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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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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皇城司竟出逃了个身犯重罪的奴!
皇城司内戒备重重,森严壁垒,而诏狱内被关押的罪犯大多数重罪加身,非天子之令,不容饶恕赦免,受千道酷刑万般折磨而死去。
此时年夜将至,朔都城连下三日大雪,石板路雪三尺,晌午时分,长宁街依旧人潮如织,车水马龙。
年轻男子行如青松,步伐张驰有度,只不过步履匆匆。
年头将至,街道上百姓熙熙攘攘,好一番热闹,方巾小贩推着红澄澄的柑橘,车轮间隙夹杂着濡湿的泥垢,向前行驶吱呀留下两轮车辙印子。
“陆大人,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邻里大宅的管事李婆婆瞧见他,亲切寒暄着。
那位被唤“陆大人”的人,一身无尘白袍,未带玉冠,白玉簪子束着一头青丝,一派清风朗月。
陆珩微微一笑,放慢脚步正想回答,一个灰糊糊的身影霎时冲来撞翻了身侧的贩柑橘的推车,由于惯性柑橘个个顿时掉落在雪地,轮间隙的泥水飞溅几尺,洁白的雪被蒙上泥泞。
他的白袍衣角亦沾染上几滴泥点,在雪天中格外醒目。衣角之下趴着个浑身脏兮兮的乞丐,看不清脸,穿着洗的发旧的布衣,背上有几处撕裂划痕。
随即前方陆陆续续赶来一群衙役,领头的是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公子哥,一身绫罗绸缎,看着来头不小,正叉着腰气喘吁吁指着那乞丐痛骂。
“贱坯子,偷东西偷到本公子身上来了,谁给你的狗胆子!”他摆摆手示意那些衙役上前,“给爷打!往死里打!”
倾刻,那群人蜂拥而至,来势汹汹倒像是要将那乞丐活活扒皮碾碎。
陆珩低头看着衣袍上的秽物,不禁微微蹙眉,若他没记错,来人应是当朝张相的外甥,朔都臭名昭著的纨绔。
乞丐拼命从地上爬起来,不过几步之距,她怕是逃不了这帮人的爪牙了。
眼下张相刚立了功,一举揭露谢家存反叛之心,缉拿了谢家,如今在庙堂之上也算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党派之争陆家从不参与,朝堂之上诡谲多变,明哲保身,作壁观雨总不会出错,至于张相这外甥,他自然不会去招惹。
他拂去衣角的泥渍,避开那帮人往另一方向走去。
突然有人绊住了他的袍角,他停住脚步,那乞丐竟伸手拽住了他,额前凌乱的发丝混杂着泥水湿漉漉贴在那张灰扑扑的脸上。
感官被无限放大,陆珩的手倏地攥紧,微微颤抖着。
那群人越来越近。
“李公子。”陆珩站在那乞丐面前,说道。
肥头大耳走近一瞧清来人,语含讥诮:“原来是陆大人。”
“不知李公子在这是做什么?”他语气平和,看不出情绪。
肥头大耳冷笑一声,嗤鼻道:“自然是办理公务,这个贱婢偷了我的……”
他还未说完,不远处一阵马蹄声嘶叫,又来了一队人马,戎装黑甲,驶于最前处的年轻男子与他们不同,并未着戎装,一身暗蓝蟒袍衬得男子身姿挺拔,外着一银白狐毛大氅,坐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矜贵万分。
那男子容貌惊人,地上的乞丐一时竟也目瞪口呆。
“谢大人!”那肥头大耳顿时变了脸色,对那年轻男子热络起来,嘘寒问暖一番后又渐渐扯到了那乞丐身上。
“您有所不知,那不知哪儿腌臜之地混来的叫花子,竟敢偷本公子的东西!她竟还是个逃奴,叫我发现了!”他洋洋得意,皇城司现如今正缉拿逃奴,陛下令这位谢大人协助皇城司,虽不知此贱人是不是他们要的人,但万一意外帮他们立了功,或许亦能帮舅舅拉拢如今势头正盛的谢大人。
“她偷你什么了?”男子淡淡开口。
“那串狐狸毛!”肥头大耳指着乞丐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团毛绒绒的物什,毛色光泽尽无,粗糙脏乱,看不出半分价值。
谢承婉心上一颤,她紧紧将那串狐狸尾护在怀里,从雪地里爬起来,看清马背上的来人。
谢氏欲通敌叛国,被张相一举揭发,全族伏诛,皇恩浩荡,谢家嫡女因贵为当朝皇后免除一死,被贬为奴,年夜后发配仓州。谢氏一族罪孽深重,陛下如今已是仁慈,怎可还有其余活口?
可是,有的。
听闻谢家还有一天资聪颖的嫡长子,竟是谢府的养子,远在朔都之外,驻守在九江州,一朝谢老将军出事,便一路马不停蹄进京请罪,声称他并非谢家亲子,愿剔除谢姓,效忠朝廷,并献上谢府在九江州的兵权。
帝大悦,朝夕之间,罪臣之子攀上枝头,交献兵权,解了君主的忧心,一跃龙门成了陛下的宠臣。
那些流露坊间的流言蜚语,她不是一贯不曾入耳过,而是她自己相信他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如今兄长高高在上,与逆臣无半分关系,昔日总角之时言笑晏晏,今朝与他已有云泥之别。
“逃奴?”谢承煜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一人,那人一身宫装,满眼笑意却教人看着心惊。
谢承婉一眼将那人认出,他是陛下身边最得宠的内侍赵忠,名头如雷贯耳的皇城司使。
“谢大人,这逃奴您如何处置?”赵忠语含讥诮,眼底闪过一丝阴骘。
面前的年轻男子玉冠加身,神情淡漠,并未看向谢承婉,只是沉默了良久,才吐出几字来。
“为奴者逃,法如死罪。”
谢承婉轻笑一声。
一双手忽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白袍轻拂过她的指尖,那双手牵住了她,陆珩站在她面前,依旧不温不热的模样,说道:“谢大人,她罪不至死。”
“她为我大朔皇后,一国之母,天下表率,虽因母族之事深受牵连,可陛下仁善,念及昔日情分,将其贬为奴,已是决意放她一条生路。”
“你们如今此番行为,不合令律。”
陆珩说着,谢承婉手中突然不知何时被塞了什么东西,陆珩的衣袖挡着,旁人看不清。
“哦?是吗?”一旁的赵忠漫不经心接话道,“令尊不争党派,一身清风,你陆府作壁上观,置身事外,陆大人今日此番话说得,倒是显得你与这逃奴关系匪浅啊!何况……她出逃诏狱,已是死罪一条!”
陆珩不予理会,而是直视他身侧的谢承煜,一字一句道:“谢承煜,你好生看清楚了,她是谁!”
“陆大人!今日亦是陛下叫咱家来,你若再干我等办公,就不要怪咱家不客气了!”
谢承煜依旧缄默。
陆珩一贯温和的模样此时全无,也不再伪装,他闭了闭眼,挥了挥手。
霎时,马蹄声在背后响起,谢承婉背后窜出了一匹马,后面跟着十几个高壮的汉子,个个操起棍棒,气势汹汹护在谢承婉面前。
谢承婉这时才看清手中之物,是份通关文牒,上盖着官府红印。
“谢姑娘,本想着去约定之处等你,却还是来晚了些,这个你拿好。”陆珩将马牵过来递给她,“他们的人刚来没多久,城门此时还未严查,你有这个很容易出城,城外有我的人来接应你……”
“那你……”
谢承婉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送上了马背,陆珩拍打马背,骏马嘶叫驰骋起来,霎时她只听得见耳边的风声。
身后隐隐传来阵阵马蹄声,若她的心跳一般节奏有力。后人穷追不舍,她顾不得回头察看来人是谁,也惧看清来人是谁。
行驶了一会儿,街上好似只有百姓热热闹闹的喧哗声。马儿疾速如影,眼前浮现城门的轮廓,百姓有条不紊地排着队,士兵挨个检查着通关文牒。
她牵绳奋力向前,只要留得一命在,她还有机会替谢氏扫去细雪厚尘,喊一声不服不是吗?
簌簌——
她忽然感觉周围皆骤停了一般,不知是何处射出的箭羽。
马儿一阵嘶叫,谢承婉背上刺痛难耐,她牵紧缰绳,箭矢锋利无比,穿透她的后背直至她的心口,血肉浸染着箭尖。
马飞速驰行,她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不知何时停了的雪又重新下了起来。
她心口源源不断蔓延着血,趴在雪地里奄奄一息,雪落三尺深,房瓦檐角、绿荫枝丫茫茫莹白一片,天色灰白,长宁街红茫茫一片。
不知是灯笼红,还是爆竹红。
雪越下越大,仿佛来什么人,引得众人偏头寻声而望。
她使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往前爬,拼命朝那人靠近,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她好像感受不到一丝痛楚,颤颤伸出血手。
“为……为何?”谢承婉抓着他的衣角。
那人后退一步,衣角赫然染上血红。她依旧不依不挠,横着只手执着地抓住那人,拼命向他靠近。
鲜血大片大片汩汩不断,她倒在冰寒刺骨的地里,指尖离他衣角只剩一厘之差。
她听到有人在叹息:“这就是你们的命,走吧,谢大人。”
地上的人渐渐没了气息。
温热的血融化了厚重的雪块,雪越下越大,纷纷落入一滩血泊,随着她的体温渐渐埋匿于冰冷之中。
她不信命,不信苍天有眼,她只信,谢家一世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