补充:
“阴师这行,和其他修行的不一样,说正不正,说邪也不邪,你也记得别拿什么道士的刻板印象揣度,也别和我说这些东西,会干扰我的工作。”
“天天和阴气恶鬼打交道,把自己的身体也混为一谈,时间长了,肯定会出问题。我们的工作也不是不可替代,所以要是遇不到对的接班,干脆就断代好了——我师父是这么说的。”
“我自己选的,走到这一步,也走不回去了,只能亡羊补牢。”
唐浩飞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你说你没有八字了,就是因为这个?”
“哟,挺灵光啊。”文宇笑了一声,“对,因为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挂了。”
他听见唐浩飞抽了一口气,装作没听见,继续说下去:
“你也别可怜我,我强得很,只要不死,就能一直活——听起来挺废话,但确实是这样。”
文宇说完这段,抬起头,直视着唐浩飞:
“所以,我很惜命,非常惜命,特别惜命。你理解吗?”
唐浩飞在他这般的目光下开不了口,只是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我借你的气,就像把树上一个树枝折了,折完虽然少了一截,但能再长回来,不影响这棵树的发展。”
文宇用手比划了一下,见对方能懂,又继续往下说:
“这不是说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你的周身恶鬼不敢侵,是因为你的命格,也是因为你命格衍生的气场无法进入。但你这种人,肯定比普通人要‘香’的。”
唐浩飞笑了笑:“唐僧肉嘛。”
文宇一点头:“对!所以一旦少了一点,哪怕一点,泄露出你的香味,它们也会凑过来看一眼,不惜被伤也要来贪一口你的气。”
“我虽然知道你这人以后修行肯定一飞冲天,但在那个时间来之前,你没有任何自保的手段……唐浩飞,这个世界他妈的对好人不公平——”
话说道一半,文宇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不好看,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转了话头:
“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你同意我借了就行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我又想活,你但凡有点抵抗心理,我是借不成功的。”
“……那你为什么又告诉我了?”
唐浩飞看着他,神情认真地问道。
“因为——”
文宇轻笑一声,周身气质凛冽锋锐。
“连恶鬼都怕我,我有信心把你护周全。”
“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这世界本身就对好人不公平了,恶鬼帮恶人害好人,本来就没有天理。
“——老子惜命,却也要当个人,不当鬼。”
文宇说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你不答应的话,那刚刚那条就不算免费的了,至少借我一次!”
唐浩飞本来听得心神激荡,被他这么一说直接失笑:
“你这人……”
“我怎么?”文宇反问。
“怪有意思的!”唐浩飞回答。
而下一秒,他与文宇对视,郑重道:
“要是真和你性命有关,那不用在乎交易,你借就是了!大不了以后再还。”
这一番话让文宇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过了一会儿,他问:
“大哥,你知道赔本生意是什么概念吗……”
“我知道啊。”唐浩飞笑道。
“那你还这么说?也是心大啊!难怪你混成这样!服了!”
文宇的语气显然有些激动:“你要一直这样迟早被人坑死!”
“你不是说包我什么主宰天下嘛,到那时候还要考虑这个干什么?”
“草,不是,你的心眼到底长哪儿去了!”
见文宇一下子急了,唐浩飞忍不住哈哈大笑,白天正直笔挺的警官把身子往沙发上一搭,油盐不进的,一副“任你急”的模样。
笑完,他才带着笑意,认真地看着对方: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那就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谈到条件,文宇才迅速冷静下来,谨慎地看着他:
“你说。”
唐浩飞伸出手,一脸不可能被拒绝的模样:
“你得交我这个朋友,就这么一条。”
见状,文宇明显又愣了一下,但表情迅速归为平静,只是眼神有些复杂:
“……就这个?”
“就这个。”
唐浩飞很确信。
他知道对方是自己值得交的朋友,他很清楚,比自己的直觉都清楚。
就算这个人看似歪门邪道,心思冷漠深沉,还身怀秘密,从心利己,可他一定会是自己的朋友。
“……好,唐浩飞——”
文宇伸手,和这个掌心相握。
这次握手不同于一开始的交易。他的力度不大,却显得很重,将对方手掌稳稳下压:
“我文宇交你这个朋友。”
这时候的他也没有想到,这句话有那么沉,即使他现在已经用出自己能够动用的真心压上砝码。
它会随着岁月增加,无关乎任何筹码。
……
“所以,这个东西是怎么借的?你现在要吗?”
唐浩飞一脸好奇地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毕竟对方说得再厉害,自己可是半点都看不到。
“今天还不行,你已经护过我一次了,不好借。”文宇摇了摇头,“我也没什么准备,下次吧。”
“还有这讲究?”唐浩飞啧啧称奇。
“不然呢,你以为我能跟鬼似的,直接往你身上啃?”文宇翻了个白眼。
“这鬼怎么跟狗似的?”
“你可别侮辱狗了。”
虽说天天跟鬼打交道,也免不了和这些玩意做点交易,但文宇确实很讨厌这些东西,他不屑和厌恶的表情让唐浩飞肉眼可见。
“对了对了,文宇,今天那个佛像到底怎么回事?那老人不是意外……”
唐浩飞刚开口问,便听见一阵手机自带的铃声响起。他稍微一听,发现是对方身上传来的。
当事人当然也发现了,拿起手机滑动接听,放在耳边:
“喂?”
唐浩飞很敏锐地发现他的表情一瞬间冷淡了下来,如果要对照,那就是自己在殡仪馆刚刚见到对方的样子。
他听力好,那人也没避着自己,能够大概听出是哪家有老人自然离世,得让人去收尸。
“嗯,知道了。嗯。”
文宇只是简短地应答了几声,语气是古井无波的模样,甚至可以说是死气沉沉。
这让唐浩飞察觉到这人是怎样一种感情——疏离,陌生,不信任,与己无关。
和刚刚那个情感还算丰富,凌厉强大却又心思细腻的青年判若两人。
难怪李警官会说这个人疑似心理有些问题,如果不是多有交谈,他自己看着都觉得有问题。
可明明这个人就算不是面对自己,在面对一个已经死去的好心老人和不公的事件时,也会情感丰沛,或义愤,或尊重。
是谁,或者什么事将对方变成这样的?
他出神没多久,对方就挂了电话。
“那件事之后再说,你要好奇找个时间来找我就行,刚好借一下你的气。”
文宇的语气面对对方还算温和,只是刚和别人通过话,谈及工作,心情不算好,不可避免地有些生硬。
“下班了还要加班啊?”唐浩飞感慨道。
“人随时都会死,不会提前告诉你的,有时候凌晨也会被叫起来,而且夏天尸体容易烂。”
文宇打了个哈欠,将手机塞到兜里。
“我明天值班一天,后天正常下完班来找你——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唐浩飞说完,打趣了一句,“我一周值三天全班,24小时在线,怎么样,会不会开心点?”
“我以为公务员好歹正常作息呢。”文宇吐槽了一句,“到时候再说——我处理一下烟头……你有事就先走吧。”
“我等你呗,还这么早。”
“随你。”
文宇拿出那两个纸包,径直走到客厅的角落——哪里有个不算显眼的台面,让唐浩飞有些在意。
以他良好的视力,可以看出那是两个牌位。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对方父母的。
文宇将烟头丢进台面底下一个类似香炉的铁笼里,从旁边取了些木粉丢进去,又一张木色的薄纸,放在地上。
他半跪着,从旁抽出一支细毛笔,又重新磨了点墨沾好。整套动作熟练无比,行云流水。
在纸上画了几笔,他便把纸一并丢入香炉,又拿出打火机,点燃了薄纸一角。
“簇”的一声,香炉冒起火光。不多时,炉内就只剩黑灰。
文宇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褶皱:“好了。”
唐浩飞眨眨眼:“要这么麻烦?”
“这么做保险点吧,反正一直这么做。”文宇从茶几上拎起钥匙,随口答到,“头发还麻烦点,得念咒……”
“走吧。”
唐浩飞答应了一声,随着对方走出门。
……
总归是自然死亡的尸体,倒没有那么骇人,也算寿终正寝。
在这个地方,没被卷入各种事端,能好好地走,已经很不错了。
文宇穿着制服,带着口罩和手套,协助馆里另一个人帮死者换好衣服。身边痛哭的家属让他心情稍稍烦躁。
他师父生前打点了关系,找了借口,把他塞进这里,也只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在淮西等着那乱象出现,顺便好修阴气。师父这人看得比较开,也没说要等着那时候一线生机,就这么走了。
他说命都是捡来的,一生算是富贵,不亏。
但文宇觉得很亏,他师父死时不过四十,面色苍白,头发银白斑驳,死气沉沉。
他第一次给人换衣,就是换这个人的。
那时他连相处四年的感伤都来不及涌现,他目光沉沉,眼前唯有“不甘心”三字。
四年来他见了太多的事,比前十八年见的多得多,人情冷暖,肮脏的血腥的,令人厌恶的,见得太多。他不服,不服为什么命该由此,就让便宜都给恶人贵人占了。
文宇真的不甘心。
刚刚搬抬尸体稍一用力,肋下依旧隐隐作痛,连太阳穴都嗡嗡作响。他只是一报还了一报,却连反噬都那么嚣张。真是好险给自己哪天的死添上一笔大的。
他差点都觉得,等世界乱了,自己便要第一个打碎规则,自在逍遥,还管他什么正邪修行,随他去算了。
不过,天倒没有亡他,他能看见一条生路。而唐浩飞这个人的出现,更是让他觉得有意思。
唐浩飞一开始说如果遇到不公的,他会帮。结果最后,真就一分不要地给自己补命。真的会有这种人,真有意思。
可人情,真的很难欠。
算了,以后再还给他,大不了自己吃点亏。
灵车之后,家属哭泣不舍,文宇倒是司空见惯,却也没有厌恶和不屑。
生死,哪有人不看重的呢。
他不说,却也看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