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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雨·上 ...


  •   哗啦啦....
      哗啦啦....
      半梦半醒之间,男孩尝到了雨水的味道,微凉,裹挟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也带着些许的苦涩。
      雨声浩荡,聒噪杂乱的声音于雨声之下在耳畔层层叠叠地响起来,像是雨后蓬勃生长的蘑菇。
      “我去这什么鬼天气!怎么说下就下!”
      “这么大的雨怎么回去嘛,真该死。”
      “嘶,真他娘的冷,不管了,我要回去了!”
      “诶诶,这么大的雨你会淋湿的,要不再等等吧。”
      “等等也没什么用,你也不看看,这雨这么大,一时半会肯定是停不了的。”
      “这,这也对啊。”
      “哎不管了不管了,我走了,淋湿也无所谓,我家里的婆娘肯定已经给我准备好热水了,各位,各自保重,在下先走了。”
      “路上小心。”
      “好嘞!”
      ........
      “敢问阿翠姑娘要怎么回家?”
      “家中自会有人来接。”
      “啊...啊哈哈,那便好,不过姑娘还是要小心风寒才是。”
      “我家姑娘怎么样跟你这个穷酸书生有什么关系?”
      “小霞,休要无礼。”
      ——这是他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
      那时他才刚刚开始流浪。
      那时的茶馆外下着瓢泼大雨,茶馆内却人声喧嚷。而那些人谈论的话题,无非就是如何回家。
      小小的他偷偷缩在茶馆的屋檐下,生怕被来来往往的人发现,他可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眼睛挨一顿打。
      他听着他们口中的家,九分茫然,一分不解。
      “家”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们都想要回“家”呢?这个茶馆不就可以避雨吗?
      他沉浸在自己的困惑里,竟是没有发现,雨势减小,茶馆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个干净,他就这样被和善的茶馆老板发现了。
      “小友,你蹲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回家呀?”
      他低着头,用脏兮兮的头发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还带着刚刚的困惑——
      我,我没有家。

      “咳咳!”
      正于梦境中沉沦的男孩猛然惊醒,身体突然的腾挪倒转让他来不及思考,惊惶不安地睁开双眼。
      正对上一双黑瞳。
      男孩的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几近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又被吊在了半空中。
      “你好像也不是很想活下去。”玉锵凉凉地开口。
      距离第一次见到男孩已经过去七天了,这七天里的前几日都是天气晴朗暖阳高照,玉锵晒好了琢雀草,也做好了祛毒的柏棠粉,他又饮尽了两坛酒,又翻来覆去地读过《青玉记》。
      但这两日却都是疾风骤雨,惊雷阵阵,凤凰木的花苞也被打落不少,凄凄惨惨地散在地上,仿佛点点血斑。
      玉锵今日午后本来在书案边抄录词文,可支摘窗外,风也萧萧,雨也潇潇,凤凰木枝叶摇荡,花叶飘落,玉桌上不久前才被玉锵拾起的棋子也再次被风雨打落,滚落了一地,玉锵无端的心中烦闷,便弃笔执伞,沿着青石路漫步于风雨之中,一路上百无聊赖地数着落花。
      直到他漫步至落雪潭边,看到那个依旧昏睡在地上的身影。
      按理来说,这个孩子应该早就醒了。
      虽说他的伤势很重,但都是不难治的血肉之伤,玉锵当时喂给他的是地阶下品丹药十八丸,不仅能生血肉接断肢,还能中和天冬花的药力,处理他的伤势绰绰有余。
      玉锵以为这小孩是醒来后不敢来见自己,结果原来是他还在地上躺着呢。
      男孩双眼紧闭,眉头紧皱,双唇绷紧,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沉入了一场并不欢愉的梦境,身体上倒是没什么伤口了,只是新生的苍白血肉被风雨吹打浇淋,终究是不适宜的。
      玉锵心中不悦,银线毫不犹豫地把那个只顾睡觉连命都不要的小孩吊了起来。
      刚刚醒来的男孩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声就被灌了一嘴的雨水和风,冷意一直从唇齿流到脚底。
      他迟钝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自己深陷于暴雨疾风之中,风雨晦暝,天光黯淡,世间万物的色彩都被稀释了,只有面前的男人手中所执的那把红伞的色彩依旧明艳动人。
      恍如风雨中的残花。
      他讷讷地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整个人的脑子还处在不甚清明的状态。
      玉锵不耐烦地皱眉,银线轻巧地把男孩扔进了一边的落雪潭里,“扑通”一声,冰冷的水如密密麻麻的细针,瞬间扎进他的每一个毛孔,小孩的双眼瞬间瞪大了,他张开嘴想要呼吸,却被涌入的冰水灌满了口腔。
      但幸运的是,他很快被拎出了水潭,男孩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吞吐着雨水和空气,他的鼻腔喉咙里都是冰水,每次呼吸都仿佛在上刑。
      “清醒了?”
      听到男人的声音,男孩连连点头。
      “咳咳,清...清醒了!”
      男孩的声音连咳带喘。
      就算是没清醒,他也得点头。
      玉锵嗤笑一声。
      银线微动,把男孩扔回到了原地,男孩狼狈地爬起,膝行几步跪在了玉锵的面前。
      倒是懂事。
      “你叫什么?”玉锵语气和缓了些许,银线轻轻地抬起男孩的下巴,逼他不得不抬头仰视自己。
      昏暗的风雨阴云之中,那双迷蒙瑰丽的深紫色眼瞳,美得令人心惊。
      男孩目光游移,不敢直视玉锵的面容,声音因为刚刚的呛水而变得沙哑,“我..咳..我没有名字。”
      想了想,他又补充说,“他们一般都喊我,那个不祥的东西。”
      “不详?”玉锵眉头微挑,右手轻轻地转着手里的红伞。
      男孩垂下眼睛,新生的眼皮终于能够遮住他的双眼,“紫色双瞳,不祥之兆...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他的声音干涩,轻飘飘地落在风雨里,像是两片凄冷的风雨撞在了一起。
      这才是他不敢直视玉锵的原因,他害怕这个人会因为自己的眼睛杀了自己。
      就像那些人想做的一样。
      紫瞳,不详,极恶之兆。
      因为这双眼睛,从小到大,他不敢直视任何人,他不敢抬头,也不被允许抬头,他只能低着头长大,哪怕街边的一树桃花在他的头顶开得正艳,他也不能抬头看一眼那灼灼的花开,他看得最清楚的是无人的旷野和荒芜的废墟,他了解最深刻的是无知无觉的动物和虫蚁,而热闹欢欣的灯火人间,他从未真正睁开眼睛打量过,只是一复一日地垂着眼眸,以此躲避着碌碌众生的唇舌与手指。
      风雨依旧暴烈,竹林沙沙作响,瀑布声震耳欲聋,唯独此处独享片刻寂静。
      玉锵停止了转伞这一堪称幼稚的行为,他弯下腰,忽然拉近了他和男孩之间的距离,长及腰际的青丝散落在身侧,很快就被风雨打湿。
      他们的距离一瞬间被拉得很近,男孩可以很清楚地闻到他身上苦涩幽香的药草味,也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那末端微微卷曲的弧度,让人无端想到暴雨中摇曳的白莲,他有多残暴,男孩已经非常清楚了,可此时此刻那双带着笑意的黑瞳,却有一种天真无邪之感。
      他唇色浅淡的唇瓣在男孩的眼前开合,隐约可见柔软的舌尖。
      “这不是巧了吗?”
      男孩呆呆地听着男人一字一顿地开口。
      “他们也说本尊,是不祥之人。”
      男孩瞬间被这句话勾住了心神,怔怔地望着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瞳,他觉得自己宛如做梦,什么感知什么心情什么思考都消失了,只有那个人冷淡的声音回响在他空荡如山谷的躯壳内,像是战场废墟上钟声响起,像是万人朝拜时神启降临。
      他活了十三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同类。
      玉锵很快就站直了身子,他继续转着手里的伞,语气散漫,“从现在开始,你就叫若华。”
      男孩一愣,“若...华?”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玉锵隐没于伞下的面容晦暗不清,但语气却温柔了起来,恍如叹息。
      若华听不懂这句话,却无端觉得这句话不是在跟自己说。
      “跟本尊过来。”
      玉锵瞥了一眼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的男孩,转身离开。
      若华赶紧站起来跟上,可是跪得有点久,他的小腿麻了,刚走两步就难受得龇牙咧嘴,但那个人可不会好心等他,若华抓紧时间活动小腿,然后一路小跑跟上那个已经飘远的背影。
      他紧赶慢赶,终于才在石室前追上那个人。
      他出了点汗,但很快就被风雨冲洗干净。
      玉锵站在屋檐下,收了伞,放在门口,然后看了一眼□□的男孩,“在这等着。”
      若华点头如捣蒜。
      他有点不好意思,隐鬼之渊的雾不仅腐蚀了他的血肉,也让他残破的衣物化为了灰烬。
      一阵风刮过,冻得他打了个喷嚏,若华终于意识到了冷,他蹲下来抱住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试图留存一些热量。
      他就这样乖乖地蹲在门口的屋檐下,目不斜视地望着雨幕。
      竹桥边的小池塘里大朵大朵的水花迸溅,青桐树的枝叶被暴雨冲刷出一片苍绿,不知名树木上艳红色的花苞在风雨中依旧明媚夺目,一些残损的花叶在风雨中飘落,青石路上无数的雨珠破碎,像是炸开了一朵朵小小的烟花。
      天色阴沉,雨水密集,像是连接天地间的绳索,可以顺着爬到另一个世界去。
      若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石岩上滴下的雨帘如珠帘,一滴滴碎在手心。
      微凉,微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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