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奴》策扶老

1、萍水相逢

　　我死在同他在一起的第十三年。

　　我死时，他不在我身边。

　　*
　　游猎归来，我一马当先，缰绳都不带勒一下，大剌剌驭马冲进王庭。

　　我是上一任单于的小女儿，现今单于的幼妹，挛鞮氏的女郎，乌洛兰氏的主人，我弓马娴熟，我骄傲、轻狂、张扬恣肆。

　　马蹄声碎，烟尘四起，老远我就看见栅栏里边拴着一群生人，人串儿正慢腾腾往里挪。我见状用力一挥鞭，催马从他们头顶飞跨而过，惊起叹声一片。

　　我驭术精绝，全程不曾踏到任何一个新奴。不错，我一眼就看出他们将是我大夏的新奴，虽然被绳索捆着串成一长串，但经过我这一遭，全都成了个兵荒马乱。

　　我勒停胯/下骏马，笑看他们被吓得屁滚尿流满地乱爬。

　　实话说，这种奴我见得多了。

　　大夏王庭据有天赐之山，是偌大广漠当之无愧的雄主，其间却也不乏宵小之徒妄图挑衅王庭威权。汉人也好，乌孙奴也罢，多的是私渡广漠、欲贩财货的商贾，以及伪装成商贾的各路间人。

　　当然，他们都逃不出我大夏的手掌心，因为这茫茫广漠是我大夏的主场。关卡岗哨一设，这些家伙十成十会被捉到，财货保不住，间人做不成，命么，自然也就听天由命。

　　我翻身下马，在单于二哥身边站定，一边卷马鞭一边问：“兄长今日收获如何？”

　　二哥横我一眼：“还成。只是赤珠，人群中奔马毕竟危险，你肩上还有乌洛兰部，很应该小心谨慎。”

　　我在一旁东张西望，并不理会他的劝谏，张口就是：“今日游猎我收获颇丰，乌洛兰部儿郎要多分些战利品。”

　　单于二哥没回我。

　　我于是继续左顾右盼，恰好看见方才被我恐吓的那群新奴。

　　然后就被吸引去了视线。

　　那群人没什么特别，双手被绳索捆得死紧，每个人手上的绳索都套在前一个人脖颈上，走得愈慢勒得愈紧。王庭距离他们被抓的地方想必有些远，因而此刻人人都是同样的狼狈，灰头土脸，汗流浃背，走路踉踉跄跄，摔上一跤就会绊倒前后两个人。

　　但他们已经安静下来，虽然走得慢吞吞，行止之间却可见规整，仿佛行伍队列——尤其，这是在我驭马冲过他们之后。

　　所以我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头羊。

　　他一袭异族装束，灰扑扑的袍服招满了风沙，形容狼狈，偏偏始终手持拐棍站得笔挺，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已成阶下囚，神色淡定临危不乱，方才三两下就将那闹哄哄的一群镇了下来。

　　注意到我的视线，他不咸不淡地看我一眼，然后自顾自挪开了视线。

　　我眉头微皱。

　　他不对劲。

　　他们这群人都不对劲。

　　我转头问单于二哥：“那是哪里来的间人？乌孙奴可没有这气性。”

　　二哥言简意赅：“汉人。”

　　东边的汉人么，他们我自是知道的。汉承秦土，兵马实力却远逊于秦，立国以来军队来得少，商贾却来得多。

　　但这群人……装商人也不用心些，真真分毫不像，一眼就能给看穿。

　　不过，单于二哥瞧着胸有成竹呢，想必不稀罕我在他眼前卖聪明。

　　我收回视线，心如止水。

　　草草对单于二哥打过招呼，我头也不回地离开，领着姗姗来迟的部从往帐里去，又是卸猎物、又是挑战利品，忙得热火朝天。

　　将他全然抛之脑后。

　　一个已是阶下囚的汉之间人，哪里值得我费半分心思？

　　但日月神毕竟爱同凡人玩笑，我和他也只是万千凡人中不起眼的两个。

　　和他相遇，是意外，也是宿命。

　　大夏向来缺可供闲谈的趣事，捉到汉国间人大小算个新鲜，叽叽喳喳的女人和缺老婆又爱献殷勤的男人无事可做，偏偏爱聚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议论。

　　我掌控乌洛兰部，麾下不缺报讯的探子，尤其这群人是被单于所羁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也被迫跟着听了不少悄悄话。

　　大夏人每提起单于必定夸耀，连说悄悄话也不例外。于是我听了满耳朵的单于二哥如何如何英明神武，那些贼人如何如何窝囊懦弱，见了二哥心悦诚服相见恨晚纳头就拜，如何如何一五一十招来云云。

　　我听了只觉好笑。

　　汉国的间人要是都这副德性，汉帝还能稳坐高台这么多年？怕不是早退位让贤，让我大夏也来过过雄踞中原的瘾。

　　要我说，单于二哥要撕开那群人的嘴，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动刀子。

　　毕竟捉住了那样一大群人呢，动动刀子见见血，总有硬骨头软下来。

　　待我的人从王帐处探听完毕，我也就知道了，二哥确实是如此做的。

　　在黄沙中捉到这群人时，他们一行少说有近百人，经过一番冲杀，就只剩了二十来个被活着捆入王庭，其他的都蹬腿见了日月神。

　　第一日，二哥将那群人饿着，不给吃也不给喝，只派部从讯问，遇到不配合的便杀，一刀毙命，血溅满身。果然有两个胆小的耐不住，当场尿了满腿，抖抖索索招了。

　　不过，这二人似乎只是伪装成商贾的间人中途雇来帮忙运货的，一吓便磕头，一问三不知，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留着也是浪费食粮，所以单于二哥拿他们做了引玉的砖，不杀不赏，只赶出营帐了事。

　　第二日，二哥的部下故技重施，这回又死了三四个，余下的却都闭紧了嘴。

　　第三天，单于二哥耐心告罄，当着那群人的面活剜了一只儆猴的鸡，听说血和着肠子流了满地，一多半人吓尿了裤子。

　　——这是打个巴掌。

　　然后他叫来昆邪王——一个早就投归我部的汉人，因为杀敌有功被二哥封王——游说他们，许给他们牛羊瓯脱土地以及女人，叫他们看见前景广阔的未来。

　　——这是给个甜枣。

　　这个甜枣很有效。

　　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已经渴得受不了，只想卖出些情报好苟且偷生。

　　总之，二哥成功挖出了这群间人的目的：他们想横穿我大夏，与漠北的乌孙部落联合，夹击王庭。

　　这个甜枣却也不够有效。

　　因为，他，自始至终无动于衷。

　　并且继续戳着他那根拐杖，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我二哥面前站得笔直笔直。

　　单于二哥则只是冷笑，说了句水平颇高的话：“汉帝倒是挺敢想。若是我大夏要穿过你们的地盘与南越相交，你的皇帝肯么？”

　　据传言，陡闻此语的他神色大震，完全慑服于单于的王气，羞愧得五体投地无地自容。

　　我在心里轻嗤。

　　若这是真的，单于二哥会气愤得当众折了他的拐杖？

　　我轻轻抚过掌心系满彩羽的牦牛尾，听部从将此事一一道来，尤其知晓了他的坚贞不屈，心中倒生出几分兴味。

　　硬茬子？

　　有意思。

　　我决定去见见他。

　　但我没想到，甫一踏进关押那群间人的帐，我就被里面的味道熏得退了出来。

　　单于二哥曾评我是个娇养长大的女郎，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不曾吃过什么苦楚。对单于的这种言论，我向来面上一笑而过、心中嗤笑不已。但此刻，这顶关押间人的破帐里的味道极其令人作呕，让我忍不住想起二哥说过的鬼话。

　　我早就知晓他们一连几日无处进食无处饮水，却忘了人除了吃喝还要拉撒，囚帐中却不会管囚人的屎尿，黄的褐的干的湿的都散落各地，着实臭不可闻。

　　而且，前几日这破帐中杀了不少人立威，沙土地面上摊着大大小小红褐色的血迹，人被活剐后留下的肠子内脏手脚头颅等都被踢到角落，与排泄物混在一处，散发出骇人的腥臭气。

　　真正让我意外的是，这偌大囚帐中，竟然只余下他一个汉人。

　　看来二哥比我想象的更狠。

　　……但我断然不会再入帐。

　　所以我着人将他叉了出来。

　　装满水的木桶被拎来时，他眼睛发亮，忍不住舔了下干到开裂的唇。我冷眼旁观，总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像只狗一样，恨不得把整个头都伸进桶里。

　　但他毕竟按捺住了，又或许还是我的部从动作更麻利，那桶冷水冲他兜头浇下，立时给他冲出个人样。

　　水将他淋得湿透，淅沥沥滴到地上，聚成一滩。他立刻蹲下身，以手掬水，拼命往嘴里送。

　　看来他还是渴水的，只是比旁人更能忍。

　　——我知道我在救他。

　　看守他的应当是产于二哥的人，那人回过神见他竟喝起了水，犹豫着往前迈出一大步，似乎想制止他求生的动作。我勾唇一笑，冲那人摆摆手，那人忙不迭点头，三两步溜了。

　　我于是得以细细地打量他。

　　他一连多日水米未进。我生长大漠，因此也就十分明白，想要人被活活渴渴死，其实只需短短几日。所以，这桶水，正是我特地施舍给他的救命之恩。

　　当然，我不觉得他会对我感恩戴德，他恨我还来不及呢。

　　我好整以暇地盯他，突然觉得这桶水确实泼得恰到好处。

　　不仅冲淡了他身上的味道，更冲出了他那张堪称俊朗的脸。

　　若能拾掇干净……倒也有几分婉转承欢的潜质。怪不得大夏不少万骑爱养男奴，若那些奴个个都似他这般模样，我须得承认，我也会生出几分兴趣。

　　当然，此刻他带给我的还是惊诧，一种看起来颇为有趣的意料之外。

　　已经被单于二哥狠狠折磨过一段时日，他面色憔悴，脸上却没有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颓唐。虽然他的同行之人要么屈服要么背叛，但很显然，他不是被击溃的那个。

　　当然，被关押折磨久了，他的脸色也算不上好。喝完救命的水，他强撑着站起身，动作间晃了下，却还是站稳了，并且站得笔直，只是眉眼低垂，始终不曾抬眸看我。

　　看来，他对于我予他的救命之恩没什么感触，不仅没感触，还傲得很。

　　我可不会惯着他。

　　我一声令下，他立刻被押解着跪到地上。我半倚在苇草编椅上，居高临下地问：“你叫什么名儿？”

　　听闻此问，他抬起头。

　　我于是迎面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含着一种伪装的平静，像寒冬腊月里封冻的河流，表面看起来平静，内里实则暗潮汹涌。

　　我喜欢这样的眼神——清高，孤傲，却又极度清醒。

　　一看见这样的眼神我就明白：他会暂时服软，因为他想要活下去。

　　他已经清楚自己此刻没有反抗我激怒我的本钱，所以他将会懂眼色、识时务。

　　我期待地望向他，果然他清泠泠吐出几个清晰的音节。

　　但是……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很好，很好。

　　不愧是异族人。

　　我自然不会在他面前露怯。

　　毕竟他才是阶下囚。

　　很快，那个与他一齐被捉住的通事被扯了过来。这名通事生得贼眉鼠眼，不怎么好看，却比他识相得多，对我大夏心怀敬畏，纵是见我也恭敬到位。就是似乎敬畏得过了头，整个人瞧着一副缩鹌鹑模样。

　　汉人会臣服效忠于我大夏，夏人中自然也不会缺这样的货色。这个堂邑父甘夫正是此类，精通数语，做个通事，凭着一张嘴两头吃。

　　我径直问甘夫：“他叫什么名？”

　　甘夫小心翼翼发出几个我听不明白的音节，甫一觑见我皱眉，立刻就找补：“就是满弦！呃……不，满弓！他姓满弓！名，名……马病，病马，不对……应该是知识者……屠耆，对，名屠耆！”

　　这个通二语的家伙有点聪明，只可惜，有的是小聪明。

　　不过这对我没什么妨碍，他既然识相且得用，我也就没了刁难他的理由，哪怕人人都知道，乌洛兰部主人向来最厌恶那些投敌叛族的夏奸。

　　我不再理会通事，对着满弓屠耆扬了扬下巴：“你的人里面有两个胆小鬼，第一天就靠着招供得了自由，你知道么？”

　　他掀了掀眼皮，神色淡淡：“知道。”

　　我：“他们得了自由却不肯离去，几度想再闯进王庭都被阻拦，却屡败屡试，你知道是为何么？”

　　他看着我沉默。

　　我继续：“最终他们倒没有自相残杀，而是双双渴死在王庭外，哦，当然，也可能是双双饿死。这事，你知道么？”

　　他盯着我的眼神愈发锐利，沉沉吐字：“公主对某说这些……意欲何为？”

　　他在愤怒。那些他想要隐藏伪装的情绪，正呼啸着撞击他的胸膛，使表面那层薄冰逐渐崩解开裂。

　　我轻轻地笑了：“当然是为了叫你明白，你这辈子都、逃、不、掉。”

　　所以不如就投了我大夏。

　　我的言下之意很简单，他一听便懂，偏偏答得斩钉截铁：“某绝不投敌。”

　　啧，竟敢把话说得这么绝，难道真是对汉帝对汉国忠心耿耿，以至于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固执的愚忠之人。

　　虽有所预料，但被拒绝还是让人不快。我麻利地领着部从揪着甘夫走了。

　　至于他，呵，继续饿着做阶下囚罢。

　　我缓步踱向住帐，甘夫被迫跟在我身侧。途中，我原模原样重述了满弓屠耆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随口问甘夫：“这话是何意？”

　　聪明的甘夫很快回过味来，答得小心翼翼：“意思是——‘请寻通事’。”

　　我面无表情语气平淡：“知道了。”

　　甘夫被我的部从带走，我脚步一转，扭头走向王帐。

　　既然他这般聪明伶俐知情识趣，直接饿死倒可惜，不如拎到我乌洛兰部物尽其用。

　　我走进王帐，单于二哥抬头看我：“赤珠你来得正好，”他拂开成堆的帛书皮卷，“今秋蹛林大会，乌洛兰部准备交多少牛羊？”

　　我心念电转，答得迅速：“此刻尚在点选，具体数量尚且不明。不过，看今年年成，约莫要比去年多上近一成。”

　　单于二哥闻言冲我一颔首：“不错。”

　　说着，他丢下手中帛书卷册，站起身背过手，冷笑一声：“可你三哥就没那么实诚了。他说今岁穷春苦夏，喊着要比去年少交一成。”

　　三哥与单于二哥不和已久，年年都有这么一出，我早就见怪不怪。

　　我略一思索，给出了个主意：“他要少交一成，二哥你就随他，只是，只要牛不要羊。”

　　牛比羊贵，整体算下来三哥还是得出点血。

　　单于二哥连连点头，大约对我这点子还算满意，打开水囊灌上一口，终于记得问我一句：“对了赤珠，你来找我，当是有事？”

　　我单刀直入：“二哥英明。赤珠听说二哥捉住的汉人里还剩个硬骨头，准备找您将他讨来做个帐中奴。”

　　“咳咳咳——”单于二哥当即被呛。

　　“……随你。”二哥放下水囊，用力抹一把嘴，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就是……嗯，赤珠，你可莫要将他玩死了。”