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折堕》邢希

2、第二章 酒

　　温暖的阳光平等地照耀着一切，慈悲地抚育着所有生命。
　　玉锵轰然推开地宫的沉重石门，被惊动的微尘在空气中砰然炸开，像是微薄的一场烟花。
　　男人神情不悦。
　　灵霄丹的原料之一是空葵花，准确来说，炼制地阶以上丹药都需要空葵花，这种灵植承担了中和剂的作用，能帮助各种灵植药力融合，它算不得多么珍贵，但却是最难提炼的灵植之一，它对提炼温度和提炼时间要求极高，些微的差距就会产生巨大的不同，所以，世间的炼丹师也将提炼空葵花作为一个瓶颈，突破这个瓶颈的，便意味着有冲击炼制地阶丹药的资格。
　　对玉锵来说，提炼空葵花本该是信手拈来的，但今天一个上午，他尝试了三次炼制，却都以失败告终，不是温度不够，就是时间过长，品相完美的空葵花最后都成为了一堆废物。
　　过于明亮的阳光让玉锵微微眯起双眼，地宫前不远处有一条不算太长的白色石子路，说是石子，其实是中下品的灵石，而石子路上方，则搭建着一道美丽的花架长廊，此时正是繁花盛开，各色各样的花朵缠绕在花架上吐露芬芳，繁密的花叶肆意生长，投下大片阴凉，只有零星的几点碎光钻出缝隙洒落在白色石子路上，微微摇曳着，闪烁着。
　　长长的花枝花藤垂落，形成一道道轻盈的花帘，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眼前的美景稍微驱散了一些玉锵心中的不悦，他走向石子路旁边的空地，那是晾晒灵植的地方，深青色的地砖严丝合缝刚好铺砌成莲花的形状。
　　玉锵在晒药架前停下脚步，看了看不久前放上去的琢雀草，这些灵植青绿的叶片纤长细弱，几道亮眼的黄色小蛇一样缠绕在青白色的草茎上，等到阳光褪去上面所有的青绿色，这些琢雀草就算晒好了。
　　以现在的天气来说，大概还需要两天时间。
　　玉锵又检查了一下其他灵药的情况，稍微调整了晾药架的方向，让灵植能更充分地接受阳光的照耀。
　　看了一眼附近生长的初阳花，金色的花朵已经开始合拢，微微低垂。
　　已经是下午了。
　　玉锵回身踏上白石路，穿过婆娑花影，细碎的光点落在他的眉间发梢，窥探着那双幽深冷寂的黑瞳。
　　空葵花已经用完了，下一批成熟的空葵花至少还要等六个月，玉锵抬手摘下一朵花瓣繁密的白琳花，用指尖慢慢地碾碎那娇嫩的花瓣。
　　他犯了错。
　　明明知道今天心绪不平，还要炼药，落得失败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怨不得谁。
　　不过是再等六个月罢了。
　　玉锵离开白石路，踏上一座精巧的竹桥，竹桥微微拱起，像是少女的黛眉，桥下流水潺潺，清澈的水从落雪潭而来，曲折婉转地穿过大半结界，直至流入竹桥边的这个荷塘，莲花正在盛开，娉婷而立，风姿绰约，在花瓣上晕染开的颜色像是从晚霞、桃花或者白雪上剪来的色彩，亭亭碧叶簇拥着这些水中仙子，映衬得这普通的池塘也宛如琼瑶玉池。荷塘附近生长着几棵青桐，这些能入凤凰之眼的树木笔直苍翠、绿意盎然，不论四季如何流转，它们都安静地屹立于此。
　　玉锵离开竹桥，便又踏上了青石路，这条路从他的居所一直延伸到落雪潭，途中穿过万千灵植，穿过凤凰木的花影，也穿过竹林的清风与琴声。
　　玉锵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他的居所不是洞府，亦不是楼阁，只是三间开凿在石壁上的宽敞石室，这三间石室相连，一间藏书，一间储酒，一间起居。
　　石室墙壁被打磨得光滑，洞顶散布地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地面铺的是白色的灵玉，剔透玲珑，玉色纯粹，玉石间流动精纯灵气，几个小型阵法隐约可见。
　　木门雕花镀银，两个小小的兽头闭着眼恍若沉睡，祥云纹盘在额头，兽颈处的环带嵌着红色宝石，对着门口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木桌，漆面如水，雕刻精致，桌子侧面有花草的镂空花纹，桌子旁边有几个雕刻着同样花纹的木凳。
　　进入木门时的右手边有一面墙，墙上嵌门，门后是酒窖，除门之外，这面墙上悬挂着四幅泼墨山水画，分别绘着四季的山中景色，春日群山青郁，夏日水波灿烂，秋日高空澄净，冬日白雪落在屋檐，屋檐下二人对弈。
　　而进门的左手边依次是丹柜、书案、落地花罩与珠帘，珠帘之后，便是灵玉床。
　　书案正对的那面墙上同样嵌着一扇门，此扇门后是存书之地，这扇门平日基本没有关上过，总是大敞着，以至于玉锵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里面堆积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是前天他醉酒时闹出来的。
　　下午时分玉锵总是会整理各种丹方、符篆等物，并将这些东西的制作方法和成品样式详细的记录在册，一年前他从藏书室里翻出了一件天阶上品法宝，那是一柄折扇，名为流霞，明艳美丽，绚丽华美的金红色如烟霞流转于扇面之上，玉锵爱不释手，便自然想得知炼制之法，但历经一年，他也只是得知了此扇扇骨为万年黑玄木，扇面为空月蜻蜓的翅膀，黑色的流苏扇坠则是以翡羽蜘蛛的蛛丝做成，对那抹最夺人神魄的烟霞依旧是一无所知，玉锵翻了大半所藏书简，依旧没有任何进展，直至前天，半醉之际，书案边冥思苦想的他忽然想起安流子真仙那些繁多的手记，便拎起酒坛闯入藏书室找来翻阅，却没想到是雨过天晴云破而来，终于得见真知，狂喜之下，他大醉中且歌且舞，砸倒了罗列的书架，撞碎了精美的玉瓶，拂落了珍贵的书画，原本整齐放置的玉简、法器等物全都摔落在地，堆成或大或小的山丘，醉后的他就沉睡其间，泼洒的美酒香气馥郁，于他的身侧缠绵不散。
　　他终于知道了，那抹烟霞是何物。
　　那是在净明道祖陨落时天穹出现的一抹浓艳至极的金红色晚霞，是安流子真仙将其裁下封入了扇面之中。
　　玉锵眉头微皱，踏入藏书室，银白色的细线于身侧浮现，缠绕着散落在地的事物将其一一扶起，只是那些费尽心力整理分类的物件又混在了一起，他不得不再次重复一遍之前的工作。
　　几百年已逝，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没有完成整理工作不仅仅是因为此地储物数量庞大，还与他时不时地发酒疯脱不了关系。
　　不过同样的工作做得多了，也熟练了。
　　玉锵一边快速浏览混杂在一起的藏书玉简的内容并将其各置其位，一边还有闲心召出流霞扇，瑰丽的法器于空中微微浮沉，那抹金红色的烟霞依旧摄人心魄。
　　不知道安流子真仙当年如何能够裁下晚霞的，他用的是何功法....或者是法宝？从未听过有什么功法和法宝有此等威能。
　　玉锵忽然觉得或许可以试着找一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半个时辰后，玉锵终于把这间藏书室恢复原样，除了那个碎掉的玉瓶。
　　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后，玉锵取了记载流霞扇的玉简，回到书案边，撩起衣摆支起一条腿坐下，抬手，银色丝线划开空气推开酒窖的门熟练地缠绕上一个酒坛并带着它回到了玉锵身边。
　　启坛，清冽悠远的酒香丝丝缕缕地逸散在空气中。
　　这是最后一坛青竹酒。
　　意识到这一点后，玉锵突然不太舍得直接对坛痛饮了，他取来一套酒壶和酒盏，青白色的瓷器如笼着一场蒙蒙烟雨。
　　这酒壶乃是灵器，内里镌刻着空间阵法，容量极大，所以玉锵轻轻松松地将那个大肚酒坛里所有的酒液都倒进了酒壶之中。
　　把空空如也的酒坛重新丢回酒窖，玉锵慢慢悠悠地抬手，拎起酒壶，将透明的酒液倒入酒盏之中。
　　第一坛酒和最后一坛酒，都是要好好品的。
　　就像故事的开头和结尾总是最惹人神魂。
　　举杯一饮而尽，酒液染上唇齿喉舌，最初清淡凛冽如竹林间的风，但很快，这清淡就转变为滚烫热烈的灼烧感，宛如一团翻腾的烈火，又仿佛三伏天的灿阳，一路燎原到五脏六腑，而余味无穷，淡淡的清甜萦绕在口中，如清冽的竹沥。
　　玉锵双眸微眯，细细地感受着这最后的青竹酒，温和的风穿过支摘窗流入石室，温柔地撩动他散落的墨发。
　　真是好酒。
　　玉锵把玩着空空如也的酒盏，素白的指尖摩挲过青白色的釉面，如抚摸过那场悠远的烟雨。
　　他抬眸往窗外望去，石室前的那株最大的凤凰木正在风中微微摇曳着翠绿枝叶，艳红色的花瓣轻颤，一副娇弱难承的模样。
　　树下的玉桌上还留着一场黑白残局，几枚棋子不知何时被风雨挑逗着滚落在地，栖息于柔软的草地中，折射着下午的阳光，微微闪动。
　　那场棋局是多久之前留下来的呢？
　　他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