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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坐怀不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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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闻言,看着我沉默。
我穷追不舍:“我知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原本也不准备再多话。但你来我乌洛兰部已经两年多,从汉奴俘虏到今日,靠的什么你心知肚明。你地位卑微身份尴尬,我能看得上你,并且愿意前来问你,这是你的荣幸。”
他继续沉默。
良久,他轻轻笑出了声,笑中略带讽意,像扎人的木刺。
他的声音很轻:“那请问公主,这样的荣幸,我有拒绝的余地么?”
我微微一笑:“没有。”
红日沉沦大地,天色渐趋昏暗,我和他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拉长着投到地上,然后慢慢变模糊。
他不再看我,扯开话题:“中原也有日月神,出自《山海经》,但和此地的说法不同。”
如他所愿,我好奇问:“那你们的日月神,怎们说?”
他:“日御之神名羲和,是帝俊之妻。羲和生十日,每天带一日驾车凌空而过,昼夜乃分。后来十日并出,炙烤大地焚毁万物,其中九个为羿所射,落于沃焦,从此天余一日。”
我笑眯眯:“有趣。那月神呢?”
他:“女和月母常羲,亦是帝俊之妻,生了十二个月亮,是以一年据有十二月。”
我捏了捏下巴,觉出其中意味:“你们的日月神,是时间与历法之神,象征天时,是也不是?”
他闻言转头看我,目光满含惊讶:“公主聪慧过人。”
虽然不知为何,但我的确很喜欢他这样看我。
所以我真心实意地笑了:“你确实很会说话。”
……但只是会说话还不够。
略顿了顿,我伸手够他,扯得他转身与我面对面。
在他惊诧的视线中,我左手揽过他腰,右手捏他下巴,强迫他与我对视:“你还不曾回答我先前的问题,如若不答,我就当你默认。”
他猝不及防被我锢住,愕然与我对视,正要开口,我却一把捂住他嘴。
我靠近他,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在交融,轻声道:“你知道的,我不接受拒绝。”
他推我:“您……”
感受到他挣扎的力道,我勾唇一笑,骤然松手,他来不及收劲,一连后退数步。
直到一脚踩空他才反应过来:身后早已是一片湖水!
眼看他就要跌进落月湖中,我一把捉住他手臂,施力将他扯回来,他紧张之下磕绊几步,又撞进我怀里,闷哼一声。
说实话,他撞人挺疼。
这回我没再锢他,他一站稳就退了出去,面上泛起薄红,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
我看着他笑:“投怀送抱?”
他不敢看我,躬身行了个揖礼:“多谢公主相救。”
我摆摆手:“不必谢。”
真说起来,他还要怪我突然放手。
他直起身,眉眼低垂,不发一语。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身上暗红色的衣摆,没来由地问出口:“我这一身衣裳如何?”
他头也不抬,话却说得漂亮:“公主明珠之姿,一袭红衣正添殊色。”
我笑了:“虽然你始终不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准备的礼物还是照送不误。”
说着,我低下头,从腰间斜挎的红棕绣纹布包中取出一物捏在手心,用力抖开:“瞧,喜欢吗?”
雪白的牦牛尾垂坠而下,其上饰有五色彩羽,华丽大方,纵然放在这略显昏暗的傍晚,其贵气也不减分毫。
但在我抖开此物时,他猝然抬眸,紧抿的薄唇微颤,眼圈发红,惊愕到说不出一句话。
看他这样,我说不上高兴,因为我知道,这东西在中原,叫做旌节。
当初,他拄的拐杖被我二哥愤而折断,丢去了烧火房,我看这彩羽牦牛尾好看,便截了下来。后来打听了几句,于是知道这东西名叫旌节,是汉国使者的凭证。
他很少有如此浓重的情绪,不止眼尾发红,甚至热泪盈眶,声音哽咽。
他抬手欲取,我轻轻巧巧躲过,他一错手,攥住了我的手腕,声音喑哑:“……此物不是已被焚毁么,怎会在公主手中?”
我腕上用力,想要挣脱他的钳制,他却攥得更紧,紧到我手腕发疼。
我不悦:“你到底松不松手?”
他仿佛收敛了面上神色,松开手,一把抹去脸上泪水,声音低低:“抱歉。”
我拎着旌节冷冷道:“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他拭泪的动作一顿,抬眼看我,郑重其事答:“我很喜欢,多谢公主用心。”
呵,呵呵。
我将手中旌节递给他,不去瞧他那恭谨小心的动作:“既然你已经收下了我的礼物,是不是也该履行诺言,乖乖做我的人。”
“现在,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
天色昏暗,落月湖作为乌洛兰部此处驻地的中心,四方住帐都有火把燃起,火光影影绰绰。
照得他眸中如含星光。
他环视四周,艰难开口:“……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我惊讶:“你想到哪里去了?就这样想软饭硬吃?”
他窘迫:“那……您是什么意思?”
我不再跟他废话,用力拉他,径直将他扯到我怀里,左手抚过他腰侧,右手扶上他后颈,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抱我。”
他在我掌下僵直了身子,好半晌才缓过来,抬起手回抱我。
他的胸膛很温暖,胸腔里,一颗心脏怦怦直跳。
我侧枕在他肩头,愉悦地勾起唇。
做我的人并不算一件难事,最重要的也就是笑脸相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翌日,他再次走进我的住帐,脸上仍是一派不苟言笑,行礼时的语气无波无澜:“公主。”
与此前无异。
我放下毛笔合上绢册,微微颔首:“过来。”
他正要落座,我却将一团衣物推到他面前,懒声吩咐:“换上。”
昨日看他着一身破旧短打我便心生不喜,转念一想,他似乎确实没什么好衣裳。
如今他既然做了我的人,那便由我来送吧。
他不动,侧身看我:“在这里?”
我将沙盘拖到面前,并不抬头:“不然呢,去帐外当着众人面换?”
他没再做无用功,顺从地抱着衣裳站到我身后,弄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专心在沙盘上写写画画,倒是没转头看他。
毕竟,他的全身,我哪一处没见过。
他换完衣裳,我转头去看他。
不得不说,他确实生了一副好模样,仪表堂堂,英武不凡。但真论起来,他和我大夏人最大的不同还是在于气质,同样是勇力过人,他身上却总多一份沉稳的、处变不惊的气质。
见我看向他,他冲我露出一个淡笑,如往常一样在我身侧坐下,握住树枝写字,同时预备应对种种刁钻疑问。
我却突然摁住他的手,看着他笑:“日日都由你来讲,想必你也累了,今日且让我来。”
我的手搭上去的那一刻,他习惯性地想要收回手,却在我的视线下僵硬一瞬,最终止住了动作,只蜷缩了下手指。
他不看我:“是。”
我从他指间抽.出树枝,写下“挛鞮冒顿”四字:“这个人,你知道么?”
冒顿单于,我的祖父,从月氏质子一路走到大夏单于之位,论心狠手辣无人能出其右。而他最有名的一战,当属围困汉帝于白登,被汉人呼作“白登之围”,视为奇耻大辱。
这样一个人,他身为前汉臣,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垂眸答:“不知道。”
我随意应一声,由着他演,于沙盘写下“中行说”三字,继续问:“那这个人呢,知道么?”
中行说,汉之宦者,作为汉人和亲公主的陪嫁前来我大夏,不招即降,对我大夏忠心耿耿,不仅教众人刀笔疏记,也为阿父攻打汉关出谋划策。
这也是他一定知晓的人。
但他仍答:“不清楚。”
我心中无名火起,一把抹掉沙面上的字,再次写下全新的两个字:“别说你不知道这个人。”
这次,我写的是“吕后”二字。
他叹气:“公主究竟想说什么?”
我冷笑:“你到底有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你看看你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
甘夫的命、待罪逃奴的命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都完全攥在我手里。他究竟哪来的底气不配合我?难道真是觉得活够了?
他定定地看我:“公主不是要习字么?”
我咬牙微笑:“对,习字。”
他把沙盘拖到我二人中间,捏树枝欲写,却被我伸手拦住:“不必写在沙盘上,写我手心吧。”
他从善如流,捏着树枝轻轻划过我掌心。
我扯过树枝,一把扔到地上:“手写。”
他温热的略带薄茧的指腹一笔一划抚过我掌心,带出轻微痒感。
写完一句,他问我:“您会了么?”
我不屑:“区区四个字。伸手,我写给你看。”
他眼睫微颤,伸出手,由着我的手指在他掌心动作。
我顺利写出前两个字,到第三字就开始不确定,最后一字干脆直接乱画。
他无奈:“不,不是横……这一笔是撇,然后是捺……”
我把手递给他:“手把手教。”
他握住我的手:“……好。”
如此教过半下午,我和他越挨越近,大半边身子几乎要靠进他怀里。我不算安分学生,爱顶嘴爱肘他还爱乱动,他能安然忍下来,果然很有几分定力。
他离去后,我在沙盘上写下“展获”二字。
展获展季禽,食邑柳下、私谥惠,品行高洁,有“坐怀不乱”之美名。
我放下树枝,抚平沙盘中字迹,默默想:唔,他可没有柳下惠的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